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希孟: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翼城故乡农耕文明杂忆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32 次 更新时间:2019-02-25 12:05

安希孟  


一、乡野田间农人野叟


桑梓故里翼城县南常村居民成份构成驳杂,外来移民增加了居民结构要素。他们与当地原住民联姻通婚,早已打成一片,其第二第三代之语言服饰饮食起居习惯与当地人同化,其语言与生产生活方式也骤变。他们也带来新的生活方式,如烧柴禾做饭用的草泥和合的“促唧唧”(一种土炉子),就节能减排。促唧唧,即促织,状如蟋蟀,大肚子,火旺。蟋蟀鸣叫时发出急促唧唧声。南门外东西圪垯当属外来移民之首选,只是年深日久,年湮代远,无踪迹可寻觅而已。五十年代,侯满仓、杨万泉自沁水下山来我村落户赁住双窑。也曾有架设电线的民工,耍猴的艺人临时居住。外来移民还有温士礼、李义章、靳万章、尹克俭等多人。


南门外居民居住“郭外”,旧时代狐狼出没,村门晚上关闭。村外之民便于起早贪黑,故尔新暴发富户较多。阶级划分,成分较高者,多为先期移民之后裔。来自河南和沁水的居民,都是先有一户或数人逃荒至此,再呼朋引类。河南移民多擅长手工工艺和农副渔牧瓜果栽培。他们中木工泥瓦匠比较多,比如用荆条编筐制篓缚杈凿石种植果木。河南移民亦有善于做烧鸡制作腐乳者。当然当地农民中也不乏能工巧匠,心灵巧慧百工之人,织布养蜂牧羊。但中国传统以农为本,手工艺为副业,他们仅以此维持生计。我三婶祖上山东,以芝麻馅儿做夹层煎饼,焦黄香脆可口。谚语:“山东棒,棒山东,顿顿吃饭摊煎饼。”如今我还怀念这种小吃,专门到许坦西街花三元钱买了一份。


1950年代农村播放电影film,事先张贴“露布”,现如今叫海报poster,或广告advertisement。旧时代,露布是通报四方的帛制旗子,多用来传递军事捷报。士兵扬鞭催马,高举露布。幼时看电影,其乐趣不亚于捷报频传。最早观看的电影是《新儿女英雄传》,在本村场院放映。电影里有蒸馒头的镜头,蒸锅热气腾腾,农民们觉得很好玩,啧啧称奇,说,“电影可是真的”——旧戏剧舞台无法表现热气腾腾。在戏曲舞台上,靠演员的表情,演员轻扬马鞭表示骑马,划直棍桨表示划船,绕场一圈表示日行千里万里征途未下鞍。看《柳堡的故事》,认得了“堡”字。电影放映机投影到银幕上,孩子们故意在强光束里穿行,向荧屏投射各种手影。地上的胶皮电线,有人说上面带电,试探了几次,也没有被击倒。最早观看的现代文明戏是关于继母虐待女儿的反封建故事,女儿推磨,边唱边哭诉,后来晕倒。当天晚上没有演完,群情激愤要求继续演。你必须要知道的是,后妈虐待,这是咱们的国货。有一年在庄里演现代文明戏,舅舅扮演特务被抓,大家伙乐了一把。有一次妈妈领我到庄里看戏,散戏时,庙门窄小、人流拥挤。我觉得有可能被践踏而死。看戏的时候,卖醪糟的就让我嘴馋。不过我虽然不懂事,却从未张口跟妈妈要。


1950年代初,农民上集(赶集,赶庙会,农历每逢一四七日 )或出门远足旅行,依然肩背褡裢——用粗布(土棉布)缝制的一种旅行袋,长方形,中间开口,状如挎包,褡在肩上,前后有许多小袋,分装钱物干粮。


