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希孟:中国传统村名中的丧葬因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335 次 更新时间:2018-03-23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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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希孟  


中国墓碑是一种文化形态。高大的坟冢墓碑,中国文化特色。我的老家一块地界叫鳖驼碑,高大墓碑两丈有余。那其实叫赑屃(bìxì),古代神话传说中龙之九子之一。形似龟,好负重,驮载着石碑。用来做碑座,俗称“神龟驼碑”,象征长寿。生死亦大矣。中国人也天然具有末世论情怀,关注未来,关注死亡。这叫做向死而生(海德格尔)。这是一种关乎生命的死亡哲学。这当然并非叫人死,而是叫人活。让人守陵,看坟地,似乎就不是“死后原知万事空”。有钱人,生不带来,死却带去,厚敛厚葬,还是怕人掘墓或鞭尸。生的尊荣,死的富贵。《论语·子张》:“其生也荣,其死也哀。”信八字望走好运,信风水望坟山贯气。贯气, 风水上地脉贯通,会走好运。


陵寝,一般墓只能称“冢”、“丘”、“坟”。墓体越大, 坟丘越高。南京叫“鬼”叫“坟”的地名有10多处。江苏江宁有坟头村,家家户户挂着“坟头”门牌。坟头村来历,明永乐年间,朱棣为父亲朱元璋立碑,开凿阳山碑材,开工兴建明孝陵碑亭。死难的民工很多,草草掩埋于此,后成村,以坟头二字得名[1]。南京叫“鬼”叫“坟”的地名,还有坟山村、小坟村、西坟头村、杨家坟村、周坟村、赵坟村、上汪家坟、下汪家坟等。


原来的坟地有人认为晦气。但在过去,坟是风水宝地。老北京有许多带“坟”的地名,如公主坟、八王坟、索家坟等。太平庄一带坟茔很多,其中有的墓室建造讲究,以砖发券。有普通人家的私墓,也有埋葬贫民的义地。北京师范大学东门铁狮子坟一带原来是坟地。铁狮子坟是以一对铁狮子命名的。从东汉开始,狮子就成为帝王公侯陵寝镇墓的神兽,多为石狮,铁狮子少见。那对铁狮子一直做为北师大家属宿舍大门的标志。1958年大炼钢铁化为一文不值的铁水。


这些带“坟”字的地名和单纯墓地不同,大多是以坟主的姓氏或身份命名的自然村落。带“坟”字的地名,同样传承着一种特有的文化,记录着一段古老的历史,也承载着当地民众一缕难以割舍的情怀[2]。带“坟”字的村名不同于单纯墓地,大多是以坟主的姓氏命名的自然村落。


民间杂祀,偶像崇拜,家族祠堂,乱象丛生。国之瑰宝,以坟为村名的3332个。有的村庄因名人坟冢而得名,河南安阳广王坟村,因封藩安阳的赵广王(朱元璋嫡孙)葬此而得名,是广王陵墓的看坟庄。赵广王的王妃娘娘生前很贤淑,后人为其建庙造像,形成村庄后,村名为娘娘庙。林州市河顺镇马家坟村,是因该村有座马卿墓而得名。明朝嘉靖十五年,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马卿死后葬此,后来一些看坟人在此生活,形成村庄后得名马家坟。


村,所以存也,是叫人生。但生与死,不可须臾离开。有的村名与死亡结缘。有些村名带“陵”。湖南尤其多。黄陵,黄帝陵也。不是真有帝王陵墓。另外指山陵或丘陵。陵,本意土山,形声字,左耳旁“阝”,是形旁,阜,本意“土坡”。与土山、土地有关。


村庄有时以陵园命名。太原有黄陵(村)。村庄为何以陵园命名?太原黄陵村,曾名王陵城。《太平寰宇记》:“太原县王陵城,有晋太原王司马辅冢存。”西晋 泰始元年(265年)改太原郡为国,封司马瑰为王。咸宁三年(277年)改封司马辅为太原王。太康五年(284年),司马辅亡,葬于此地,因称王陵。王、黄音近,讹传为黄陵。清《太原县志》:“王陵城在汾水东旧县东北,今名黄陵村。”[3]


北京十三陵周围有十二个村庄,住的几乎都是守陵人,村子也以陵墓名字命名。十三陵有泰陵园(村)、康陵园(村)、长陵园(村)、万娘坟(村)。顺治元年设司香官和陵户,后逐渐成村。以陵为村名,多数由陵令、陵监、寝庙令、园长、陵户等官职演化而来,是独特形式村落演化。思陵的村叫悼陵监村。康陵(村)以春饼宴著称。昭陵(村)还有关公庙。


