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金学”,到目前为止当然还只是一个修辞手段,并不存在体制化的确认(其实“红学”、“钱学”等等也是如此)。已故戈革教授以物理学为其本业,则在“金学”上就只能是“票友”了。不过他在这里无疑可以算“名票”。
戈革教授原本学的是理论物理。尽管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得到在这方面充分发挥和发展的机会,但他还是在物理学方面做了大量工作——翻译《玻尔集》的浩大学术工程就不用说了,这无疑也在物理学的范畴之内。请允许我先用一段八卦来补充说明这一点。
我因为是戈革教授的“粉丝”,他出版的书我每一本都收集,有一次在他家闲聊,我心满意足地对他说:我已经将你出版的书收全了。谁知戈革教授随手从书架上抽出几册尘封的旧书,笑笑说:这几册你有没有?我一看,都是他以前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物理学方面的译著,我爽然自失道:我还没有。戈革教授露出那种一派童心的得意,说道:“你离收全还far from it呢!”
可是这样一位物理学教授,同时又是早期资深金迷。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戈革教授就开始“引诱”他门下的研究生看金庸小说。我就是因为对这一点感到好奇,经由研究生同学熊伟的介绍,才和戈革教授结识的,我们一见如故,立成忘年之交。后来我也成了金迷,金庸的15部武侠小说(即所谓“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一部《越女剑》也”)我全都读过,半数以上读过不止一遍。后来我每到戈革教授宅中闲谈,金庸和武侠小说(包括旧派的)总是我们最常见的话题之一。
早期“金学”中,倪匡应该算是比较重要的人物。一方面因为他自己也曾写过武侠小说,另一方面因为他与金庸颇有交谊,他曾有自夸“攀附两大名人”的一联曰:“常为张徹编剧本,曾代金庸写小说。”——金庸《天龙八部》连载过程中,曾因出国请倪匡代笔一段日子,倪匡因为讨厌阿紫这个角色,就“滥用职权”将她早早写死了,后来金庸出单行本时才将阿紫“救活”。倪匡有《我看金庸小说》评论集,《再看》、《三看》……直至《十看》,整个系列总共10册。我就是从戈革教授那里借了这套评论集看的。
戈革教授对于“金学”的贡献,集中在《挑灯看剑话金庸》一书中。关于此书出版过程中的种种曲折以及我与此书的缘份,我已经在《多情才子竟西行——怀念戈革先 生》一文(刊本报2008年1月16日)中谈到过。
倪匡虽写了10册金庸小说的评论集,但他在集子中从不介绍金庸这些小说的故事梗概,这当然是因为假定愿意看这些评论集的人应该早就看过金庸的全部小说了。但戈革认为应该仿照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体例,对每一部小说提供一个简要的梗概,故他在《挑灯看剑话金庸》中对这15部小说都提供了梗概——这些梗概都用介于文言与白话之间的语句写成,极为简明扼要。
倪匡给金庸15部武侠小说排列了名次,戈革也排列了名次。这种排名其实很多人都做过,排名的理由及结果,当然各人自有不同。不过在这个排名上,戈革与倪匡的差别要远远小于他们评价具体人物时的差别。
倪匡品评金庸小说中的人物,采用了富有中国古代色彩的“九品人物”系统,将金庸15部作品中的人物分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下下”九等。戈革在《挑灯看剑话金庸》一书中也采用了这种“九品人物”系统,不过他给各人的位置有时与倪匡大不相同。例如,对于《射雕英雄传》中的欧阳锋,倪匡将他位列“上上”人物,戈革则截然相反,列之为“下下”,他认为“倪匡混淆了两种不同的评价标准,实在不当”。戈革认为在评价小说人物时存在两种标准:一种是小说中这个人物所呈现的善恶优劣,一种是金庸塑造这一人物时的成功程度。戈革在评判中更注重前一个标准。
戈革评判人物,常有极具特色的见解和议论。比如谈到“老顽童”周伯通时,戈革说他“表面上天真烂漫,骨子里是个白痴”,不仅将他评为“下中”,而且认为:“自从金庸写了周伯通,几乎所有的劣等影视上都有此种蓬头垢面的人物,形成一种很普遍的低级趣味,金庸对此不能辞其咎也。”而谈到《侠客行》中的女主角丁珰时,更多妙语,他说倪匡在这整部小说中只注意丁珰一个人物,“亦甚可笑”;而谈到丁珰与石中坚在小舟中约会一段时,戈革说这情景使他“想到当年‘不识愁滋味’时的颐和园荡舟,那时虽无丁珰型之腻友,但到底也还有一点无拘无束的自由之感啊!”
本书“谁是理想的爱侣?”一章别具特色。戈革为女性挑选的理想爱侣前四名依次是:张无忌、段誉、胡斐、慕容复。他说他也考虑过韦小宝(据说有不少人愿意选择此人),“但那小子一股俗气使人叵耐”,他忍受不了。而他为男性挑选的理想爱侣前四名依次是:王语嫣、任盈盈、赵敏、仪琳。王语嫣是戈革选定的“理想的妻子和情人”,是金庸小说众多女性角色中的“绝对冠军”。
戈革在《挑灯看剑话金庸》中还讨论了金庸新派武侠小说与旧派武侠小说之间的渊源。他对有时被人与金庸相提并论的古龙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评价甚低,认为根本无法与金庸比肩。倒是对于旧派的武侠小说,戈革有相当高的评价。戈革也讨论了金庸小说的特点,以及金庸小说情节的基本模式。
那篇“金庸小说的扉页印章” 很长,讨论金庸小说扉页印章,因为戈革自己在篆刻方面造诣甚高,而且他曾为金庸全部小说中的大大小小人物刻过章,凡一千六百余印,堪称洋洋大观,自然对印章有浓厚兴趣。这篇文章可以看成戈革的“印学游戏”,金庸小说只是一个由头而已。
戈革对金庸小说的见解,我以前和他闲谈时早已相当了解,我们在绝大部分问题上都有共识(本书中还引用了我的某些见解)。就《挑灯看剑话金庸》此书而言,我觉得唯一可以为戈革教授补苴罅漏的,是他对金庸小说中的“犯傻”未能有所阐述——我在以前的文章中谈到过,金庸总是让他笔下的英雄犯傻,“比如杨过跃下绝情谷、段誉死追王语嫣、张无忌大战光明顶、令狐冲热恋任盈盈……,但是每一次犯傻,每一次献身,最后都会意外得到大福报,成就大英雄。”“犯傻”是一种令人感动的境界,不过也许戈革教授不愿意从这样的角度来阐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