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论库页岛的话题是沉重的,亦无法回避日本曾经的经济渗透和武力侵占。就在清乾嘉间对该岛忽略淡漠、视若赘累之时,俄日两个近邻已心怀觊觎并暗地尝试;随着清室的日益衰微,他们终于不再隐忍等待,一由北端和中部,一自南端,争相侵入库页岛。
契诃夫多次写到与萨哈林只隔着窄窄一道海峡的日本,写俄国人与日本人在南库页发生的冲突。相邻的北海道史称虾夷,变为日本的正式藩属未久。俄国舰船的频繁袭扰,其对千岛群岛和库页岛的悍然侵占,引起日本德川幕府的警觉戒备,于一八六八年在虾夷设官开府,并大举移民。至于北面的库页岛,他们虽明知属于中国领土,也开始移民和设立机构,并将岛名擅改为“北虾夷”。
一、又一条丝绸之路?
由于地缘关系,日本与库页岛较早就有了人员交往和经济上的联系。这一方面是因虾夷人(阿伊努人)与南库页的爱奴人种族接近,另一方面则来自两岛间的贸易。不仅本岛南北族群要与外界互通有无,中国大陆和日本商人也会来岛交易。新井白石《虾夷志》记载:库页岛“产青玉雕羽,杂之以蟒缎文缯绮帛,即是汉物,其所从来盖道鞑靼地方而已”。作者分得很清楚,玉石和羽毛产于当地,蟒缎绮帛则出自中国,系从东北地区辗转而来。前些年有学者提出“东北亚丝绸之路”(东段丝绸之路)的说法,勾画出很长一条路线:北京—盛京—吉林,然后是宁古塔和三姓—奇集(普禄或德楞)—库页北部和中部—南库页—北海道—日本本土。日本学者所称的“山丹贸易”所论内容亦相近,关键都是清朝的颁赏乌林体制。
乌林,又作乌绫,俗称“穿官”,与戏曲术语“穿关”含义近似,意为从头到脚一整套的衣服鞋帽。或因发放时按姓长、乡长、子弟、白人分别等级,尤其是姓长的蟒缎朝衣,渐改为“穿官”——身穿官服或官府所赐衣饰之谓也。当初明朝对于建州等地女真,也有过类似的做法,赐之以禄位官衣,使之由“生女真”到“熟女真”,以便约束。深感族人太少的努尔哈赤,将“野人女真”视为族类,数次派员往黑龙江下游与岛上收服使犬部民众,大加赏赐,不光服饰日用,还包括牛马、田庐、器具,无妻者还配发老婆。顺治间,下江地区各部落皆被绥定,称为“初顺使狗地方”。贡貂屯落一般不再强令迁徙,赏赐改以衣物及日用品为主,姓长为“披领”,乡长为“缎袍”。所谓“披领”,又作“扇肩”“披肩领”,冬季以貂鼠,夏季以丝锦,制作精美,佩戴时两端略呈尖状且上翘,形制庄重美观。此处“披领”代称全套官服,发至姓长一级,整个库页岛只设六姓长,人数甚少。
服饰是文明的重要表征,也具有很强的示范与引领作用。穿上这样的官服,仪态自与冬天披张熊皮、夏月穿鱼皮衣不同,等级差异更明显,对朝廷的忠诚和依赖都得以提升。据档案记载,有的地方发放对象出现争议,也有姓长提出自己年龄大了,请求由儿子继承披领之服。那时的盛京,已有了专门的服装加工厂,制作四季袍服、皮袄棉裤,以供颁赏之需。
乾隆初,颁赏乌林已成常规,成为凝聚或曰笼络下江与海岛部众的主要举措。有鉴于做成服装既费工时,更难以合体,后来应是采纳部族首领意见,改为折算绸缎布面,倒也是大家方便。什么时候改的未见记载,至少在乾隆中期就不再发放成衣了。兹引三姓衙门在乾隆二十五年的一份呈文,以见其详:
