摘要:近几年来,在乌克兰危机背景下,随着俄罗斯与整个西方关系的急剧恶化,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政策重新获得了强大的发展动力。从中短期来看,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政策目标聚焦在集中资源和建立灵活的联盟,防止地区混乱与无序,实现共同发展以及重建建设性伙伴信誉等四个方面;所面临的风险包括地区冲突风险、一体化项目的经济风险、社会风险以及“政治化”风险等;而俄罗斯相对“孱弱”的国力、令人疑惧的帝国“抱负”以及美国因素则构成了俄罗斯欧亚一体化政策的制约性因素。当然,俄罗斯推进这一政策也存在一些主客观方面的有利因素。扬长避短,趋利避害,谨慎而细致地逐步推进欧亚一体化进程,乃是俄罗斯的明智选择。
最近几年来,在乌克兰危机背景下,随着俄罗斯与整个西方关系的急剧恶化,俄罗斯对外政策的欧亚方向重新获得了强大的发展动力。俄罗斯不仅在“关税联盟”、欧亚统一经济空间以及欧亚经济联盟等方面动作频频,而且对于中国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及其与欧亚经济联盟的“对接”做出积极响应。换言之,为了争取在东、南两翼获得相对稳定而有利的地缘政治与经济环境,俄罗斯正在将更多的关注投向广阔的欧亚地区,“俄罗斯的对外政策应当是动员社会的力量,帮助在有前景的方向——未来5-10年东南部方向——实现国家的发展,而不容许将资源投向耗费巨大或者毫无前景的方向”。在国际格局大调整及大变化的背景下,俄罗斯的自我认知与定位正在悄然发生变化,“俄罗斯地处正在崛起的欧亚大陆的中心和北部,是欧亚大陆重要的交通与经济枢纽之一,是最重要的安全提供者。俄罗斯开始从一个土气的欧洲国家自我定位为欧亚中心国家,或者是北方的欧亚大国”。由此,进一步明晰自己在欧亚地区的利益、目标、潜力及限制,扬长避短,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大力推进欧亚一体化进程,自然便成了俄罗斯的不二选择。那么,俄罗斯欧亚一体化政策的目标何在?其他相关大国的利益考量又是什么?俄罗斯在欧亚一体化进程中面临哪些风险与制约因素?本文试对这些问题做一探析。
一、欧亚地区主要“选手”及其一体化动力
欧亚地区以其独特的地缘位置而历来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和大国政治博弈的舞台。一提起欧亚地区,人们自然便联想起著名英国地缘政治学家麦金德的那句三段论式名言:“谁统治了东欧,谁就能控制大陆心脏地带;谁控制大陆心脏地带,谁就能控制世界岛(欧亚大陆);谁控制了世界岛,谁就能控制整个世界。”欧亚地区涉及的国家众多,然而当前真正能够逐鹿这一地带的域内选手无非就是俄罗斯、中国、哈萨克斯坦和伊朗等若干大国,另外,出于众所周知的动因及考量,美国则是热心欧亚地区事务的一个域外大国。
(一)俄罗斯
乌克兰危机爆发后,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关系急剧恶化,双方围绕这一问题的博弈不断升级:遏制与反遏制竞相加码,制裁与反制裁一波接着一波,从而让“俄罗斯失去了此前近三十年一直寄予厚望的实现发展及现代化的一个主要资源”。西方的制裁以及发生经济危机的风险迫使俄罗斯寻找新的发展资源和机遇,其中欧亚地区便是一个主要的着力方向。俄罗斯不仅可以通过推进地区一体化进程降低经济交易成本和提高经济效率,同时还能够搭乘近年来丝绸之路经济带与欧亚经济联盟在欧亚空间“对接”的东风,抓住机遇实现发展。在俄罗斯看来,丝绸之路经济带构想是实现俄罗斯、中国与中亚国家共同发展的机遇,因为它能够成为促进整个地区经济发展的强大动力,“俄方高度评价中方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倡议,认为这是一个旨在发展地区经贸与投资合作的重要构想。双方将继续在丝绸之路经济带和欧亚经济联盟框架内寻找地区经济一体化进程的契合点,在加强平等合作与互信基础上确保欧亚地区经济的可持续增长”。
