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按】
本文作者马丁·雅克(Martin Jacques),生于1945年,英国记者、学者、政治评论员、作家。1977年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获得博士学位。现任剑桥大学政治学与国际研究系高级研究员,清华大学访问学者。
1993年以来致力于东亚研究。代表作为《当中国统治世界》(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 The End of the Western World and the Birth of a New Global Order,2009,增订版2012;中文版2010,2016)。本书自2009年出版以来,在全球售出25万本,被译为11种文字。其他著作包括:《Marxism Today Special: Wrong》(1998)、《New Times: Changing Face of Politics in the 1990s》(与他人合著,1989)、《The Politics of Thatcherism》(与他人合著,1983),
英国《经济学人》网站“Open Future”栏目的宗旨为“就市场、技术与自由在21世纪的作用展开全球讨论”。2018年6月8日至6月18日,该栏目围绕论题“西方应担心中国崛起对自由主义价值的威胁吗?”约请美国加州克莱蒙特麦肯纳学院(CMC)政府系教授裴敏欣(Minxin Pei)与新加坡前外交官、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创始院长马凯硕(Kishore Mahbubani)展开辩论。两人分别于6月8日和6月14日发表各自的开场陈述和最终陈述,前者陈述了对该论题的肯定意见,后者陈述了否定意见。网民亦持续参与其中,就论题选择“是”和“否”,并点评两人的陈述。截至6月18日,6687人参加投票,选择“是”的占61%,选择“否”的占39%。
本文原题“Can the West’s Democracy Survive China’s Rise to Dominance?”,2018年6月14日于该栏目刊出,系作者对上述论题的供稿,并非直接参与辩论
当中国崛起为主导力量,西方民主何去何从?
马丁·雅克(Martin Jacques)
长期以来,西方认为,历史在它们一边,全球的未来将呈现为而且理当呈现为西方的翻版。随着冷战的结束和苏联的内爆,这一信念变得较以往更为强烈。
未来是西方式的,其他没有什么是可以想象的。当然,冷战结束之前,准确地说是在1978年,中国已经开启它史诗般的现代化征程,乃至于在历史年表中,1978年相较于1989年无疑将呈现远为重大的意义。中国崛起期间,傲慢继续塑造着西方对中国的观察和理解。据认为,随着中国走向现代,它将变得越来越西方化:邓小平的改革标志着中国经济私有化化和市场化的开始,假以时日,其政治体制也将变得西方化,否则中国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失败。
中国的政治体制并未向西方转变。国家继续成为中国经济中极其强大的力量。中国与西方之间依旧泾渭分明,并且在这一过程中,中国变得越来越强大。长期以来,有相当多的西方人预言中国将发生经济危机,但中国从未发生过这样的危机,也不曾发生注定带来西式民主的政治反叛。相反,政治危机和经济危机落到了西方头上。2007至2008年爆发的西方金融危机,是自1930年代初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到2015至2016年间,其政治后果正在颠覆西方政治。这场危机敲响了新自由主义的丧钟,伤害到执政精英,并削弱了执政机构。
以历史的眼光看,包括美国和欧盟在内的西方正处在急剧衰落当中。今天,由中国和印度领衔的发展中世界占到全球GDP的将近60%,而在1970年代中期,这一比重是33%。战后时代的伟大传奇是发展中世界的崛起和老迈的发达世界的衰落,前者代表人类的大约85%,后者代表人类的大约15%。发展中世界从西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但并未西方化,将来也不会西方化。中国是当下的一个典型案例,它甚至主要不是一个民族国家,而首先是一个文明型国家。但西方尚未开始研究和理解文明型国家这一概念。中国的国家与社会关系与西方完全不同,其治理传统也是如此。中国从未像西欧和美国那样四处扩张,其文化和历史与西方极为不同。我们不应期待或者要求中国成为西方。
欧洲的崛起彻底改造了世界。美国的崛起同样如此,尽管美国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欧洲。同样,中国也将彻底改造世界,但不论相较于欧洲抑或美国,这一改造多半可能在大得多的规模上展开,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的体量要大出许多。
另作他想既不现实,也是无视历史的。西方的霸权在当今世界留下了巨大的印记,但从不曾注定永远维持。霸权国家从来不会一成不变。期待中国在一个由美国塑造的世界成为一个西方式的国家,一直是一个幻觉。但我们也不应期待中国清除那个世界,并代之以某种全然不同的某种东西。
那可能与中国的传统判然两立。中国人的世界观从根本上讲是阴阳混合的。西方的传统侧重一元,不同于西方的是,中式思维珍视多元。在这一方面,中式思维与苏联的传统也全然不同,后者有一种摩尼教的整体一元的世界观。中国人是高度实用主义的,他们极为钦慕西方传统中的许多东西并善加利用,且将继续如此。不同于西方的是,他们不认为自己是其他任何民族的楷模,从而像西方那样,千方百计要将他们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其他民族。譬如,中国绝少对外开战,这一点值得注意。许多个世纪中,东亚相较于欧洲之所以远为和平,这是一个原因。不要期待中国人像欧洲在其帝国全盛时期,或者美国依然表现的那样,同样去耀武扬威。
但同时,我们也不应期待,在这一辩论中假扮为“自由主义价值观”的“西方价值观”能以原初的质朴形态苟存于世,且无须做出改变。影响当今世界的,有许许多多传统和文明。西方构成人类的极少数。未来不会是一元的,而是多元、混合的,毫无疑问会带有强烈的中国风味。而西方曾长期认为,未来理当是一元的。譬如,相较于西方的个人主义,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传统要公共、集体、家族很多。不要惧怕未来:未来将是不同的,在某些方面可能会恶化,在其他方面可能会改善很多。还当谨记,美国的世界秩序或者先前欧洲的世界秩序并没有多么自由主义,也无涉民主。在这两个例子中,都是极少一部分人事实上统治了世界。在国际范围内,西方的时代曾经是高度威权主义的。
最大的危险不是中国的崛起,而是美国将如何应对中国的崛起,以及其自身霸主地位随之而来的丧失。在美国,非自由主义(illiberalism)的兴起并非偶然,恰逢美国人开始承认美国的衰落并急切盼望加以阻止。西方民主的全盛期对应于西方霸权的巅峰时期,这一点理当牢记。但西方民主经得起西方全球主导地位衰落的考验吗?在一个西方欣然接受其地位大大缩水而中国占据优势的世界,假如西方能够维持并复活其最好的价值观,这样一个世界反而将变得更好。
(作者是英国记者、政治评论员、作家。本文原题“Can the West’s Democracy Survive China’s Rise to Dominance?”,2018年6月14日于英国《经济学人》杂志网页“Open Future”栏目刊出。对原文个别地方有多分段,听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