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哈佛燕京学社社长

本文系作者在2018年6月23日哈佛燕京学社将在上海锦江饭店小礼堂举行创办90周年纪念学术会议的演讲。

今天哈佛燕京学社的学者校友和同仁同事一起欢聚共庆学社创办90周年之际，正是我们一起回顾哈佛燕京学社历史的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好时机。哈佛燕京学社于 1928年 1月 5日由美国麻省批准，作为一家独立的慈善基金会而创立。学社创办之初的宗旨即包括  “通过创办、发展、支持和维持教学机构的活动和与文理研究生院相关的研究和教学活动，重在从事与中国文化和包括日本在内的亚洲其他地区的文化相关的研究、教学和出版活动”。而学社的经费则来自查尔斯·马丁·霍尔先生的慷慨捐赠。这位霍尔先生是一位发明家，也是美国铝业公司的创始人。他由于发明廉价的制铝工艺而获巨富，但终身未娶，也没有子女，而且他的姐姐曾作为一名传教士在中国任教，因此在遗嘱内注明愿把自己留在身后的三分之一的资产用于上述的学术研究和教学活动。

虽然哈佛燕京学社在90年里对其创办时立下的宗旨一直孜孜以求，但还是不断地对其项目进行创新和调整，以适应不断变化的学术环境和状况。在创办的起始20年里，学社有两处驻地办公，一个在美国麻省康桥的哈佛大学内，另一处在北京的燕京大学。而学社的具体的学术活动则集中在哈佛大学和在华的美国教会大学，旨在发展汉学研究。在开展学术活动的同时，学社还在哈佛大学建立了哈佛燕京图书馆和东亚系，并创办了以《哈佛亚洲研究》为名的学术期刊。在中国，除了资助燕京大学编撰的《哈佛燕京学社引得》丛书之外，学社还在燕京大学开始出版颇有影响的学术期刊《燕京学报》。此外，学社还资助山东的齐鲁大学、南京的金陵大学、福州的福建协和大学、广州的岭南大学、华西协合大学大力开展国学研究。同时，学社也出资赞助诸如华中大学等多家学校增加其图书馆的藏书和博物馆的藏品。所有这些资助项目都对这些高校的发展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新中国成立后，所有的私立大学都在1952年停办。这就意味着哈佛燕京学社不得不重新考虑如何资助亚洲高等教育的新方式。1950年代早期，哈佛燕京学社和东亚地区的日本、韩国、台湾和香港等国家和地区建立了合作关系，并决定开展一项访问学者项目。时至今日，这一直是学社的龙头项目。多年以后，这一项目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逐渐把亚洲其他国家和地区的高校纳入合作对象来参与这一项目，其中包括中美关系正常化以后的中国大陆的加入。今天我们在上海锦江饭店举办庆祝哈佛燕京学社创办90周年的活动最为合适，因为1972年，正是在这锦江小礼堂，中美上海公报的签署为中美外交关系的正常化铺平了道路，随之开通了中美学术交流的新渠道。1979年中美外交关系正常化以来的40年里，哈佛燕京学社为中国大陆数百访问学者和博士生提供奖学金，前往哈佛大学和美国的其他拔尖高校以及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英国等国家的领衔大学从事学术研究，接受扎实的学术训练。

2018年秋，哈佛燕京学社将会迎来19位访问学者到学社从事一年的学术研究，其中11位学者为来自中国大陆，三位来自台湾地区。还有来自香港、日本、韩国和越南的访问学者各一位。在2018—2019学年里的这批访问学者中，学社有史以来女学者第一次占了大多数。除了访问学者项目以外，学社现在还开展了好几种培训和研究项目，择优选拔优秀的年轻学者和富有潜力的研究生前往哈佛大学求学、进修、研究，逗留的期限从几个月到两年不等。有关所有这些项目的详情，可以从哈佛燕京学社的网页（http://www.harvardyenching.org/）上得到。2018年秋，哈佛燕京学社除了迎接19位访问学者的到来之外，还有33位年轻的博士和研究生通过和访问学者项目并驾齐驱的其他项目来学社访学、进修和从事研究。这33位学者中，有19位来自中国大陆，4位来自香港，4位来自韩国，3位来自日本，2位来自越南，还有一位从新加坡来的博士生。

坐落在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一直努力为我们的访问学者和研究生提供和大学里同专业的学者和学生交流的机会，帮助他们融入范围更广大的学术圈子，加入同专业的学术团体。每一位来哈佛燕京学社访问的学者和博士生都配有一位合作的导师，学社大力鼓励他们和导师切磋、合作。每一位访问学者都会做一场公开的学术演讲，他们的导师受邀前来做讲评。而访问博士生组织工作坊，除了各自介绍博士论文的研究进展以外，他们还邀请哈佛大学和波士顿地区的大学里相关领域内的教授前来参加，或介绍他们在相关领域内的研究，或是为学社的访问博士生的研究作点评。由于哈佛燕京学社的所有项目都采用严格的选拔机制，入选的学者都是业内优秀的学者。他们的合作导师都说，一年下来，其实他们从访问学者那里所学远远多于自己所教。