在与西方关系恶化之前,相较于和欧盟的关系,欧亚一体化问题一直居于次席,向欧盟靠近并与其开展贸易合作和发展人文联系明显占据俄罗斯外交的主导地位。一方面,欧盟需要俄罗斯的资源与市场,俄罗斯传统上是欧洲技术的一个主要消费者;另一方面,俄罗斯公民习惯了与欧洲国家做生意,双方在教育及文化领域的交流与联系也确实达到了相当的深度。然而,俄罗斯与欧盟经济上的相互依赖虽然能够让双方克服所产生的经济分歧,但却不足以避免发生深刻的政治危机。特别是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后,原本是俄罗斯外交优先方向和重要发展资源的包括欧盟在内的整个西方更是完全走向了反面,双方关系的紧张呈现“螺旋状”升级态势。俄欧伙伴关系的一些机制,比如俄罗斯—北约理事会、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欧洲委员会等,几乎完全失去了效用。面对经济上的制裁、军事上的遏制以及地缘上的挤压,退无可退的俄罗斯不得不采取反制措施(虽然有点力不从心),“普京曾经多次警告西方,俄罗斯节制的时代已经过去,而西方可以利用与后共产主义变革相关的无序来封锁和羞辱俄罗斯的时代也已经过去”①。在这种情况下,俄罗斯与西方的“秀肌肉游戏”成了常态,这对于俄罗斯的经济发展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负担。此外,再加上俄罗斯单一出口结构、信贷资源匮乏、世界石油市场价格下跌、卢布贬值以及国际金融市场不稳等因素,更是让俄罗斯的发展步履维艰。简言之,严酷的发展环境和匮乏的发展手段迫使俄罗斯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并提高经济效率,这样做的合理性“不仅在于对欧洲经济不可避免放缓以及与整个西方关系复杂化的判断,而且在于实现经济联系与外部发展资源多元化的愈发迫切性”,而最理想、最可为的政策方向就是欧亚地区。
(二)中国
开发西部地区,稳定西部边疆,确保与中亚国家的接壤地带有一个可靠的“后方”,乃是中国的既定战略。为了实现西部地区的经济发展,中国正在西部开展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其中包括修建横跨欧亚的交通走廊及铁路干线,以便将中国与欧盟乃至中东地区市场连接起来。2013年,中国领导人第一次提出了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构想,并在2015年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就丝绸之路经济带与欧亚经济联盟的对接问题达成一致。在解决欧亚地区国家所面临的各种任务问题上,中国与俄罗斯的立场基本一致:两国都从实用主义的层面来看待地区伙伴关系,都主张不干涉国家内部事务,尊重伙伴国特殊的政治制度。这种“实用主义”以及对内部事务的“不干涉政策”,在2015年5月签署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和俄罗斯联邦关于深化全面战略协作伙伴关系、倡导合作共赢的联合声明》中再次得到确认和强调。
虽然俄罗斯经济难以和中国相提并论,不过其在国际社会中的整体影响力却是中国处理与美国及其盟国关系时的一个重要因素。美国提出的不管是所谓“跨太平洋伙伴关系”,还是什么“印太”战略,显然都不符合中国方面的利益。而随着中国的发展和强大,美国也越来越对中国的经济政策表示不满,并最终发起了一场针对中国的贸易战。目前中美之间的这场贸易战依然如火如荼,但令人庆幸的是,至少暂时并未泛化到政治以及意识形态层面。
