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号称“全解本”的《红楼梦》校注前言中看到:
钱锺书先生虽然不研究《红楼梦》,但对《红楼梦》版本的混乱现象却很不以为然。
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说过(大意):《红楼梦》研究中的许多纠葛与纷争,大多源于版本问题。在同一问题上,张三根据这个版本,李四根据那个版本,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万年也说不清,实在无谓得很。这是《红楼梦》的悲剧,也是中国学界的悲剧。
为了永久保存《红楼梦》这笔珍贵遗产,也为了给读者提供一个《红楼梦》的范本,必须从众多版本中确定一个最好的版本,而这个版本就是胡适先生推荐的程乙本。至于其他版本,则只供研究之用。[1]
后来出版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也有人说程乙本是林语堂、钱锺书等一生推重的版本。关于钱锺书推重程乙本的说法,在钱锺书的著作中并没有查到原文,他人的转述,则未敢轻信。
钱锺书的著作中多次提到《红楼梦》并引用过其原文,考察这些引文,或可大略窥知钱锺书读《红楼梦》所使用的版本。
1
读书笔记中所摘录的《红楼梦》原文
胡欣裕《浅谈〈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中关于〈红楼梦〉的两则笔记》(下简称“胡文”)[2]一文介绍了钱锺书读书笔记中摘录《红楼梦》原文的情况。
《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册有一则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笔记[3],第十八册末[4]至第十九册初[5]则是一则题为《石头记》的笔记。
依据钱锺书所摘录的文字,“十七十八两回未分回”,第十三回“此白令批书人哭死”,两处均同庚辰本。
胡文认为,第十册中“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这则笔记抄录的是庚辰本的批语,另有这些批语所附的少量正文。”[6]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这则笔记最后一条摘录“75回.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这正是庚辰本独有的批语。据此,钱锺书至少读过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第十八册至第十九册题为《石头记》的笔记,首摘录“护花主人批序。吴县王希廉雪香”,这分别是《护花主人批序》的题目和落款,谓评者护花主人即王希廉。后依次摘录了《读法》、《总评》、《摘误》、《大某山民总评》、《明斋主人总评》、《或问》、《读花人论赞》,再后则摘录了第一至一百二十回的正文兼及评语。这个次序与《增评补图石头记》的目次完全相合。
胡文认为此则笔记“抄录的是《增评补图石头记》,正文中偶有一些大某山民与护花主人的评语”[7],这个判断正确。
此《石头记》并非现在一般人直接印象中的古抄本《石头记》,而属于程甲本系统。
据此,钱锺书通读了全书并做了大量笔记的是程甲本系统的一百二十回《增评补图石头记》。
2
著作中所引用的《红楼梦》原文
《容安馆札记》虽然是手稿,内容上却已是成熟的学术笔记了,融会贯通种种材料以论述问题,与《管锥编》一样,都是钱锺书的学术著作,而不同于积累型的摘录笔记。
《容安馆札记》与《管锥编》中引用《红楼梦》原文之处甚多,此处尽量选择有独特异文者,以助判断。[8]
《容安馆札记》第717则引:
《红楼梦》第十四回:那凤姐“喝了几口奶子。”(1730页)
此句文字为程乙本独有。
《容安馆札记》第728则引:
《红楼梦》十七回:“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佳蔬菜花,一望无际。”护花主人评:“推算时令,其游园当在辛亥年七、八月间,此则二、三月时光景矣。时令不合。”(1876页)
此句文字同梦觉、程甲、程乙本。“护花主人”,当为“大某山民”。此处用的当是《增评补图石头记》。
又: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云:“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中略)开口都是‘乡绅门第’,(中略)但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像个佳人?(中略)自然奶妈丫头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人,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1880—1881页)
“但见了”之“但”,各本均作“只”,“这样的人”之“人”,各本均作“事”,此二字当为误抄,其他文字全同程乙本,“自然奶妈子丫头”,“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头知道”为程乙本独有的文字。
《容安馆札记》重出的第796则: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黛玉“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裳,宝玉复又进来。”(2539页)
此句文字同梦觉、程甲、程乙本。
至于《容安馆札记》第798则,题为《批本石头记》,所引正文版本不一。其中不仅摘录了护花主人评、大某山民评,还摘了不少脂砚斋的评语。如:
第四十二回脂砚斋评云:“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
戚蓼生《红楼梦序》亦云:“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于《石头记》一书。”(2553—2554页)
钱锺书曾读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前已论及,此引戚蓼生序,或也曾读过戚序本《石头记》。
又:
贾瑞把风月宝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脂砚斋评:“所谓‘好知青塚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2555—2556页)
“骷髅”,程甲本做“髅骷”,程乙本做“骷髅儿”,而《增评补图石头记》作“骷髅”。此等处,或是因摘录脂砚斋平而据庚辰本,或是据《增评补图石头记》,也可能是据程乙本而漏写“儿”字,难以断定。