三姓地方贡貂之库页费雅喀六姓之人额定为一百四十八户,约定于奇集噶珊进贡貂皮,故应备辛巳年颁赏用乌林一百四十八套,其中姓长之无扇肩朝衣六套、乡长之朝衣十八套、姓长及乡长之子弟所穿缎袍二套、白人所穿蓝毛青布袍一百二十二套,折成衣料为蟒缎六匹、彭缎四十六丈三尺、白绢一百一十六丈、妆缎二十丈四尺四寸、红绢三十七丈、家机布七丈四尺四寸、蓝毛青布二百四十四匹、白布五百九十二丈即一百四十八匹、棉花二百四十斤八两、毛青布九百二十匹、高丽布五百一十四丈折细家机布二百五十七匹、每块三尺之绢里子二百九十六块……
以下还有梳篦、针线等物,不赘述。发放之物,具体到一寸布、一两棉、一根针,显示出尽量考虑部民的实际使用,且处处从宽。我们也注意到扇肩(即披领)不发了,应也是从实际出发,貂鼠皮毛本产自这里,并不觉得稀罕,也就省免了。
赏乌林的第一个环节是贡貂,略同于内地的贡赋体制,一经确定后不再增加。所不同的,在于接下来的赏赐环节,算是一种对边区的特别优惠。清廷秉持厚往薄来的原则,赏赐的价值远高于赫哲、费雅喀等族的岁贡,应存在一种美好期待:让当地部族由穿着衣饰的改变开始,渐渐脱离半原始的“鱼皮鞑子”状态,跟上新满洲的发展步伐。
为了方便库页费雅喀人跨海前来,贡貂和颁赏乌林定于每年夏七月实行。而在当年秋天,三姓和宁古塔都要将实际发放数额汇总上报,再领取次年备赏物品。所需绸缎布帛等项经吉林将军转报盛京,由盛京礼部备办、户部核发,程序很严格。届时宁古塔和三姓副都统衙门派出员弁前往领取,车载船运,抵达后先行贮存,次年再分运各行署发放。路途遥远,水路难测,多次出现过沉船伤人、乌林漂没的情况。
年复一年的颁赏,大量绸缎布帛的涌入,的确使岛民的生活有了较大改变。契诃夫写克鲁逊什特恩在北端的岬角间登岛,“见到过一个有二十七所住房的屯落”,“基里亚克人穿着华丽的绸缎衣服,上面绣有许多花”(《萨哈林旅行记》第十一章)。那是在嘉庆十年,在库页岛最为艰苦的北端,出现这种数十户的屯落和讲究的服装,当然与赏乌绫有关。而一伙俄国海军登岛逗留,又出现在黑龙江口外,大清当局竟全然不知。
不管是颁赏成衣还是折换为衣料,也会有一些人转手卖出,或用以交换一些急需的东西。清廷在遍赏乌林的同时,严禁钢铁和兵器入岛,就连官差登岛,不经报批也不许携带腰刀之类。上岛执法的吉布球发现姓长齐查伊手下有穿甲和挎刀之人,也要特别报告给上司。此举当然为的是便于管控,但造成的后果是严重的:世界已发展出各类新式火器,库页岛人的武器装备还基本处于石器时代,朝廷既没有派驻军队,相距三姓衙门又是两千余里之遥,只能是任由强寇宰割。还是要感谢康熙帝的功绩,尼布楚之战留给俄廷的记忆是惨痛和持久的,鸦片战争之前,尽管不断有俄人登岛,呼吁出兵侵占,沙皇与大臣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由于岛民对铁器的渴求,俄日人员登岛,常以匕首、小刀之类为诱惑。若说有些人家会将部分绸缎布料用以交易,倒也顺理成章。如前所引述,颁赏乌林是为了解决费雅喀人的穿衣难题,总数毕竟有限,即便有一部分被用于贸易,怕也支撑不起一条丝绸之路。此时日本的长崎已发展为国际贸易中心,直接由海上与中国商船往来,转自库页岛的零星物品无足轻重;而俄国的纺织业兴盛,抵达黑龙江和库页岛的俄人多携带布匹等物,不需要在这里获取。“赏乌绫”自具其历史意义,与是否构成一条“丝路”关系不大。