除了经济层面的较量之外,中国与美国在军事政治层面也存在诸多矛盾与分歧。不论是华盛顿还是北京,相互的警惕与戒备都在不断加剧。中国在大力推进军事现代化建设,在某些区域推行积极的“进取性”政策(比如在南海地区),而美国则继续大力强化自己在亚太地区的军事存在。虽然美国当局在一定程度上将注意力投向了所谓的“俄罗斯威胁”上,但对来自中国的潜在挑战华盛顿却并非没有考虑。实际上,美国对中国的强硬政策不仅是经济因素使然,而且具有军事政治方面的考量。虽然客观而言,在欧亚两个方向对中国与俄罗斯的同步“围堵”战略并不符合美国的利益,然而内在的“偏见、惯性、冲动与焦虑”还是促使特朗普走上了这样一条没有前景的轨道。2018年版《美国国防战略报告》声称,美国繁荣与安全的主要挑战来自于所谓“修正主义”大国——中国与俄罗斯的长期战略竞争,“中国和俄罗斯想要塑造一个与其集权模式相一致的世界——获得对其他国家经济、外交和安全决定的否决权”。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认知和判断,美国在欧洲通过构建所谓“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和加强北约集团建设,而同时在亚太通过发起中美贸易战和构筑美国、日本、韩国、澳大利亚(甚至还有可能拉上印度)等多国同盟,实现对中国与俄罗斯的同步遏阻。在这种背景下,中国愈发需要一个能够借重的可靠的战略伙伴,以平衡来自美国的战略压力,这个伙伴自然非俄罗斯莫属。换言之,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不断跃升到新的质量与水平,不仅源于两大邻国内生性的相互需求,而且也是强大的外部推力(美国)使然,事实上,“俄罗斯与中国虽然不是法律上的盟友,但双方的关系已经实际具有盟友的性质”。而就中俄两国合作的空间来说,欧亚地区无疑是未来最具前景和潜力的区域,中国方面会以“丝绸之路经济带”为抓手,积极推进欧亚一体化进程,为该地区繁荣、发展与稳定做出积极贡献。简言之,中国与俄罗斯在欧亚地区的一体化协作,不仅前景广阔和意义深远,而且动力十足。
(三)哈萨克斯坦
作为一个中亚大国,哈萨克斯坦也提出了自己的战略性发展任务。今天,哈萨克斯坦已经成功地构建起自身稳定的国家制度体系,并在此基础上持续推进现代化建设和经济革新,尽管该国经济也不时面临能源市场价格波动及变化所带来的各种风险(2014-2015年间所发生的哈萨克斯坦货币坚戈大幅度贬值并被迫转向自由浮动便是一例),不过这些困难似乎只是暂时性的,哈萨克斯坦领导人通过持续一贯地推行全方位外交政策,与包括俄罗斯、中国、欧盟以及美国在内的所有力量中心发展伙伴与友好关系,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果。在推进欧亚一体化问题上,哈萨克斯坦领导人认为,欧亚经济联盟框架下的一体化以及“丝绸之路经济带”在哈境内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会成为其经济发展的引擎和最重要的经济增长点,因此全力支持这一进程。另外,中亚地区诸多威胁与问题如激进主义、恐怖主义、伊斯兰极端主义等,给哈萨克斯坦带来的压力依然巨大,而实现地区政治、经济乃至安全一体化则是减少甚至消除这些威胁及压力的一个重要途径,因此,对于欧亚中心地带的大国哈萨克斯坦来说,欧亚一体化不单单具有经济意义,而且具有政治、安全及战略价值。也就是说,在推进欧亚一体化问题上,哈萨克斯坦与俄罗斯、中国堪称天然的伙伴与志同道合者。
(四)美国
美国虽然是域外大国,但作为号称“利益无处不在”的全球唯一超级大国,美国的欧亚政策同样不可忽视。目前美国深度介入欧亚地区事务的主要考虑包括:
(1)维持阿富汗的政治制度与安全稳定。自从击溃塔利班势力和取得阿富汗反恐胜利之后,美国成功地帮助阿富汗确立了所谓“民主制度”,但考虑到阿富汗民族、宗教与文化传统的多维性以及历史发展的复杂性,这种“输入性”体制能否在阿富汗扎根并顺畅地运作,不仅直接影响到阿富汗自身的稳定与发展,而且事关美国的威望及信誉。同时,在军事安全问题上,美国还要坐实军事胜利成果,确保避免塔利班势力卷土重来,并保持阿富汗对其安全上的依附地位,进而将阿富汗打造成为自己在中亚的一个军事与政治盟友。