1958年,我在故乡南常村小学(今中日友好学校)念书。农民到水利工地筑坝挖沟,挑灯夜战,水肥土种密保共管,我们班级经常敲锣打鼓举着旗幡到工地慰问民工。大红纸上用黄白色粉笔书写慰问信——我初生牛犊,大言不惭起草、抄写、朗诵给民工,都是豪言壮语革命词藻,用的腔调是翼城普通话。


1958年大跃进忽然兴起墙壁宣传画,“社会主义新农村”“社员都是向阳花”,娃娃们抱个大玉米,笑靥绽放,靡不夸张。村村都是宣传新气象。张业勤、张业儒兄弟一展身手:宣传画宣传标语如雨后春笋,蔚然大观。扫盲识字教育,我们成了教员,领到县里发的委任状,被委任为扫盲小教员!我的“学生”是王家大嫂,定时晚饭后教她认字。“盲”没扫掉,但我们很认真负责。1958年除四害,老鼠未除,跳蚤仍跳,麻雀倒确实少了,喜鹊喳喳不见了。领我们手持蝇拍到各家各户打苍蝇报纸包裹计数的是李义章。改造厕所——闫锡山时代就有改良厕所的新生活——那种三无厕所到底没推广开去,几千年传统积习断难革除。


1958年,翼城县文联办过一个刊物《幼苗》,好像是下放锻炼的作家李古北主其事。李古北有一篇小说,内容大概是,上山炼钢铁,夜间寄宿农家,晚上阶级敌人杀人。很恐怖。那时的文学就是状写阶级仇恨。我哥哥安希孔在翼城小报上发表一首小诗,四行,四七二十八个字,加上标点符号,几毛钱稿费。乐呵呵。诗句是歌颂粮棉丰赡,庄稼长得高,农民乐哈哈。靡不夸张。我呢,正读完小五年级,和本班同学常自治刘文升办了一个“文学刊物”,我用父亲在大队当会计之便用白纸装订成册,自己发表自己的“诗作”,都是顺口溜,大话连篇。民歌呀。


“文坛趣事”又一桩: 1961年我在南梁中学读初二,开始步入“文坛",给《火花》文学刋物写了一篇“小说",胡诌了些啥,忘记了,但投寄给《火花》,应该是没贴邮票。那个时代尊重知识,尊重文学,尊重文人(此如咱这号念初中的文化人),就可以投稿免资费,但信封右上角应剪开三角口子。这是历史文化知识了。肯定是没被采用,但《火花》编辑部打印的公文式复函,我保留了几十年,光采呀。


后来翼城县还有一位作家潘笛,在《文汇报》发表一整版小说。1962年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話,县里文联搞展览,他要参展,发动南梁中学学生从《文汇报》誊抄,送去作展品。现在想来,大概赠送的样报不敷用,才让我们用横格稿纸抄写一一连作文方格稿纸都没有。


刘文升


1961年五一、五四节,我邯郸学步,学马雅可夫斯基,写阶梯诗——所谓诌诗,“奏是”不让你好好说人话(赵丽蓉语)。不意“诗稿"竟丢失。五一南梁镇出南中墙报,忽然看到此诗实贴墙壁,是南中一位搞文印的青年职工当作自己个儿作品“发表"了。我那时也不知道“状告侵权”。这四个字,那时尚未学会。


过往时代生活质量粗放,也有偷窃门帘铣把,偷鸡摸狗,伐树盗木的。地里小麦棉花在皎洁月光如水照缁衣的晚上被偷。亦有劫路(文雅叫剪径)越货情事。农村不良习俗还有通奸偷情,早婚早育,小女婿,娃娃亲,童养媳,无证婚姻,婚丧嫁娶大操大办,借机厚敛钱物,送礼行贿,打架斗殴,好勇斗狠,怠惰不勤,奢糜浪费,挥金如土,暴殄天物,败家失德,文盲迷信,敲诈赌博,肮脏不洁,随地吐痰解便,疾病疫疠流行,忤逆不孝,兄弟阋墙,弃婴虐老等。