虽然近年来哈佛燕京学社发展了一些新项目，但是学社的宗旨始终如一：发展高等教育机构的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尤重于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研究。学社一如既往，通过建立和亚洲高校的长期合作关系，择优选拔访问学者，然后邀请亚洲学者来哈佛从事学术研究，他们利用哈佛图书馆资源和其他研究设施，并和哈佛教授切磋、研讨共同感兴趣的议题。学社多年来还派哈佛和其他高校杰出的教授前往哈佛燕京学社在亚洲的60来所合作高校上课、演讲，开展学术活动。

哈佛燕京学社的创办正值中国现代史上军阀混战之时，中华悠久的文化遗产的保护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但是哈佛燕京学社始终把保护 （并不是改造）中国悠久的文化传统作为其始终不渝的宗旨和使命。由此看来，哈佛燕京学社和同时期活跃于中国各地的西方传教士们具有不同的开展活动初衷和目标。在霍尔先生的遗嘱和见证叙述中，论及自己支持亚洲教育的目的时他明定： “（他捐赠的基金）不应该用于传授神学。”虽然霍尔先生本人和负责他身后遗留的资产的董事们都有心和当时在中国的教会大学合作，但这并不立足于使中国皈依基督教的理念，而是出于他们对这些大学注重人文教育对培养年轻一辈学人的重要性的深切认识。作为一位发明家和商人，查尔斯·霍尔坚信人文教育的理念深具培养年轻学子的诸多优越之处。沿循和霍尔先生类似的教育理念，哈佛燕京学社相信，中国大学的人文教育能为保护中国的传统文化带来新希望。他们注重图书馆和博物馆的创办，并视之为蕴藏文化价值的宝库。他们还注重汉学的传播和教育，把汉学看作是一个启迪批判思维和塑造全球化的世界观的重要的学术领域。他们也可以说是引进 “现代西方科学”的方法而用以研究中国文化的一个好场所。当时哈佛燕京学社的董事会相信，这种西方学术研究方法的引进不仅是对培养中国未来新一代的贡献，而且也是对整个世界文明的贡献。

今天，哈佛燕京学社深深认识到，在亚洲学者来哈佛学习和研修的同时，哈佛大学的师生同样也能从亚洲学者们那里学到很多新知识、新方法。并不是以往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种单向运作，即亚洲学者来哈佛仅仅是向哈佛的老师和学生学习的。虽然学社的宗旨90年来并没改变，始终是通过对中国和亚洲文化的深入研究来发展高等教育，但是学社不再拘泥于旧有的那种东西学术的等级观，也就是以往那种“西方学术方法”至上的观念。哈佛燕京学社近几年开展的一些新项目，比如以发展学科领域为主的培训项目和合作培养博士生项目就是学社和不少亚洲的合作高校共同切磋、互相学习的结果。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学社这些年来已经深深意识到多元而富有活力和各具特色的研究中心和研究方法对从事亚洲文化研究的重要性。

近年来中国和港台以及亚洲其他地区的重点院校里有关中国与亚洲研究领域的跨学科项目的迅猛发展令人振奋，这也许会给我们带来一系列新的挑战，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西方学术界在一些学术领域内一直持有的定义和理解。这些学术课题应该是用英语还是用亚洲本国语种来操作？这些学科到底是为国家的  “软实力”做智库，还是为真正的学术研究作贡献？他们是用来提倡文化的多元化，还是推进全球的同质性？所有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和探讨。对所有这些复杂和颇具争议的议题，哈佛燕京学社并没有支持一方、反对另一方的想法，我们一贯欢迎的是对中国文化的关注以及折射在当代生活的悠久文化传统，同时学社能聊以自慰的是希望学界尚抱有一种共识，那就是在学社90年的历史中，哈佛燕京学社在中国国内、亚洲以及世界的高校和研究所内为重新激发人们对亚洲文化的兴趣作出应有的贡献。

我们尤其欣慰的是这次学社的校友们对我们庆祝学社创办90周年的积极响应和参与。我们收到了来自亚洲各地的80份论文提要。从中选出20份实为莫大的挑战，因为所有递交的论文无一例外都特别优秀。我们最后选出20位学者来发言，并不基于论文的好坏，而是选了带有相同主题的论文来组成四个分组，并且还考虑到发言的学者需要代表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研究领域和不同的年龄段。由此我们最后组成了四个分组来讨论如下议题：1）亚洲高等教育的新动向；2）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新视角；3）民族学研究的新方法；4）跨国的关联和影响。虽然这些主题并不能涵盖哈佛燕京学社多年来支持的所有的研究项目，但是学者们的论文涉及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并且发言的学者来自学社的15家合作高校和研究所。

这是哈佛燕京学社举办的首次国际性的校友学术会议。我们诚然希望庆祝学社创办90周年的这一学术会议将是一场富有价值、激发思想的学术盛会，但我们同时期待与会的200多位校友能以这次会议为契机，和老友相聚叙旧，并结识新学友。哈佛燕京学社多年来以相互尊重和友好合作关系为准则建立和发展跨国和跨学科的学术网。作为这么一个致力于高等教育和研究的学术机构，我们特别高兴地看到来自这么多国家、来自这么多不同学科的诸多学者校友前来参加这一学术盛会，庆祝哈佛燕京学社创办9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