(2)围堵俄罗斯的需要。分裂俄罗斯的地缘战略空间,延阻俄罗斯的经济复兴进程,绞杀俄罗斯的“帝国抱负”,打压俄罗斯的国际影响,是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对俄罗斯的一贯战略。北约东扩、欧亚地区“Color Revolution”则是美国从俄罗斯“内域”与“外疆”采取的重大步骤,“只要是现任总统普京执政,美国就不可能把莫斯科看作是一个潜在的伙伴,而是将其视为需要更加严厉反击的日益严重的威胁,俄美关系不可能回归到新的正常状态”。竭尽所能地阻止俄罗斯所主导的欧亚一体化进程,通过政治渗透、经济援助以及价值观输入等各种方式弱化该地区相关国家对于俄罗斯的向心力,是美国欧亚政策的主基调。另外,考虑到阿富汗靠近俄罗斯的独特地缘政治地位,“为了防止‘伊斯兰国’卷土重来并保持阿富汗局势稳定,只是美国给自己保持和扩大在中亚地区的存在所提供的口实而已”,背后实际隐藏的则是对俄罗斯的遏制意图。
(3)遏制中国影响力的需要。原本美国欧亚政策的主要战略指向是压缩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和影响力,然而随着中国发展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特别是中国外交战略从“韬光养晦”到“有所作为”的转变,美国对中国战略意图的认知及判断随即变得愈发负面,相应地,美国对华战略遏制举动更加密集,范围越来越广,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多,力度也越来越大。而近年来中国“一带一路”构想的提出与实施,更是让美国寝食难安。在这种背景下,美国的欧亚政策于是又给自己平添了另外一个重负——遏制中国的重任。未来随着中国“丝绸之路经济带”的逐步实施及其与欧亚经济联盟的一步步“对接”,中俄两国与美国在欧亚地区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多。简言之,对于欧亚一体化进程来说,美国是外来的一个“负动力”。
此外,作为欧亚地区的域内国家,历来特立独行的伊朗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选手。虽然美国的经济制裁重创了伊朗国家经济,但也迫使伊朗不再指望从能源获得收入,而是集中精力转向持续推进技术现代化与国家工业化建设。此外,制裁还进一步促使伊朗更加重视发展和巩固与俄罗斯、中国的关系。从地缘上讲,伊朗是“丝绸之路经济带”的一个重要节点国家。同时,伊朗致力于打击“伊斯兰国”以及激进主义势力,并在中亚地区及阿富汗具有重要影响力,因而伊朗可以成为欧亚国家在经济及安全领域的重要伙伴。总体而言,伊朗是欧亚一体化进程的一个积极因素。
二、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政策目标
在谈及俄罗斯欧亚外交政策的时候,很多人会试图从所谓的“欧亚主义”或者十九、二十世纪的地缘政治理论中去寻找根源。由于这些理论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要涉及俄罗斯的历史使命或者俄罗斯的“天定”命运,于是对俄罗斯外交取向的这种“寻根”路径不可避免会让俄罗斯外交蒙上浓厚的神秘色彩。实际上,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政策具有非常具体而务实的利益目标,从中短期来看,这些政策目标大致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一)集中资源并建立灵活的联盟
俄罗斯的经济与人力资源相对有限并且受到外部诸多不利因素的影响,因而节约并集中精力与资源解决具体而迫切的任务,就成为俄罗斯外交的一个重要任务,欧亚方向也不例外。分散有限的资源去参与没有重大意义的地缘政治经济设计不仅不符合俄罗斯的国家利益,而且反过来还会阻碍其自身的社会经济发展。就欧亚地区而言,俄罗斯的政策目标旨在建立地区发展联盟——由友好国家组成的“朋友圈”或者“信任圈”,最大程度地确保更多友好国家集中资源,与联盟成员国一道解决最尖锐的地区发展与安全问题,为地区一体化进程铺平道路,同时努力争取另外的一些力量,比如美国保持中立地位。尽管美国越来越将俄罗斯与中国看作竞争对手,然而“这种竞争并非预先‘命中注定’,因而必须努力寻求妥协和找到互利的解决办法”。也就是说,俄罗斯在欧亚的“地区联盟”应当具有很大的柔韧性与灵活性。