又:
“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2554页)“你原是要取乐儿,倒招的自己烦恼。”(2556页)
此两处文字均为程乙本独有。
《管锥编》第一册《周易正义 一四》:
文学中寓言十九,每托后义。如世人熟晓之《红楼梦》第一二回贾瑞照“风月宝鉴”,跛足道人叮嘱曰:“专治邪思妄动之症。……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要紧!要紧!”(67页)
“只照背面”,同程乙本文字,他本均作“只照他的背面”。
《管锥编》第一册《周易正义 一六》:
《红楼梦》第五回仙曲《枉凝眸》:“一个枉自嗟讶,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75页)
“嗟讶”之“讶”字当为误抄,现存各本均作“呀”。“枉凝眸”,同戚序本,他本均作“枉凝眉”。
《管锥编》第一册《左传正义 十二》增订三:
《红楼梦》第四一回……妙玉以成窰茶杯为“刘老老吃了,他嫌腌臢,不要了”。(350页)
此句文字同程甲、程乙本。
《管锥编》第一册《史记会注考证 三九》:
《红楼梦》第三回:“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所以才问我的’。”(628页)
此句文字为程乙本独有。
《管锥编》第二册《老子王弼注 七》:
《红楼梦》二一回……黛玉作绝句讥之曰:“不悔自家无见识,却将丑语诋他人!”(49页)
此句文字同程甲、程乙本。
《管锥编》第二册《列子张湛注 九》:
《红楼梦》第三回:“泼辣货,南京所谓辣子。”(207页)
此句文字同梦觉、程甲、程乙本。
《管锥编》第二册《太平广记 七》:
《红楼梦》例作“登时”,如第三○回:“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424页)
此句文字为程乙本独有。
《管锥编》第四册《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 二五五》:
《红楼梦》第二五回僧道同敲木鱼,诵:“南无解冤解结菩萨!”(511—512页)
此句文字同梦觉、程甲、程乙本。
3
结语
钱锺书的著作中,未见有比较不同版本的文字优劣的文章,唯《中文笔记》第十册题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笔记中,有两条涉及,胡文已言之。
一是摘录了庚辰本第十五回原文:“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说笑而来。”
钱锺书在页眉上注曰:“胜今本之‘却见这二丫头,怀里抱着个小孩子,同着两个小女孩子,在村头站着瞅他’。”[9]
此处“今本”中的文字,为程乙本独有。
二是节录了庚辰本第二十五回原文:“黛玉说‘阿弥陀佛’,宝钗笑道:‘如来佛比人还忙,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
钱锺书在页眉上注曰:“今本作‘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较此为妥顺。”[10]
此处“今本”中的文字,同梦觉、程甲、程乙本。
以此观之,钱锺书并不迷信什么版本,并不认为某个版本的文字就一定比别的版本好。
从以上对钱锺书征引情况的考察来看,除《中文笔记》中的摘录有特定的版本,学术著作的征引当是据程乙本。
像钱锺书这样淹博的大家,读书极多,学识极深,既读过《红楼梦》的抄本,也读过《红楼梦》的印本。
他引用程乙本文字,怕也不一定就表明他极为推重程乙本。从《红楼梦》的出版史上看,1927年上海亚东图书馆校印程乙本(这一年钱锺书十七岁),一直到1982年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整理庚辰本出版,这50多年间一直都是程乙本的天下。红研所校注的庚辰本问世后,程乙本也并未因之而销声匿迹。
钱锺书用程乙本,不能排除因为程乙本普及、易得,而且是全本。
钱锺书对《红楼梦》的版本并无偏见,不知他会不会因此被骂为“外行”。程本与抄本,确实有不少区别,但这区别并不像有些极力推崇抄本的人所说的那样大,《红楼梦》还是《红楼梦》,并不会读着读着就成了《水浒传》。
张俊、沈治钧先生的《新批校注红楼梦》即以程乙本为底本,创造了新时代《红楼梦》评点的高峰,容后详说。
注释:
[1]《红楼梦全解本》,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前言第7—8页。
[2]《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6辑,215—234页。
[3]《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87—290页。
[4]《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八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498—514页。
[5]《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九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5—50页。
[6]胡欣裕《浅谈〈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中关于〈红楼梦〉的两则笔记》,《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6辑,第216页。
[7]胡欣裕《浅谈〈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中关于〈红楼梦〉的两则笔记》,《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6辑,第220页。
[8]《容安馆札记》文字颇难辨识,本文参考了“視昔犹今的博客”中相关的整理,特此致谢!《容安馆札记》(全三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管锥编 补订重排本》(全四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为避免注释烦琐,以下仅在引文后标注页码。
[9]《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87页。
[10]《钱锺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十册,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