二、间宫林藏与《东鞑纪行》
十八世纪晚期,日本幕府加快了向库页岛的殖民渗透,不断派出地理测绘等方面专家,意图全面了解该岛的地形地貌、族群分布,也包括其与中国大陆及俄国的关系等。二〇一六秋我参加东京大学史料编纂所举办的学术会议,遇到的日本学者似乎不太愿意谈起库页岛,会后在天理大学则收获颇丰。承该校朱鹏教授帮助,查到了不少历史记录,尤其是十九世纪初《地学杂志》集中发表的考察文章,数量之多、考察分析之细,令人震惊。日本所派既是优秀的地理或测绘专家,也是肩负政府特殊使命的特务,后来最为著名的是间宫林藏,以及他那本薄薄的《东鞑纪行》。东鞑,即东部鞑靼,是当时日本人对中国东北地区的称呼,并无太多贬义和恶意。契诃夫在书中称间宫为测地学者,并引用俄国旅行家施密特的话,赞扬他的地图“特别精彩,显然是亲自测量绘制的”。这些评价是对的。
日本幕府第一次往库页岛派出测绘专家是在一八〇六年,亦即嘉庆十三年。高扬起“守成”旗帜的大清皇帝颙琰,虽常常念叨不忘满人根本,目光则止于盛京、宁古塔、长白山几处,再远些的黑龙江下游几乎被淡忘,遑论隔海的穷僻之地库页岛。其时“苗变”与白莲教悉被平定,东南海氛渐渐消弭,就连水患也少了许多,该是经营东北根本之地的时候了。嘉庆帝并非无心,而是缺乏气魄和力度。十七年四月,颙琰专发上谕,先说八旗生齿日繁,生计拮据,大量闲散人等在京游荡滋事,再说到吉林地广人稀,“柳条边外……空旷之地不下千有余里,悉属膏腴之壤”,命将在京闲散旗人迁回屯田。这样的话他说过多次,也陆续资送几批满人返回,兴建了双城堡等屯落,然整体规模不足以改变东北之空疏。三姓地方也先后兴建了十五个官庄,“有耕地一千九百二十五块,共一万三千九百七十五垧”,透过副都统衙门咨文,我们看到的是常年歉收,额丁、帮丁动辄逃亡。至于更为辽远苦寒的下江,至于大海中的库页岛,从未见清廷有过开发的规划,甚至连查勘测绘也没有过。
相比起来,日俄的行动要快捷有效得多。十九世纪初,两国皆派人派船,争相登岛勘察或绕岛测量,势若竞赛。日本方面得地利之便,先派出高桥源大夫,由于风雪阻隔,行至西海岸的北宗谷即返还。接着派遣最上德内,也是仅仅抵达北宗谷。对他们来说,更大的危险来自原住民的反感。这里距后来日俄割据时期的中间线很近,向来为费雅喀人的势力范围,抵近已有较大风险。
一八〇八年春,幕府又派遣松田传十郎和间宫林藏,二人的征服欲望更强烈,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松田沿西海岸前行,越过北宗谷,一直走到拉喀岬角,约为整个西岸的四分之三,距黑龙江口已不远。见前路艰难,他便自作主张,竖立木制标牌,竟将拉喀擅定为日本国界,然后原路返回。间宫开始沿东海岸北上,因无法绕过北知床岬,就撤回该岛较窄处,横穿山林,到达西岸后继续北进,在拉喀附近与折返的松田相遇。间宫前往察看了松田所标的国界,与他一同回到宗谷。岂知自以为得计的松田已激怒了当地费雅喀人,为间宫后来的勘察带来极大麻烦。