(二)防止地区混乱与无序
争取和确保有一个稳定而安全的周边环境,是每个国家的重要外交目标,俄罗斯亦不例外。受各种因素的综合影响,欧亚地区仍存在诸多问题与挑战:自发移民、毒品贩卖、“三股势力”猖獗、非法兜售武器等。同时,贫穷、族际紧张以及社会失调为恐怖分子和各式各样的极端势力提供了滋生和日益猖獗的环境,地区新旧矛盾叠加效应凸显,伊斯兰国“战士”数量有增无减,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欧亚有些国家既不存在防止居民激进化以及伊斯兰激进思想扩散的防控体系,也未建立激进主义势力跨界流动的监控机制。所有这些问题不仅是欧亚国家内部社会动荡的风险来源,而且是催生整个地区混乱与无序的潜在因素。此外,考虑到俄罗斯与欧亚地区特殊的地缘、历史、文化与民族渊源,较之于其他区域,欧亚地区的混乱及动荡对俄罗斯社会更容易产生“蝴蝶效应”,严重影响俄罗斯的安全与稳定。也就是说,促进欧亚地区安全稳定乃至发展与繁荣对于俄罗斯来说是一个同等重要的任务,竭力防止欧亚地区陷入混乱与无序,构建地区经济与安全合作机制,是俄罗斯欧亚政策的一个重要任务与目标。
(三)实现共同发展
最近一个时期,在西方媒体心目中,俄罗斯的国家形象似乎已经固化:是一个保守和拒绝任何变革的国家。客观而言,多年来俄罗斯的内部变革确实比较迟缓。复杂而严峻的国内外形势迫切要求俄罗斯调整自身的经济与治理结构以激发社会经济发展的活力,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未看见俄罗斯推出这方面的实质性改革步骤。既然国内改革步履维艰,那么通过推行积极有效的外交政策或许能够从一定程度上弥补国内发展的短板,由此便出现了俄罗斯欧亚政策所要达到的第三个目标——实现与相关国家互利共赢、共同发展。具体做法是:通过灵活务实的欧亚政策消除该地区商品、资本、服务以及劳动力流动的障碍,统一欧亚中心地区行业标准,通过降低交易成本提高包括俄罗斯自身在内的欧亚地区国家经济竞争力,最终实现共同发展。这个目标“甚至比所谓的‘地缘政治’设计还要重要得多,因为实用主义的物质成果可能比盲目推行抽象的政治教条更重要”。
(四)重建建设性伙伴信誉
欧亚地区历来是俄罗斯外交的一个优先方向,特别是其中的独联体空间更是被俄罗斯视为自己的“后院”和独享的势力范围,“与俄罗斯相邻的独联体国家,这是俄罗斯的利益范围,任何外部的军事同盟,任何其他大国包括美国都不能染指该地区”。众所周知,俄罗斯素有帝国意识与帝国传统,“时至今日,俄罗斯的政客、学者及普通公民的潜意识里仍然不知不觉地存在着以某种形式重建苏联的想法”。当代俄罗斯著名欧亚主义思想家亚历山大·杜金甚至声称:“俄罗斯有重振伟大帝国的需求,即占据欧亚地区,挑战美国和西方,追寻全球至高无上的地位。”由此,对于域内国家和外部世界的任何一体化联系(哪怕是经济一体化联系),俄罗斯都是戒备十足。俄罗斯根深蒂固的这样一种宏大“抱负”不仅是其与西方关系持续紧张的刺激因素,而且是欧亚国家对俄罗斯疑惧的根源所在,“实际上,俄罗斯承认邻国分离势力的独立已经引起周边国家的恐惧,而不断延展自身国家边界的俄罗斯也正在勾起人们最可怕的回忆”,即使在独联体国家眼中,俄罗斯的建设性伙伴形象也是个疑问。
在今天与整个西方关系尖锐化和复杂化的背景下,俄罗斯非常渴望重建平等、建设性及可靠伙伴的信誉,消除俄罗斯作为威胁弱小邻国并对前苏联地区充满帝国野心的国家形象,而途径似乎只能是通过互利共赢的欧亚一体化政策来实现。须知,“所谓的‘软实力’手段不能帮助俄罗斯解决这个问题,因为俄罗斯所发出的很多信息在西方乃至欧亚国家眼中都被看作是一种宣传手段”,因而在互利共赢方面取得实实在在的成果可能有效得多。不过,二十多年来独联体空间所进行的一体化实验表明,俄罗斯要想重建建设性伙伴信誉仍任重而道远。
以上四点构成了俄罗斯欧亚一体化政策的中短期目标。而从远景来看,俄罗斯的战略目标则是要打造一个由其主导的欧亚地缘政治共同体,并以其作为战略依托,重振俄罗斯大国雄风。
三、俄罗斯欧亚一体化政策的风险