以冢作为村庄名,不见得不雅。因古代名人坟冢而得名的村庄,蕴含逝去已久的历史信息。河北冀州后冢(村),村南是前冢(村)。山东微山县荆冢集(村),谱载,刘氏为南宋淳熙年间谏议大夫,初从江西迁密湖乡,后迁荆冢集。三皇庙碑载,荆冢集系因荆轲的衣冠冢得名。也有人说是为纪念明代考生荆洪而修的坟墓,因而得名。《济宁直隶州志》记载,乾隆年间有荆冢集,系荆冢集南、北村委会驻地[4]。


济阳曹冢(村)原名曹家冢,又称曹冢子村,源于村北墓冢。据说是曹参的坟冢。村庄自汉至元,所居都是曹姓。《德平县志》记载:“曹家冢亦称帝王冢。”曹操生性多疑,死后有多处疑冢。文人雅士们还称之为“汉墓春烟”、“丘陵迭翠”[5]。春烟,春天的云烟岚气等。


还有帽珥冢(村),曹县莘(shēn)冢集(村)。莘冢集村有莘冢集东等六个行政村。莘冢集村有夏莘国莘仲君墓。莘冢集村历史悠久,是商代名相伊尹的故乡。夏朝莘仲君墓和莘国故城遗址位于莘冢集村南[6]。


北京门头沟有太子墓村,明代永乐年间,太子巡幸西山,将沙果与苹果嫁接,所得果实,香味如沙。当地人感谢太子,将其所嫁接之树称为太子木。太子也仰慕当地民风淳朴。文人则雅称之为太子慕。太子死后葬于此地,人们遂称此地为太子墓,久之成为村名 [7]。


河南林州西皇墓村,有龙泉寺、天地雷音寺,皆林州市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公元534年,权臣高欢立孝静皇帝,国号天平,定都邺城(今河北省临漳县),自任丞相,建立东魏。林州时称林虑郡。传说高欢西行,看到寺庙众多,乐不思归。高欢的女儿暴病丧命。高欢得知这一带有二龙戏珠(盘龙山、卧龙山、珍珠山)、凤凰展翅(凤凰山)、金牛望月(金牛山)等多处风水宝地,便将女儿安葬于二龙山上。北齐天保元年(550年),高欢的儿子高洋当文宣皇帝,便称坟墓为“皇墓”。后取名“皇墓村”。墓东称“东皇墓村”,墓西称“西皇墓村”[8]。


山东郓城子房墓(村),汉初军事家张良埋葬于此。张良,字子房,西汉建立后,被汉高祖刘邦封为留侯,死后葬于此。 张良死于何地,至今难以考证。据说吕后曾通缉他,国内一夜生出八百个张良墓。有“一夜造八百墓”之传说[9]。


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村西有明代景泰帝陵,明代妃嫔皇子丛葬的所在。村东有三个坟堆,村西有一座砖塘。董四墓是东四墓的讹传。乾隆二十四年《重修天仙庙记》说:“神京西北隅计二十五里,大明之墓置于斯。相继人烟丛集,随后以墓记村,因以为东四墓焉。”[10]魏源《海淀杂诗注》也说:“东四墓西四墓,正当万寿山后,宝藏庵前,皆明代妃嫔葬所。”[11] 东四墓即指上述四墓。1951年在董四墓村又发现一座明代妃子墓。


以碑为尾词的村庄名1330个。以碑为名的村庄,湖南道县塘碑(村),村边池塘有一石碑。福建汀州彭屋碑(村),皇碑(村)。高碑店,古时有一通高碑,上有四个大字:燕南赵北。故此叫高碑店[12]。千年古村。高碑店是辽金时代的漕运码头、皇粮商品的集散地。


河南偃师寺里碑(村),又名“四女碑”。北宋,为抵抗异族入侵,该村四位烈性女子率众起义,被俘后就义。后人立“四女碑”为纪。相传该村岳姓为岳飞幼子岳琳后代。记载该村的四通碑是北魏时“平等寺”,寺内的四通造像碑,碑上刻佛像,该村遂称寺里碑[13]。