间宫外貌温和,然性格坚忍执著,自知对库页岛的情况远未查清,同年七月,又请求再次渡海勘察。这次他已晓得东岸浪高风急、道路难行,选择靠近中国大陆的西岸北上踏勘。在接近北宗谷的千绪地方,他与随从遇上了大麻烦,“有数十山丹人乘船六只到此,威胁要抓走随行夷人,且出语不逊,叫骂不准前往腹地”(《东鞑纪行》上卷)。为什么会这样?间宫未写,应与松田在拉喀随意竖立国界标志相关。此处的“山丹人”即费雅喀,也可能是从大陆过来的,确如契诃夫所写之纯真善良,愤怒斥骂一通,见间宫始终笑脸相待,也就开船离去。经此一番折腾,所雇向导、船夫皆人心惶惶,不肯前行,经间宫设法劝诱,也是且行且停,屡次要求返航。严冬渐至,间宫无奈返回真冈,补充粮食等物,休整一个月后再次出发。
一八〇九年一月二十九日,间宫再次由南库页沿西海岸曲折前行,隆冬之际,艰辛自难以言说,不得已时换人换船,终于在四个多月后进至那尼欧。这里距库页岛西北端岬角仅数十里,“北海渐阔,潮水全往北流,怒涛滚滚,无法航行”。他雇用当地小船,驶过黑龙江入海口,贯穿了整个海峡,完成了此前欧洲人未竟之业,却也只是库页费雅喀的一次寻常航行。间宫还想越过大山去东海岸,雇工不依,只得返航。回至诺垤道,间宫独自留了下来。真的不能不佩服这位日本科学家!间宫既没了钱,也没有随从,孑身一人,依附于费雅喀村屯,俨然成为一个佣工,渔猎、打柴、结网,劳作不休。他颇有心机,观察到屯落里女人做主,便设法讨其欢心,终得费雅喀乡长考尼帮助,随他们乘船往大陆的德楞行署进贡。
就在同一时期,清朝的副都统衙门三姓与宁古塔,全然不将所管辖的庞大海岛挂在心上;两地居住着为数不少的内地流人,尤以宁古塔为多,也没人想到往下江与库页岛看看。宁古塔有因科场弊案流放的举子,有以各种罪名遣发的官员,一待就是二三十年,个别人也有诗文留传,写到库页岛处极少。这些流人诗篇的一个主题,就是生活的孤寂苦寒,“自从身逐乌龙戍,不识春风二十年”,满纸的自怨自艾。今人诚难以想象他们所承受的精神与现实苦难,而笔者仍执意翻拣,希望能从字里行间找寻到心宇澄明、视野广阔,关注(最好是前赴)库页岛的例子,但是没有,百千文人中一个也没有。比之于契诃夫,比之那位境界不高但勇气可嘉的间宫林藏,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东鞑纪行》所记,主要是间宫自库页岛的拉喀渡海,由奇集进入中国大陆,逆黑龙江(此段因与松花江、乌苏里江先后汇合,也称混同江)而上,至德楞满洲行署的所见所闻。这是一条库页人久经惯常的路线,库页人每年例行的赴大陆进贡受赏之举,却因一位日本学者做了随行记录才留存下来。此书分三卷,篇什甚短,思想境界与文字感染力与《萨哈林旅行记》有天壤之别,然自有其重要的史料价值。至于间宫所历困厄与矢志坚忍,比契诃夫尤觉过之。
三、德楞行署见闻
间宫跟随考尼乡长一行,乘船渡过海峡,在奇集湖外的海滩登陆。他们卸下东西,将空船拖过数里山路,入湖航至奇集,再转入黑龙江逆流而上,行数日即到满洲行署所在地德楞。间宫的《东鞑纪行》所写正是往返途中的所见所闻,本节引文不标出处者皆来自该书。