在激进伊斯兰主义的影响下,地区冲突尖锐化是俄罗斯欧亚一体化政策的一个主要风险。在中亚及高加索地区,伊斯兰国影响扩大的苗头时隐时现,塔吉克斯坦特警司令哈里莫夫加入“伊斯兰国”即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伊斯兰国”的所谓同情与追随者不仅在本国而且在境外如叙利亚与伊拉克积极开展活动,内外配合以便制造轰动效应,使得地区局势更加动荡。同时,本已冻结的地区冲突(如亚美尼亚与阿塞拜疆之间的冲突)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所有这些对欧亚一体化项目的落地与实施以及商品、资本与人员的区域自由流动无疑是重大挑战。此外,欧亚某些国家非制度化的领导人更替所带来的风险已不容忽视,历史经验表明,这些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每一次权力交接都导致精英内部的矛盾与分裂。
一体化项目尤其是基础设施项目(包括“丝绸之路经济带”与欧亚经济联盟的对接项目)的经济风险是俄罗斯欧亚一体化政策的第二个风险。任何一种旨在获利的经济项目,由于成本增加或者受到外部经济因素的负面影响,结果都有亏损的可能。实际上,甚至对于“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成功,今天仍然有人认为尚不宜盖棺论定,因为“即使从长期来看,其经济利益也是既不明显也不确定的”。就拿丝绸之路经济带中的陆路运输来说,如果无法找到相应的货运需求,如果海路运输更加有利、便捷和高效,那又如何呢?对于这个问题,俄罗斯、阿塞拜疆和伊朗三国携手构建的“北—南”国际交通走廊可以提供一个反面的例子:建设“北—南”国际交通走廊的协定是三方在2000年签署的,按照项目的预先设想,到2005年,经过里海港口奥里亚的货物吞吐量将达到三百万吨,而实际却仅为43.5万吨。
与第二个风险密切相关的是第三个风险,即一体化项目的社会支持度风险。这两个风险的共同根源在于,谁也不敢保证一体化项目一定能够成功或者很快就会给民众带来福祉,尤其在该地区多数国家经济形势都比较复杂的今天更是如此。实际上,一些国家已经开始有人质疑欧亚一体化的合理性了。简言之,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政策能否一贯地得到相关国家较高的社会支持度确实是个问题。
最后一个风险是经济项目的所谓“政治化风险”。如果一体化过程中一个经济项目不能带来明显的经济成果,那么它就有可能变成政治议题。这里的问题是,经济项目的这种“政治化”不仅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使问题更加复杂化,并最终给相关方造成严重的信誉风险,这对一体化进程的“领头羊”和各种项目的主要设计者俄罗斯来说无疑是一个挑战。
四、俄罗斯欧亚一体化政策的制约因素与资源理解
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政策,需要对其制约因素以及可资利用的资源或潜力有一个清醒的评估,总体上讲,制约俄罗斯欧亚一体化的因素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俄罗斯的国力有限,既难以提供推进欧亚一体化所必需的巨额资本投入,也缺乏凝聚地区“人气”的软实力。多年来,饱受西方制裁以及世界石油市场价格下跌等各种因素的交互影响,俄罗斯的经济发展一直步履维艰,2017年其国内生产总值仅有1.46万亿美元,不足中国的九分之一和美国的十三分之一。俄罗斯这样一种经济规模,再加上脆弱的能源原料型经济与对外贸易结构,实难支撑其所谓的“大国地位”和世界“一极”的角色。目前俄罗斯赖以维持自身国际影响力的主要是其在国际体制中所占有的政治大国位置及其超强的军事实力特别是战略核力量,抑或再加上所谓的“能源大棒”而已。也就是说,俄罗斯捉襟见肘的财力难以提供巨额投资并担当起欧亚经济一体化引擎的重任。