1950年代,南常村一进南门,雪白的石灰墙壁上书写的是刑法与民法通则,毛笔字楷书工丽雄健壮美。张宗亮、闫广元们笔力遒劲!显然我们想依法治国。


旧时儿歌,摇篮曲:“咕咚咕咚车(cha)来啦,姑姑拉的花里(来)啦。啥花?桃花,姑姑改(嫁)到姚家。姚家一个弹花里 (的),把姑姑弹到南洼里。南洼里,放羊里 (的),把姑姑放到南常里。南常里,有塑像里(的),还有能编会唱里(的)。”


民谣,或童谣,“东门土地西门寺,南门河神头上有雨滴。北沟里山水都溢啦,南桥底下还过着拉麦的车(cha)。桥上正在娶亲家,娶的亲家八十啦。哭着扯(cha)着想要娃,成群结对求菩萨。一求求到洞子沟。洞子沟里有神像,一数数到柿子上。”此顺口溜说的是南常村北边淫雨如注,南边日朗气晴。旧时代求子要到洞子沟涌泉洞。洞里泥塑木雕偶像极多,如同柿子。东门土地,即东门外土地庙。村西门有佛教寺庙。南门有河神庙。


幼时儿歌,“摇耧摇耧种芝麻,种到南头唤狮娃,狮姓姐(娘),开门来,你眊(mao,方言,看)你娃惹(ra)人来。” “耧”,lóu,播种用的农具,由牲畜牵引,后面有人把扶,可以同时完成开沟和下种两项工作。 “拉锯宰锯,吃馒头,放狗屁,拉车车(chacha),做买卖,挣下银钱给娃来”。车,古音为cha。“翻案倒案,两个媳妇好看,你擦胭脂我擦粉,两个媳妇一当儿滚”。 “庄里南常(村名),柿子流房(pang,二层瓦房,叫pang,如阿房(pang)宫),宁叫舍(音sha,扔)了,都不叫程公村人尝,一尝甜似蜂蜜上。”


谚曰,“狗怕摸,狼怕索(绳索),老虎害怕铜家伙”。但从北京八达岭老虎伤人事件看,老虎未必害怕铜铁锣鼓家伙。敲锣打鼓,可能反而激发老虎英勇无畏。狼,叫“老扒子”,据说狼从背后面趴在你肩膀上,你若回头,它就咬断你的喉咙,因为一对一对打,它未必胜利。不识抬举叫“狗头不知盘子端”,类似于“狗肉不上席”、“不识抬举”、“有眼不识全镶玉”。“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和狗有关的还有,“好狗不挡路”,“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院”。


母亲常云,“闻小看大,三岁知老”,“高喉咙狂嗓子”,“活人眼里出火,死人眼里出水”,“成材的树儿不用阔!”她还常说这样的农谚:“人老惜子,猫老吃子”。国人对自然动植物观察甚细微。妈妈对于子女竭尽呵护之能事。农谚云“早烧鼓擂晚烧云”“早烧”就是早霞。“晚烧”,晚霞,火烧云也。“鼓擂”,打雷。其实都是地方俗谚乡村俚语。民谚还有“吃柿子拣软的捏”,“好汉不打上门客”,“早烧雨,晚烧晴”。烧,火烧云,彩霞也。“狗肉不上席”。“吃了豹子胆”,指胆子大。翼城俗话:“人死如虎,虎死如泥”,极富哲理。活人怕死人,抬出死人压活人,也是一绝。麦收时节叫“五黄六月,龙口夺食”,“宁说一不是,不说两不然”,提倡忍让克已,化敌为友的恕道——文雅说法叫“犯而不校”。“哄死人不偿命”,我大妈说的,花言巧语夸赞别人,他美滋滋,乐死了。