乾隆至嘉庆初,三姓衙门在奇集噶珊设立行署,负责对库页岛收贡和颁赏乌林。因嘉庆九年夏发生严重斗殴事件被废,而余势仍在,奇集“各处酒宴喧哗,锣鼓震天,与寂静人稀之库页岛大不相同”。这条路径仍是岛民进贡的主要通道,数里山路“犹如街道一般,每逢夏日,往返山路之夷,络绎不绝”,河道上也是舟楫稠密。
据三姓副都统衙门满文档案,道光间奇集的行署重又开放。后来的涅维尔斯科伊“考察队”,也很快发现这里的地理优势,在阔吞屯一带建立兵营和居民点,是为俄马林斯克军营,自此扼住往海口的水陆交通。其时太平天国攻克金陵,正势不可挡,清廷无暇北顾,哪里还会管这边荒之地?一年一度的赏乌林仍然举行,涅氏的手下倒也不加干涉。
七月,曾是费雅喀人的盛大节日,赏乌林则是节日间的重头戏。清朝文献中有赫哲费雅喀与库页费雅喀之分,实际上血脉相连,走动密切。间宫所搭乘的船只,由库页费雅喀乡长考尼带领,进入大陆后在沿途屯落经常停下来,走亲访友,饮酒借宿,好不快活。由间宫所记,可知很多下江部民对日本人很反感,蔑称为“夏毛”,不管是在奇集还是德楞,都有人成群结队来辱骂戏弄间宫,呼喊要将他抓走。倒是前来颁乌林的满洲官员颟顸愚钝,不问来历,不问目的,全然想不到间宫的间谍身份,待之很是友善。
德楞行署是一种临时设置,官员吏役来自三姓副都统衙门。三姓者,谓建城早期居民主要为三种赫哲人姓氏,多自下江地域迁往。三位主要官员,以正红旗满洲世袭佐领托精阿为首,舒姓;其他两位分别是正白旗满洲委署笔帖式伏勒恒阿,鲁姓;镶红旗六品官骁骑校奖赏蓝翎拨勒浑阿,葛姓。他们的姓氏,在贡貂名册中都出现较多,乡亲遇乡亲,通常表现得和悦放松。各处来船均系于江岸,姓长和乡长要先往官船报到,行三叩首礼,官员则置酒招待。朝廷对此规定甚细,不同层级的头人如姓长、乡长,招待酒宴的次数亦不同。同时,对来贡者一概给以五天食粮。
间宫对满洲行署记录甚详,并辅以行署木城、进贡貂皮和赏赐乌林、私下交易、官船样式等场景的绘画,情形逼真。他的《东鞑纪行》除弄清库页岛是个岛、与大陆之间隔着一道海峡(清廷早已悉知并标之于图典)这样一个事实,更重要的价值就在于这些图画与相关记述文字。该书证实了清朝对于库页岛的宗主权,描述了三姓衙门采取的管理模式,再现了官员与岛民的和谐关系,也对库页费雅喀人的国家认同提供了实证。费雅喀痛恨日本人在岛上胡乱立标,每年主动越过海峡往行署贡貂领赏,考尼等主动向官员报告间宫的异国身份,都说明了这一点。在绕行黑龙江入海口的归途中,经过原明奴儿干都司所在的特林,可远远望见矗立崖岸上的永宁寺碑,考尼等人即于船上恭行祭拜。《东鞑纪行》卷下:
在此江岸高处,有黄土色石碑两座。林藏从船上遥望,看不清有无文字雕刻。众夷至此处时,将携带之米粟、草籽等撒于河中,对石碑遥拜,其意为何?不得而知。
间宫不解,显然也没有人对他解释。这是一种行为自觉,一种文化认同,也是费雅喀人在亦失哈建庙立碑之后,逐渐形成的一个传统仪式。考尼等人当然不是做给间宫看的,其虔敬发自内心,每次经过应该都会如此望祭。
四、“萨哈林没有日本人的土地”
这是《萨哈林旅行记》中记录的一句话,也应视为契诃夫在阅读史料和实地考察后下的断语,而其所折射出的,则是日本长期怀抱的进占意图。
