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江苏省海门市三星镇西、靠近叠石桥的地方。上世纪七十年代回去过一次,至今已有四十多个年头了。这几年总想再去探望一次,不久之前、10月22日至25日,我在老伴陪同下终于又到家乡走了一遭。
(一)
听说改革开放后家乡的变化很大,为此我临行前特意做了一番功课、在网上查阅了一下资料。从地图上看,三星镇和叠石桥已经联成了一片,这里已建成为海门工业园区,方圆100平方公里,人口10多万,主打家纺产业,建有著名的“叠石桥国际家纺城”。据说这是“全球最大、全国唯一的现代化国际化家纺专业大市场”,拥有一万多间商铺,经营1000多种家纺产品,销往全国350多个大中城市,还远销世界130多个国家和地区。周边各乡镇还聚集有50多万熟练的产业工人。
我们从杭州乘长途汽车来到南通,再转公交车,直达叠石桥客运站。下得车来,展现在面前的果然是一片繁华的城市景象。主干大道宽阔,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周围高楼林立,商铺一个接着一个,门前排满轿车、电动车;行人熙熙攘攘,煞是繁忙。这当然和四十多年前的田园景象有着天壤之别了。
我记忆中的叠石桥,坐落在清澈的横河之上,两岸有几块石板做桥墩,上面架着三根条石,供行人南北来往。横河南北,一片平坦的田野。我家住在石桥东南约一华里处,小时候牵着爸妈的手,走过石桥往北一二里地,就到了外婆家。叠石桥南侧有两三家小店,几棵大树,过往行人往往在这里歇个脚、买包烟、喝口茶,碰到熟人就闲聊几句,然后再各自东西。直至上世纪我最后一次路过这里时,一切都还是那么简陋和宁静。
我们入住了酒店,放下了行李,就上街转悠,心中急切地想找到叠石桥的遗址。从酒店所在的绣女街往北,转了个弯,街道就渐渐变窄,高楼也渐渐被平房所替代。问了几个年长的本地人,才知道原先的横河已不复存在,叠石桥的所在地现在已变成了河房街,这里的店铺大多经营包装品,可以说是包装一条街。叠石桥的石块、条石也都不知去向了。
(二)
接着两天,我们认真地寻找了老家的遗址。
第一天走的是南线,目标是寻找我们张家老宅。
我在地图上发现有个“召良创业园”的地点,位于东西向的星光路上。记得六七十年代曾经听说我们的老宅属于召良村,这是以内战中牺牲的龚召良烈士的名字命名的。于是我们雇了一辆三轮电动车,直奔那个挂有“召良”之名的地方。但是很遗憾,这个所谓的创业园,只是一些车间和仓库,连办公室也没有,并无民宅的信息。接着我们就在附近转悠,沿着大路南侧的小路,往纵深去寻找。这时在一座破旧的民房旁边,见到一个老人正在池塘边收拾杂物。这个几乎废弃了的池塘,正是我熟悉的那种住宅旁边常见的“宅沟”的模样。我走上前去向他询问,才知道这里是我老宅河东的人家,而我们张家老宅应该再往西边走。不过,他又告诉我,那里恐怕全都拆迁了,只知道有个张某,搬迁在东南某小区居住。我们往西走了一段,见到几个老年妇女,也是这么说。于是我们循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边打听边寻找,竟然找到了我们张家后人的住处,遇见了我们的族人,一个是我的堂弟、我小叔的长子,一个是我的堂妹、是我四叔的幼女,还有他们的老伴。他们都已七十岁上下了,彼此意外相见相认,当然格外高兴和亲热。随后就是一番热情的午餐招待。
席间我们互相介绍了别后的情况,知道几家堂兄弟姐妹,已有多人作古,尽管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但仍禁不住一番唏嘘。他们又告诉了我们家宅的变迁。原来我们老宅所在的整个埭(由并排七八个宅子组成)都在建造家纺城的过程中被拆迁,老宅原址便是现今那个“国际家纺城”的一部分。他们两家被安排在这个别墅区居住,分到了两层或三层的排屋,条件还算不错。那末,老宅前面的大河呢?这可是一条清澈而宽阔的河流,向东通到三星镇竖河,汇入通海水系去的。他指了指小区前边的一小段河面说,就剩下这些了。我细看了一下,只见两旁都是厂房或民居,水面上盖满了小叶浮萍,黑乎乎的死水一潭,完全不是当年的面貌了。
第二天,我们走的是北线,目标是三星镇、当年我家药店的遗址。