翼城还有方言,一节,叫一“圪节"。蹲,叫“圪蹴”。枕头里面装“秕谷”,子粒不饱满的稻谷。翼城话,斜念狭。上古读音,“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蟾蜍,蛤蟆há ma,翼城方言是Gema。“合”组成字念ge的,如鸽,蛤,搿。男人叫“汉家”,乌鸦叫“老哇”,衣裳叫“霓裳”,傻子叫“憨憨”,下午叫“后晌”,去年叫“年时”,昨日叫“夜个”。核桃叫疙桃,表面疙里疙瘩。包含“亥”的字,辅音多读g,k,h。如胲、刻、颏、侅、咳、该、氦、孩、烗、垓、姟、陔、荄、欬、痎、骇、硋、晐、核、絯、骸、阂、劾。方言“流水”,表示经常。方言“折耗”,指生病。“翻唇挑舌”,是指拨弄是非。“慑惊”,shejie,害怕,畏慑。翼城话,“骇惊”, haijie,害怕也。


诬谮,wū zèn,翼城方言念做wuzan,诋毁,进谗诬陷。漫说,别说。石头叫砥石。爸爸打骂教育我们,“家教”,邻居戏谑说是“过堂”(旧时诉讼当事人到公堂上受审)。不好好干活叫“支应差事”或“磨洋工”。来客不说Welcome,而说“来啦?”送客不说“拜拜您哪”,而说“慢走”,心里想的是快走。我不知道送人为嘛要说slowly!可能是说safely。


“驴耳朵过风”,说的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充耳不闻,或听而不闻。耳朵,又叫“耳堂”。希腊神话有驴耳朵国王弥达斯故事。爱荷华大学的研究者发现,与我们看到或摸到的东西相比,我们听到的东西被遗忘得更快。


二、推磨碾米纺织轴杼


1950年代农村妇女的发型仍是梳“头圪垯”,就是直发后梳,挽成“鬏(jīu)巴”,状如包子,外套纱网,并绾簪子、插花儿。不过这种发型只限于农村老妪。年轻人短发,叫剪发头,我听成“解放头”——也通!妈妈们爱美,为了漂亮,也互相绞脸扑粉。


木梳、篦子,旧时代妇女梳头用具,中间有梁,两侧有密齿。篦子的主要功能是刮头皮屑和藏在头发里的虱子。过去卫生条件差,生活方式落后,人们的内衣和头发中常生虱子和跳蚤。篦子自古是闺中之物,有时成为青年男女定情物。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篦子的实用功能逐渐丧失。相反,农村妇女也染发烫发焗头。


绞脸是一种古老的妇女美容方式,是亚洲历史久远的使用线除去妇女脸上的汗毛的美容手段。中国农村妇女开脸的习俗,通常在女子出嫁前施行,是一种成人礼。也有时女人一生多次绞脸。施行者使用一根细麻线,中间用一只手拉着,两端分别系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上。或者中间用嘴咬着,两手套住两头,形成交叉的三角。麻线在被开脸的女子脸上绞动以除去汗毛。“美容师”咬着打交的丝线在抹着石灰的脸上绞来绞去,汗毛被拔光,眉毛修得齐整,脸上也光滑、白净。旧时女子靠绞脸增光。


手摇纺车出现在战国,常见由木架、锭子、绳轮和手柄组成。主要构件:锭子、绳轮和手柄。锭子在左,绳轮和手柄在右,中间用绳弦传动。附图,古代卧式手摇纺车:


妇女妈妈们戴镯子——银器。姑娘们染指甲——廉价美容,没有香水唇膏耳环项链项圈枷锁高跟鞋。女孩,比如姨姨,用指甲花染红指甲。后来批判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想,爱美之心人皆有。真善美,你批判了爱美、美育,又批判了慈善、善心。