而从“感召力”或“吸引力”等所谓的软实力方面来看,俄罗斯也是乏善可陈。除了能源资源以外,俄罗斯缺少向欧亚地区国家提供的产品,更不用说富有号召力和吸引力的能够替代西方“自由与民主”的价值体系了。实际上,“21世纪是一个思想比物质资源更加重要的时代”。为了成为一个公认的地区领袖或至尊的世界大国,仅有某种独特的可以高价兜售的资源是不够的,仅仅拥有能够让他国“恐惧”的军事力量也是不够的,需要的是能够向其他国家提供有用的物质产品,或者先进的思想理念以及普适性的管理模式等。也就是说,“大国之大在今天乃至未来都取决于你能够向世界提供什么产品,取决于你对于其他国家的吸引力,在这方面,俄罗斯可对外自夸的东西实在不多”。无论是俄罗斯“集权与专制”的政治模式,亦或是低效僵化的畸形经济结构,显然都不可能让其他国家“趋之若骛”,就连当年曾经在后苏联空间发挥重大文化影响力的俄语今天也在被“慢慢抛弃”,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英语已经替代俄语成为首选第一外语。须知,语言不仅仅是一个交际的工具,同时它还是情感的载体,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体现着价值取向,俄语在欧亚空间的弱化实则是俄罗斯影响力下降的一个有力说明。
总之,当前俄罗斯并不具备掌控欧亚一体化进程所需要的硬实力(军事强制力除外),也缺乏能够有效聚合欧亚国家向心力的软实力,这是它推行欧亚一体化政策的主要制约因素。
第二,俄罗斯的帝国“抱负”难以让欧亚地区国家真正与其同心同德,从而严重影响欧亚一体化进程。正如前文所述,俄罗斯素怀根深蒂固的帝国“情结”,俄罗斯人在内心深处对后苏联空间始终抱有难以割舍的“眷恋和关注”,“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共同的历史将俄罗斯与这些国家紧紧地联在了一起”。于是从独联体成立的第一天起,俄罗斯便开始苦心经营和整合其所谓的“小田地”,目标是要“实现自己在独联体框架内的政治领导……对于前苏联共和国来说,莫斯科要扮演类似伦敦在前大英帝国以及巴黎对说法语国家所扮演的那种角色”。
然而对于俄罗斯的这种帝国“野心”,欧亚国家自然是心有余悸,并千方百计地予以抵制。虽然俄罗斯把后苏联空间看作是自己的专有“利益范围”,但就该地区国家而言则完全是另外一种图景,后苏联空间经过30年的发展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国际化了,实际上没有任何国家认为自己是某个利益区的一部分,谁也不承认莫斯科拥有至高无上的地区主导权,独联体没有一个国家跟随俄罗斯承认阿布哈兹与南奥塞梯独立即说明了这一点。“它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对萨卡什维利的‘情有独钟’,也不是出于对美国制裁的特别恐惧,仅仅是因为这些国家并不想让人认为自己是莫斯科的附庸国、与俄外交政策亦步亦趋的‘跟屁虫’。”为了保障自身安全和经济利益,有关国家甚至已经开始“弃俄而去”,选择同其他大国发展各种形式的一体化关系。波罗的海三国已经加入北约,乌克兰与格鲁吉亚则正试图成为北约的一员,民意调查结果显示,超过70%的格鲁吉亚人支持加入北约。从目前以至未来看,“同床异梦”或许成为俄罗斯与欧亚国家关系的一种常态。若果真如此,那么欧亚一体化最终走向何方便可想而知了。
第三,美国也是一个颇为关键的制约因素。俄罗斯历来是国际社会的一个“非建设性因素”,这是美国为首的西方从俄罗斯的历史发展所得出的一个基本结论,也是其对俄罗斯的基本认知和定位。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判断,冷战结束以来美国主导西方世界对俄罗斯采取了一系列的遏制、围堵与挤压措施,其中欧亚地区即是俄美制衡与反制以及大国博弈的重要“角斗场”。有关这一点,前文已有说明,这里不再赘述。