我们乘坐三轮电动车,沿着叠三路向东,到达三星镇竖河,找到了古老的三星桥。这是一座把三星镇的东街和西街联结起来的桥梁,桥体桥脚全部由粗糙的条石组成,至今还保持当年的原貌,巍然屹立在竖河之上。在桥上我们遇到了一位本地老人,谈起往昔的街道和人家,他都十分熟悉,当即热心地带我们去见了西街黄家的后人。黄家当年在西街开豆腐店,他们有好几个店面,有两个店面租给我家开设引年堂药店。这位黄家的后人比我年长一岁,幼年时应该相互见过。现在他居住在西街末尾一间简陋的平房里,腿脚不便,坐着轮椅,把我们领到当年药店的原址。这里原来是一排木结构的房屋,坐南朝北,梁柱粗大,店内有柜台,店外有廊檐,古老而又质朴。而现在已改建为仓库了,只见石灰粉饰的外墙,用卷帘门上下开启,可谓面目全非。再看整个街道,几乎已没有店铺,两旁房屋都改成了民居或仓库,一片冷落景象。显然,商业交易都转到现代化的大街上去了,这里已变成了城市的后方。
(三)
两天的转悠,感觉真是五味杂陈。住宅的消失,这是在我们意料之中的。店面的改建,街道的萧条,这是原来没有想到的、有点意外。但是最出乎意料的是自然环境的变化,河道的废弃,水系的损坏;因为原以为再怎么变化、自然环境总不至于大变的。实际上却并不如此。
三星地区本来有着良好的水利系统,这应该归功于先人对这块冲积平原的开发,这点我在过去的回忆文章里写到过。就拿我家的老宅来说,宅南有延伸几百米的良田,良田尽处是东西向的大河——南河;宅北也有延伸几百米的良田,良田尽处是东西向的大河——北河。这南北两条横河,和三星镇的竖河相通,纳入通海地区的水系,构成完整的水网,可以运输,可以灌溉。我家当年自产的竹子、桃子,就是由收购的商贩通过北河运向外地去的。在我家老宅和邻宅之间,还有南北向的沟渠(当地叫做明沟),也和南河相通,利以灌溉。另外,各家宅子四周通常为池塘环绕(当地叫做宅沟),利于日用。可是现在这些全没了。
南河的废弃,在第一天同堂弟会面时就见到了。北河的废弃,是在第二天去三星镇的过程中才见到的。那天下午,我又独自一人沿着叠三路走了一遍。叠三路的北侧应该是那条北河的位置。我见到有通向北侧的小巷,就走过去探视,发现这条河道已经断断续续连接不起来了。有几段残存的河水(比如在中段的震林桥和东段的横河桥附近),但是河水两旁垃圾狼藉,杂草丛生,水面上布满小叶浮萍,水色黝黑浑浊。而大部分河道则已被泥土杂物淤塞,有的还种上了蔬菜,建上了厕所。至于宅子和宅子之间的“明沟”,大都只剩下一个个孤立而又肮脏的水潭了。
这种状况不免让人感到失落。记忆中的清澈流水、田园风光、古镇风貌,全被勾销了。难道这是城镇化过程中的必然吗?实际上国内也有不少地方,在城镇化的过程中仍然保持了良好的自然风貌,为什么在这里却是另一番模样呢?
(四)
叠石桥一直是海门和通州两个县(现在海门为市、通州为南通的一个区)的接壤之地。过去大致上以桥南的大路为界,路西是通州,路东是海门。叠石桥家纺市场兴起以后,不断向四面拓展,因此两个县市的管辖也变得犬牙交错起来,有时同一条街,一头是海门、一头是通州,或者一边是海门、一边又是通州。就全区而言,就有两大家纺城,海门这边叫做“叠石桥国际家纺城”,通州那边叫做“南通家纺城”。当然有点分工,据说前者侧重于家纺成品,后者侧重于家纺面料。
我的老家属于海门范围,我的返乡活动主要也在海门一侧。海门地域名义上是工业园区,实际上主攻的就是家纺业,重心便是“叠石桥国际家纺城”(这是第三期建筑,一期、二期另有建筑)。这座大型建筑高度为三层,但占地很宽,横向成大鹏展翅的形态。它正门朝北,东西两翼伸展好几百米,呈现为巨大的弧形,气势极为恢宏。正门顶端是“叠石桥国际家纺城”八个大字,白天黑夜都闪闪发光。下面有巨幅视频,日夜滚动播放宣传标语或彩色广告。两翼墙顶上数十面彩旗迎风招展,正门前的大广场上的水池喷泉,日夜喷流不息。家纺城四周共有十九个大门,方向各异;城后还建有高架通道,机动车可以直接开到楼上装卸货物。家纺城里边宽敞明亮、通道整齐,几百家商铺依次排列。这样的商城确实有点现代化、国际化水平。
随着家纺产业的发展,叠石桥已经同三星镇联接成片,中间的大片农田已不复存在。在产业推进并且向四面拓展的过程中,逐渐出现了几十条街道,有纵横贯通、宽阔平整的主干道,也有网状联结、宽窄不一的便道小巷。商务大楼、大小商铺、酒楼茶肆、别墅民宅,错落分布其间。现在整个地区,实际上已形成了拥有十多万人口的新兴城市。
但是,这个城市的管理却远未跟上,同自我标榜的“现代化国际化”还相距甚远。前面说的河道管理便是重要的一项。此外还有一些十分明显的缺位,不知是否已经引起当局的注意。比如,一、这里的道路几乎都没有路牌。尽管网上地图标出了一些地名,但在实地却没有路牌标示,也许当地居民已经习惯,但是外来者完全无所适从,向人问路也问不出一个头绪。二、这里的店铺都没有门牌。多数商铺门楣上既无路名也无门牌号码,外人无法从门牌上辨识道路,也无法从门牌上去寻找特定的人家。商铺门楣上写的几乎都是一长串的手机号,通常还不止一个手机号。这完全是摊贩式的标识,而不是正规商店的位置标志。三、方圆上百平方公里的地域,竟还没有正规的公共交通工具。除了去海门、去南通的公交车外,城内没有任何公交汽车,只有少量的三轮电动车承担着公共交通服务,而这种三轮车多半集中在闹市区,稍为偏远一点的街道就无法见到。