农业器具扇车(cha)即风扇车,打麦扬场的人力鼓风机。用于清除谷物中的颖壳、灰糠及瘪粒等的一种农具。是一种能产生风(或气流)的机械,也叫“飏(扬)扇”、“扬谷器”、扇车或扬车。发明于汉代,由人力驱动,用于清选粮食。


风匣(ha),即风箱,一个长方形木箱,做饭时用的鼓风机,一拉一推,把风送到灶里,吹得灶火呼呼作响,火头很旺。风箱一般选用楸树和桐树,材质量好,不易变形。


碾子,roller ,碾碎谷物的石制工具,用以轧碎谷物,由碾磙子和碾盘组成,用人力或畜力把高粱、谷子、稻子等谷物脱壳或把米碾碎成碴子或面粉的石制工具。山西大学合作化史研究所前有一尊,可以观览。


磨面前先行淘麦。把拣去碎石渣子并簸净的麦子倒到清水中,用铁制的钻有网眼的漏勺或曰笊篱捞去漂浮水面的麦皮和空麦(麦芝),再把麦捞出来控干,倒在苇席上摊薄,晾干。你得随时驱赶鸡犬。


石磨,磨盘,磐石,用人力或畜力拉动转盘,是把粮食去皮,研磨成粉末的石制用具。由两块尺寸相同的圆磐形石块和磨盘构成。一般是架在石头搭成的台子上。接面粉用的石磨盘上摞着石磨的下扇(不动盘)和上扇(转动盘)。下扇固定在石盘上。两扇磨的接触面上都錾(zàn)有排列整齐的磨齿、浅沟或齿痕,用以磨碎粮食。上下磨盘磨齿方向相反。磨盘上扇有两个磨眼,供漏下粮食用。两扇磨之间有磨脐子(铁轴),防止上扇在转动时掉落。一般磨直径80厘米左右,一个人或一头驴就能拉动。石磨盘,隔一段时日请石匠凿齿。


牲口拉磨必须蒙住眼睛,以免牲口原地转圈发晕。箩面需准备粗细箩子和面柜。箩,用框架和纱网材料组成的器具。箩面的框子叫房(旁)。小房子。箩,字典云,箩筛,专供筛粉状物质或过滤流质的器具,底部比筛子密,用绢或细铜丝等材料做成。头箩面又细又白,是蒸白馒头用的。五六十年代吃大锅饭时期,粮食分得少,拉磨的牲口更少,半月一月才能轮上一回。磨盘,事先要用光秃秃的笤帚把“挂号”(占位子),把没毛的秃头笤帚放在磨盘上圆孔里。石碾盘如今绝迹。碾米,很粗重的石碾盘上,碾子光滑圆溜,但小米不会被压碎。纳鞋底,糊衬子,也几近失传。山西大学合作化研究所把石碾、石磨、纺车、斗篮、犁耙、旧织布机当作宝物。


簸箕,家家常用的器具。这是高技术,如今的人不会。簸扬麦米,捡沙碜。旧时度量衡秤,今不复见。竹簸箕用来簸扬粮食中的尘埃皮糠。竹耙可耙落叶,谷粒。竹扫帚,常用来是清扫场上、仓上尘土脏物。铁蒸笼用来蒸馒头。


斗,dǒu,中国市制容量单位(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石)。石,dàn,市制容量单位,十斗为一石。升,民间以“升”为计量单,一升是一斗的十分之一,一升米就是4000克,也就是8市斤(16两=1斤)。过去没有标准度量衡,以容量来测量稻谷。如今,一米的长度、一公斤的重量,有国际标准。还有一种器具叫斗篮。应该能盛装50市斤麦子。老式杆秤,非每家备有,常互相借用。装粮食的土布口袋,粗线纺织,装百十斤粮食。细软棉线纺织的口袋盛放米面。这些器量,并不准确。所以,关云长身长八尺,因为那时尺子短。八尺,人能有两米多高吗?