日本人对库页岛的兴趣,早在十七世纪初已经产生。据说松前藩曾派出两支队伍登上该岛,试图做一些测绘,而足迹仅限于南端,未见留下什么记载。越一百多年后,日本权威人士新井白石仍认为那是一块遥远的未知之地,很少有人能到达,“其间广狭亦不可考”。而日本地理学家林子平在一七八五年绘制地图时,居然把库页作为半岛(见《三国通览图说》)。直到十九世纪初的间宫林藏,算是有了一次较深入的考察,但也仅限于西岸和东岸的一小段,北端与东部沿海没有走到,更不消说腹地的高山密林、河流沼泽。
库页岛的日文名称繁多杂乱,刘远图列举约二十种,较为重要的有三种,从中似可见出一些认识与心态的变化:
北虾夷,亨保年间(一七一六至一七三五)曾出现过这一名称,指代其弄不清楚的虾夷之北的岛屿,那时的虾夷(北海道)已成日本藩属,此名应隐含吞并之心。
唐太(又作唐人岛、唐户岛、哈喇土),点明为中国的岛,这是早期日本最普遍的看法,一七八六年(日天明六年)出版的官方地图,就标明为“唐太”,后来的多数日本地图都采用这一名称。
桦太,是明治间(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日本对库页岛的官方定名,此前曾有过“柄太”“柯太”。太,汉语有“极大”之义,日文的涵义相同,盖指该岛面积巨大。由“唐”而“柄”“柯”“桦”,花样变幻,仍意在模糊掩饰库页岛的原本归属。契诃夫在书中写道:“日本人把萨哈林叫作桦太岛,意思是中国的岛屿。”谢谢契诃夫,但他们似乎不是这个意思,日本人将唐太改为桦太,就是想否认原有岛名的这层意思。
库页岛日文名称的演变,可映见日人逐步形成的侵吞之心。当虾夷还是敌国,双方持续发生战争,他们当然不会想到更遥远的北方;虾夷战败,沦为藩属,同时也点燃了日本幕府的继续北扩之念。库页岛的南端,多数屯落居住着爱奴人,与日本北海道的阿伊努人族属接近。两岛之间的海峡最窄处四十三公里,名叫宗谷,得名于附近日本小镇,阿伊努语意谓有岩石的镇子。俄国则称为拉彼鲁兹海峡,是说由拉彼鲁兹在十九世纪初发现了这个海峡,欧洲人总是这般强梁和自信。殊不知爱奴人早就于此频繁往返,走亲戚,做生意,也会在两边轮流居住。对于这个海峡,爱奴人有着自己的名字,或费雅喀人也有称呼,只是没有人去关心,没有流传下来罢了。
爱奴人与清朝的关系是较为疏离的,没有岁贡,也不能领受朝廷赏赐。这大约因其以渔业为主,无貂鼠皮毛可贡,也与距离海口较远有关。库页岛的部族关系至今仍迷雾重重,费雅喀与爱奴人究竟谁先抵达岛上?他们之间有没有过战争?都不可知。从间宫的记载中,我们能感觉到该岛大部分为费雅喀领地,爱奴人只占南部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也能感觉到费雅喀人(包括大陆过来的所谓“山丹人”)的强势,驾船到南端时大模大样,全无爱奴人到北部的惊恐不安。
即使是爱奴人,也无对日本的国家认同。《萨哈林旅行记》第十四章:
日本人是在本世纪初来到萨哈林南部的,时间不会再早了。一八五三年尼·瓦·布谢记载了同爱奴老人的谈话,他们说:“萨哈林,爱奴人的土地,萨哈林没有日本人的土地。”
在这里,契诃夫特意转引了一位爱奴老人的话,以证明就连南库页的主权,也与日本无甚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