更加让人忧虑的是,这个新兴城市的贫富分化。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去做深入的调查,但是仅就这两天所见的居住状况,就感受到这种贫富之间明显而巨大的差距。我们正面看到的是林立的高楼、多彩的霓虹、穿梭来往的高档轿车,但是拐过街角、穿过小巷、走到大街的背后,就会发现不少低矮破旧的民居、七歪八倒的平房,周围长满杂草、堆满垃圾,屋前的绳子上晾晒着破旧的衣衫,屋后搭建着歪斜的茅房、甚至还有七八十前的那种原始的茅坑。这完全是一种贫民区或贫民窟的景象。这种贫民区或贫民窟,在我们寻访过的南线、北线的街道背后都有,这应该是许多打工者或者城市底层贫民的生活场所,目睹这一切,让人心情十分沉重。看来我国的城镇化或现代化,实际上是以贫富分化为代价的,这里就是个明证。
(四)
我是在少年时代离开故乡的。1946年夏天我小学毕业,到海门县城去读中学,第二年冬天又转学到上海,从此就离开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以后读完了大学、参加了工作,一直忙忙碌碌,但是每当回忆起故乡的情景、回忆起在故乡度过的童年生活,心里总是充满着温馨和依恋的情感。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后,我曾回过几次家乡。而这几次回归,却给我留下了极为苦涩的记忆,因为它们都同我家庭的苦难相关相连。
1958年的大跃进,伴随着荒唐而残酷的阶级斗争。家乡的某些干部为了压制群众、推行极左路线,也为了弥补大跃进带来的财务亏空和经济灾难,竟然大搞土改补课,把我家的上中农成分任意更改为地主成分,进行残酷批斗和人身折磨,最后又扫地出门,没收我家全部房屋和财产。我们一再向上申诉、以期讨回公道,我们兄弟姐妹先后回乡看望过爸妈。记得有一次我和大姐、二姐一起回到老家,当时我家正屋已被大队非法没收,爸妈被赶到东头狭窄的小屋居住。老爸指着墙根愤然告诉我们:隔壁正屋堆着棉花,蛀虫很多,不断爬过来,弄得这里满屋不得安宁!
“文革”开始后,爸妈在家乡再次遭到残酷的游斗和凌辱。老妈患有高血压症,有一次在河边跌倒了,此后身体一直不好。我曾去过乡下,带她看病。以后在大哥等的安排下,1972年她获准来上海治病,直至1975年去世。
老妈来上海后,老爸独自一人居住乡下。我曾同二姐一起回乡,要求大队干部准许他离乡到上海居住。以后几经周折,才得到允许。我去接他出来时,老爸在路途上无限感慨地说:就像小鸟飞出了牢笼,总算自由了。
1975年邓小平一度主政,着手整顿“文革”前后的弊政。海门当局也发文要求纠正当年“二次土改”的错误,对大跃进中错划的成分进行甄别平反。我同二哥曾一起去家乡,催促此事。当时老宅已经被拆,借口是要兴修水利。我的堂弟堂妹他们已搬到老宅的南面,另建简易房舍居住,我们在那里见到了二伯母和几位在家的族亲。经过这次甄别以后,我家的成分得以纠正,但是遭受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折磨,全都不了了之。
从那以后,四十多年又已过去。我的老爸、老妈、大姐、大哥、二哥先后离开了人世,二姐、三哥和我都已进入垂暮之年,真可谓地老天荒、人事全非!我在有生之年,总算还能再次来到这里,从容地走访几天,不像前几次那样在压抑和恐怖的气氛中匆忙来回,这也算是历史的一大进步。但是,面对的物象已是沧海桑田,不能不感到无比的失落;逝去的故人已经阴阳两隔,更不能不感到无比的悲怆!
故乡啊,故乡!你是我们苦难家史的见证。如今我再次回到你的身边,在这里发生过的种种往事,再次像泉水般的涌上心头!我不能不想起已故亲人的苦难人生,不能不想起我的父母双亲遭受的种种迫害和磨难,他们的后半生一直生活在恐怖和压抑之中、几乎没过上几天平静安乐的日子!作为后人,我一直感到无比的痛心和无奈。事到如今,我只能反反复复地思索:20世纪后半叶,中国无数家庭陷于不幸和苦难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我只能把这些不幸的一切、尽可能多地告诉后人,让大家共同来思索:应该怎样来消除这种根源,让社会变得公正和文明,让华夏子孙不再遭受这种苦难,人人都能享有自由、幸福和安乐的人生。我只能默默地祝愿故乡远离灾难,真正成为故乡人共同的美好家园!
(写于2018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