我的故乡南常村吃深井水,井深十丈,挽水辘轳,井绳缠绕二层之多。 吱扭吱扭田园曲。甜水井,清凉甘甜,自觉不错。大姑家在武池村,南梁滦池池水流经村落,每日清晨,农民从河渠打水,我们就觉着不干净卫生,还笑话人家一一试想,驴马粪蛋儿肯定少不了。长大了,忽然颖悟:南梁池水发源于翔山脚踪,也必是多年沉淀渗透,山高数丈,山泉清冽。加之夜间从南梁静静流淌,也是原生态纯净水无疑。流水不腐,还自净,犹如汩汩文明史,自我净化。山西引黄入晋入口。流水不腐。那沿途驴粪蛋早被净化了。


千百年来,南常村人畜吃水,靠的是辘轳井。井洞为圆筒形,直上直下,打井技术凭经验垂直不弯,没有些许差池。井洞直径不足一米。井台中央圆形井口,亦由石匠精心凿制。夏日俯察井口,可看到井底平静水面。辘轳是用木头做成的圆形滾筒,中有圆孔,固定在铁轴上。铁轴嵌在木桩上。井绳缠绕在辘轳上,厚达两层。井绳是用粗麻绳拧成,十分结实牢靠。辘轳头上嵌一质地坚硬的木摇把。手摇转把手,绳索一圈圈缠绕在辘轳上,水桶便被徐徐提上来。辘轳被井绳磨得光滑锃亮。


天长日久,井下淤泥积淀,出不了水,要淘井。通常是有胆量的青壮下井,大热天也需穿棉衣下去。井绳要保证不断才行。打水叫挽水。起迟了,每次汲水只有半桶,且有泥沙。井水有甜水井和苦水井之分。苦水,碱性大,用于灌溉或盥洗,也可以饮牲口。平原村庄的水苦涩,南常村甜水沁人心脾。


每年夏天往往暴雨成灾。不过我们村不至于遭受涝灾。水患,山西极少有。山水,就是暴雨之后的洪水,从山涧沟壑倾泻,泥沙俱下,飞流湍急,浩浩汤汤,夹杂羊粪枯枝败叶,极其肥沃,流到我们村正适合于浇灌良田千亩。黄土高原深沟悬崖,沟壑纵横,几千年雨量充沛冲刷而成,所见多有。不过近年雨量稀少,我们村南门外深沟不再,南门桥洞几乎被掩埋。山水磅礴,爬坡过沟,俱已往矣。


三、养殖果林农林牧副


核桃树,小时只见过张家园子一株。高大,枝繁叶茂,树干滑溜,青皮繁盛果实,招人眼谗。青核桃去皮很难,如果手指被浸染,许多天手上的青紫色去除不了。枣树,邻人闫长春兄(其父闫保树叔)家种植一株。那时不懂科学,十枣九虫,有时难免虫屎满嘴。邻居关系睦谊,我小娃娃家,检拾偷吃常有,但不敢攀树折枝。小道理还懂一些。核桃树和枣树都高大粗壮。士壤肥力都长了枝丫,树木不长春,果实还繁荣。现如今科学育种,这些都不稀罕了。


果林经济,1950年代南常村南门外有王保民家一块山楂园,合作化后仍归个人。这是当时私人资本主义尾巴的硕果仅存。后来爸爸从园中移植一株到我家院落,好像是幼苗移植。我小时听希孔兄说,山楂树种植的办法是把山楂籽放到刚拉下的热气腾腾的牛粪中(只不知驴马粪行不行),趁热埋到土堆里。这办法我没验证,因为我嫌屎臭。然而如果正好碰到热牛粪,手头又缺种子。这机会要和宇宙飞船太空对接一样合卯精准。我确实至今不知如何培植山楂苗。兴许希孔兄诳骗我。


1950年代南门外桥洞西侧有一株皂荚树honey locust,属闫家某户。村民可随时摘打,用皂荚洗衣被。皂,黑色。荚,豆荚也,籽粒夹在里面之谓也。肥皂,后来就以此得名。