村名叫社,其来有自。社,犹村落。社,土地神和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和祭礼。社火、社戏、社团,这些名词透露农业文明的宗法经济特征[14]。农村公社称“村社”。社指集体组织。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公社,公有制,源自原始农村公社。农村公社亦称“农民公社”,原始社会解体过程中形成。“社 , 所以神地之道也。”[15]


村名尾词为“社”的,2076个。《旧唐书•文苑传下•司空图》:“岁时村社雩祭祠祷,鼓舞会集,图必造之,与野老同席,曾无傲色。”[16] 陕西咸阳三社村,福建厦门集美区三社村,广东江门市三社村 ,三社村由三个自然村合称为三社。乡里社会组织,又称村社。古时划分乡社,有单一家族,有亲族联合,有杂姓移民聚居村落。内部有自己的习俗惯制。按习俗惯例民俗宗教,而不经由法制管理。当然也没有按照公务员考试录用的村官。那里是家族祠堂、祖宗崇拜、自然神灵统治。


村寮,寮,liáo,酒肆,小屋,small house。草寮,小茅屋。僧寮,僧人居住的小屋。寮,同“村”,广东惠东方言,即村,如巽寮(xùn liáo)、施家寮、前寮(村)、李家寮等。巽寮湾,粤东海湾。乾隆年间,一群客家居民来此,搭茅“寮”定居。巽,八卦表示平安吉利。道教虚无之境,即太虚、寥廓、空虚。寺院寮房,指宿舍,如居士寮房。有村名叫袁厝(cuò)寮(村),广东汕尾驷马寮、古居寮、新寮。叫寮的村名,全国2721个。


村名尾缀为祠的,1871个。祠,春祭,供奉祖宗、鬼神的房屋。祠也是为纪念伟人先贤修建的供舍(相当于纪念堂)。山西平遥西源祠(村),禹王时该村泉水涌流,叫神池,名其庙为“源祠”。后有些户迁到村东,取村名为“东源祠”。该村遂改名为“西源祠”[17]。 祠堂又称宗祠、祠室、家庙。不少村名来自祠堂堂号,有的村名以宗祠为名。祠堂记载历史,更有村名直接为"祠堂村"。


七、结语:村名中的精神追求分析


地名,是人类区别地域、地物的标识符号。“通过地名的由来、变迁和内涵,可以透视地理历史、民族民俗、宗教信仰、社会经济等文化现象。地名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符号,更是文明传承的见证。一个地名,就是一段历史;一个地名,就是一幅风情画卷。”[18]传统村名,流品不一,雅俗共存,瑕瑜互见。中华村名一如故国宗教,呈现杂乱态势。古老地名故事乃民间文学一脉,见证了中华民族文明的发展史[19]。当然,有论者认为,作为中华文化衍生物的地名,保留着中华历史文化的基因密码。打开地名密码,走进地名背后的故事,对了解地方历史掌故,丰富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发掘当地的旅游资源,皆不无裨益。中国已经正式启动地名文化遗产保护工程,这对古老地名这一文化遗产,当会起到积极的的保护推动作用[20]。但也有人过于矫情地说:“每一个村落都有自己五花八门的命名地,乡村这些亲切的地名,则似一张张久炼的祖传膏药,牢牢地贴在游子们的心坎上,在每一个特殊的日子,缓减着一个个离乡族人怀乡的隐痛”[21]。散文语言,太夸张了。但中国传统农耕文明,多数市民来自乡野村庄,似乎也是事实。


讨论中国村名和传统宗教文化的关系,自然有一个问题界域,那就是传统村落和佛道民间宗教——含原始迷信、风水占卜、方舆之学——的关系。负载一方物种和人文的山水土地,各有其名。村名是社会的活化石,也是地域文化的滥觞。对村名的神话传说追根溯源,可以还原历史的草蛇灰迹[22]。村名中饱含的神话色彩,表现了民众和先人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对美好生话的希冀。人是有限的存在,肉体的物质存在,具有有死性、当下性。生活在现世的人,也有美好愿景,追求纯灵明、长寿、灵性。


传统宗教信仰旨在祈福禳灾。于是,中国特点的多神信仰被普遍接受。不同宗教的神祇也可以被普遍供奉。道教诸神,民间杂祀,人们各取所需。宗教被民间化、世俗化、功利化、通俗化,也难免被庸俗化。其功能依村民的实际需要被篡改。不同信仰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烧香磕头、祭祀膜拜、祈福禳灾,目的不尽相同。自然,长期文化积淀形成的心理定势仍然存在。但大部分人不明白庙中神灵的确切含义,一味焚香叩祷,只求保佑平安发财、祛病生育。所以,村名里的宗教杂神名称,其实更多地无关乎信念、信仰,无关乎超验追求。它是经验世界的俗事庶务。说是闹着玩儿,娱乐,也不为过。有人俏皮地说,佛教兴盛的“后果”,连村名都这么有文化。