当然,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政策除了上述制约因素以外,也还存在若干可资利用的资源或优势。比如,虽然俄罗斯问题很多,但对于欧亚地区国家来说还是具有某些方面的吸引力:俄罗斯是这些国家劳动力的巨大市场和稳定的原料资源供应者,拥有雄厚的军事政治资源,在安全领域可以占据自己的一席之地,是保障地区安全与稳定的“压舱石”(这一点恰恰是地区混乱及无序风险不断加剧条件下各国实现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俄罗斯与欧亚国家的民族及历史渊源比较深厚,俄语以及俄罗斯文化不论是在欧亚国家精英还是普通民众当中仍然具有一定的认同度;俄罗斯具有开展对外文化交流的丰富经验;俄罗斯人力资本虽然比较稀缺,但鉴于其长期一贯的教育优先地位,它的人力资本质量还是维持了一个相当高的水平,干部素质比较过硬,能够确保各种各样的经济项目设计,近些年来所进行的与大型国际体育赛事(比如2018世界杯足球赛)相关的宏大基础设施建设以及能源管道的“北溪”“南溪”等工程都说明了这一点。所有这些对于欧亚一体化建设来说无疑都是可资利用的资源或优势。
此外,俄罗斯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独特优势,那就是其快速集中力量解决各种危机形势的能力。在落实各种各样的一体化倡议时,在推进种类繁多的项目过程中,谁也不能保证不出现突发事件或者意外风险甚至重大地区安全挑战,一旦出现这种情势,及时应对与解决就显得尤为重要,而俄罗斯恰恰具备此种能力。目前,欧亚地区伙伴国在安全领域的制度化机制已经建立,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与上海合作组织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平台。充分发挥这些机制的作用和俄罗斯的“体制优势”及其强大的危机处置能力,外加地区伙伴国的积极配合,就完全能够把复杂而多变的地区形势置于可控的状态,最终保障欧亚一体化进程有一个稳定的环境。
最后,我们可以将其称为俄罗斯推行欧亚一体化进程的一个历史性机遇,那就是中国所提出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倡议。有关俄罗斯欧亚经济联盟与中国“丝绸之路经济带”进行“对接”的战略共识已经达成并逐步得到落实,中俄两国政治互信、经贸合作以及人文交流不断走上历史高点,中俄空前规模的“东方-2018”战略联演更是标志着两国军事安全合作前所未有的新水平,正如俄罗斯驻华大使安德烈·杰尼索夫所言:“俄罗斯与中国的合作变得愈发具有系统性,有足够的理由对和中国的合作作出乐观的预判。”中俄两国完全能够在欧亚地区独特的地缘空间节点上实现优势互补,协力推动欧亚地缘政治“图谱”的历史性巨变,共同构建一个高度一体化的繁荣和谐的欧亚区域命运共同体,从而不仅为欧亚地区的安全、稳定与发展做出重大贡献,而且为构建全球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先导和示范。
五、结 语
俄罗斯欧亚一体化政策虽有不少资源或优势可以利用,但所面临的风险及制约因素更是不容忽视。权衡利弊,扬长避短,谨慎而细致地逐步推进欧亚一体化进程,乃是俄罗斯的明智选择。另外需要指出的是,俄罗斯的欧亚政策实际上是在其“西向”战略受阻背景下的一个不得已选择,特别是考虑到俄罗斯的能力与制约因素,其欧亚一体化政策甚至外加与中国的伙伴关系也未必能够完全替代与西方的关系,“能否凭借发展和扩大在亚洲的联系来减轻甚至抵销西方制裁的影响目前令人怀疑,甚至与中国的关系也是如此”。不过对于二者的关系,可能需要摈弃非此即彼的二分法态度。实际上,在主观及内心层面,俄罗斯完全不排斥与欧洲及西方改善关系,正如俄罗斯著名政治学者谢尔盖·卡拉甘诺夫所言:“须知,俄罗斯与西方只是暂时‘走散’,但新的接近与融合不仅是人们所期望的,而且也是可能的。”就此而言,“与西方关系正常化的问题迟早会提上议事日程”。对此,需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总之,俄罗斯的欧亚一体化政策能否如其所愿顺利推进,甚至最终造就一个由其主导的强大的“欧亚集团”,反过来助推俄罗斯的大国复兴与崛起,这不仅直接事关欧亚地区的力量配置与安全稳定,而且也与整个国际力量格局的未来演变息息相关,值得重点审视与关注。
(本文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