依马克思说法,东方原始村社土地林木水源公有制度,古风朴野,虽为私有,亦可公用,村民可私行打摘皂夹捶打洗衣,无须打招呼。这属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的集体共有。前现代呀。旧中国属原始村社制度,马克思说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用来浣洗衣服的还有灰条。当然,灰条、仁旱,嫩时也可做凉伴菜——开水打一遍,再过凉水。仁旱、灰条,秋天肥壮,其籽粒冬天可喂猪,野草籽粒差可比拟杂粮粗食。闫家巷桑树,桑仁,桑葚,还可以随意吃。葚,rèn,桑葚儿,sāngrènr(有点外形相似者,叫苍仁,苍仁子,就是苍耳子)。桑叶,每次放学摘采喂蚕,主人并不阻拦。小学养蚕,蚕蛹破茧而出,飞蛾在棉纸上产卵,第二年春放到棉絮下“暖”出蚕虫——蚕宝宝。熟桑葚掉在粪堆上,孩子们捡拾,洗也不用洗就吃,好比鲁迅的百草园,儿童的天堂乐园。但后来我们就和迅哥儿一样进了三味书屋——他的意思是苦味、臭味、酸味。


我们家私有桐树园,1960年代归公,但原为私有,乡民可纳凉闲聊。园中有一株高大香樁树,邻居可采集食用——用长长的铁钩子采集。挠钩,一种长柄顶端安有铁钩的用具。千年原始朴野古风。安家一杏树,大孩子可攀爬折摘。你如果懂得保护私有财产,那准保就是文明的进步呢。安家的石榴树,硕果垂枝,籽粒饱满,丰润可喜,亦不上市出售。成熟石榴有时会爆裂。关系好的邻居亦可摘取。“从今也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古朴乡俗写照。


合作化以后,南常村房前屋后多有“园子”,属于私人宅院,应该是菜园子之省略。家园,就是私有财产。困难时期得到60条保护。家和园,不可分离。有钱富户,游乐嬉戏。一般人家,种菜种果树。园子,后来就种粮食或棉花。我家屋后的园子一度私有。张家、阎家、孙长仁家都有,可以弥补集体经济之不足。这大概就是后来被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园子属私宅,北方农村亚细亚生产方式遗存,家族共有,不属于野田。


南常村层层梯田适合于种植小米谷子,田埂适宜栽种柿树。柿子树由软枣树嫁接而成。这大概就如同转基因。柿子树结的果子很繁,有盖柿、水柿。最大者为盖柿,或名磨盘柿,状如锅盖或磨盘,故名。还有牛心柿、牛娃柿,呈心脏形。收获柿子,用一根很长的顶部带叉子的杆子“下柿子”,一筐一筐的鲜红柿子,光鲜可爱。柿子必须带蒂,才好保存。平原地带的同学没吃过柿子,我们后来恶作剧,拿生涩的柿子诓骗他们。


南常村栽培的柿树,多在梯田边缘,不用人工管理。秋天,柿子红熟,山坡上柿树红叶是一道风景。成熟红润的硬柿子有涩味(翼城方言叫“上吧”),要放在温水中“暖熟”——一夜十二个小时后可食用,其涩味被拔除。熟透通体红艳的软柿子可即时食用。


摘柿子,旋柿饼,掰柿瓣,秋天里的一把火。柿饼制作工艺:去皮,将果皮转圈旋削下,在光照充足的地方曝晒,果肉皱缩,果顶下陷,就可进行上霜,将缸放在阴凉处让柿子长出一层白霜——一种有富含营养的菌类。


软市子和面粉搅拌成稀糊状,可作油炸食物(油蛤蟆、油蛤蟊)。冬天储藏软柿子,做“摊馍”,用软柿子搅拌稀糊糊面做“油蛤蟆(gema,青蛙)”(一种小吃名称),做炒面(炒黄的玉米,谷子,黄豆,磨成面,和以软柿子,晒干,磨面粉)。