中国流俗宗教,物欲强烈,现世追慕多于来生希冀,当下大于未来,功利高于精神不知几许远矣,缺少属灵性。当今之世,传统民间信仰、自然宗教意识回归,积重难返的农耕文明之牛头马面、雷公电母、灶君财神、老树成精、狐仙水怪、巫医卦师、物质崇拜的痼疾复发。佛教圣地香火昂贵,赚钱牟利,腐败庸俗,信仰失真,引起广泛关注。而村名之宗教性质和意义却逐渐稀释。本文只具文化探讨意义。


国人亡国灭种忧患意识强烈,祖宗崇拜,谁的祖先阔,就好。同宗同族同祖同根同姓同种同乡,血脉相连。村庄多为同姓构成,宗教信念一致。宗教应该带来和谐和睦睦谊。旧时村寨,尽管窝里斗,但邻村往往世代争夺水源土地林木,在所难免。宗教性地名不能带来彼此和平。上战场父子兵,打架亲弟兄!菩萨村难免和老君村械斗。所争无非地垄田埂界限、水源流向。一爿山林,涓涓水渠,寸土寸金,不可剥离。神仙斗法,龙王显能,大圣牛魔,各逞其威。疆界划定,兵戎相见,如来玉皇,互不相让。


2018,2,28


[1] 《金陵晚报》记者 朱丽娟,南京师范大学实习生 徐涛,“南京叫‘鬼’叫‘坟’的地名有10多个”,《 金陵晚报》, 2013年3月5日。

[2] 济南社区舜网论坛,盘点济南历史上那些带“坟”字的地名。

http://bbs.e23.cn/thread-180475223-1-1.html。

[3] 太原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太原古县志集全》,山西出版传媒集团三晋出版社,2012年。

[4]《济宁直隶州志》(复印本),徐宗干,许瀚,卢朝安著 ,清咸丰9年(1859年)。

[5]《德平县志》,清光绪19年(1893年)出版。责任者:凌锡祺。

[6] 郅田夫,“山东曹县莘冢集遗址试掘简报”,《考古》, 1980年,第5期。

[7] 陕西省博物馆,“唐懿德太子墓发掘简报”,《文物》 , 1972年 ,第7期。

余斌,“太子墓村调研有感”,《前线》,2014年,第3期 。

[8] 本文多处源自牛汝辰 ,《中国地名掌故词典》, 中国社会出版社,2016年。

[9] 王志强、张化雨、何梦嘉,“汉留侯张良墓冢考察记”,《寻根》2015年,第2期。

[10] 安志敏:《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明墓发掘记——第一号墓》,《科学通报》, 1951年,第12期。

[11]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西郊董四墓村明墓发掘记”,《文物考古资料》,1952年,第二期,第78,88页。

[12] 彭秀良:“方位词的变化——唇齿相依京津冀之十三”。《 今晚报》,2016年10月5日。

[13] 段鵬琦:《洛陽平等寺碑与平等寺》,《考古》,1990年,第7期。

[14] 蔡秀清,《社火·社戏:从娱神到娱人的智慧》,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8年。

[15] 萧放,“社日与中国古代乡村社会”,北京师范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 ,1998 年,第 6 期。社日是古代祭祀土地神的节日。

[16](后晋)刘昫 等撰《旧唐书 》(繁体竖版全套十六册),中华书局,1975年。

[17] 《新农村建设中的古村落保护开发研究——以山西平遥西源祠村为例》,pdf太原理工大学硕士学位论文。罗艳霞,专业:建筑技术科学。

[18] 王晓清,莫方华,《中国地名文化》,《农民文摘》 , 2014 年。

[19] 柯喜堂,“打开地名密码,走进地名背后的故事”,《西安晚报》,2016年8月12日。

[20] 柯喜堂,“中国古代地名的奥秘”, 《西安晚报》,2009年10月19日。

[21] 彭家河,“一个村庄的地名志”,《光明日报》,2016年4月8日。

[22] 袁雪萍,王东洋,“洛阳村名的神话学解释”,《文史艺术》,201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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