“庄里南常,柿子留房pang”。房,音pang。古人只有重唇音,无轻唇音,只会说pang上,不会说fang上,写出来,就是房上,房屋的第二层。这足证南常上古时就有人了。


做豆腐的副产品豆腐渣,喂猪,但有时人也食用,可以做豆渣窝头。没有喝过豆浆汁。豆渣窝头夹上萝卜丝,起粘连作用。蒸熟食用,极难下咽。如果炒食,葱花香,就好吃些。炒豆渣窝头需多放油。烤黄的锅巴香脆焦干,适口充肠。食用豆渣,能降低血液胆固醇,减少糖尿病人胰岛素消耗。豆渣中丰富的食物纤维,有预防肠癌及减肥的功效。这是后学的科学。


豆饼,又称吉祥饼,它还有英文名叫“Soybean cake”,是大豆榨油后所得油饼,昔日常见的一种东西,通常用黄豆或黑豆磨碎压制而成,可以施肥,或喂食牲口,是极好的营养食品。安徽固镇县濠城地方特产名吃,曾做为贡品,挂过金匾,号称“天下第一饼”。豆饼,青黄不接时,偶然也食用,然而极其难以下咽。精华与糟粕,是应该分清的。动物躯体部位肉,营养差别大。猪下水,五脏六腑,头爪蹄膀血髓筋,应该营养差些吧。 麸皮,肯定没养分。大豆,或黄豆,老家不制作豆芽——吃豆芽是吃绿豆豆芽。


我们如今讲“后现代”,有一位归国讲学的人把前现代晋北农民吃不上白面时代的莜麦莜面玉米荞麦当作后现代追捧。不过我们须得知道,不能拿前现代低碳经济作调侃谈资助兴,捉弄农民。改革开放,他们才开始吃大米白面。千万不能走回头路。


四、母仪甚敦妇职既修


我们生活中旧的传统退出历史舞台的事物众多。有一个旧式大立柜,土话就叫ju。有一张方桌、正方形八仙桌、四方形果盒(ha)、斗篮、织布机、纺花车。和斗篮、纺花车、织布机、升、斗、秤一同消失的有用竹子或牛骨制作的篦(bì)子。锅铲子叫食刀。包饺子用的牛骨馅抹子,我们叫扁石,用牛的肋骨打磨而成,包饺子舀馅用。不同于现在的不锈钢勺,牛骨馅抹子有辟邪寓意。


农村卫生工具之一是布条制作的掸子或拂尘。抹布是黑的,油乎乎,一股馊味。洗碗的叫抹布,擦桌子的就叫抹桌布子。全家共用一盆洗脸水,共用手巾(现在各用各的)。后来知道南方不缺水的地方也是如此。这就是传统。传统是一种巨大的惰性力量(马克思)。现在城里人吃饭还是筷子乱戳,不卫生。分餐制,国外久已实行。


旧时没有热水瓶和铝壶,用的是铁壶。铁壶叫茶壶。“茶壶煮饺子,有口倒不出”,很形象浅显,但谁也没试过。铁壶里放置一团棉花,吸收水垢。现今茶壶中硬硬的水垢少多了——科技使人过有尊严的生活。现在太原自来水煮开偶有残渣,但水垢不多啦。水开了没有报警哨声,因为不拍滚水浇灭火苗。老家那深井水到底含杂质多呀。冬天暖被子、暖手的锡壶,又叫汤婆子,暖手壶,暖脚壶。 如今锡壶被淘汰,做锡壶的人也越来越少。还有用来暖酒的锡壶。


农村村民憨厚朴实。出门无须上锁,把门掩闭或关上即可,门关上斜插半截树枝,表示无人。无需防盗门。客人来,咳嗽一声代表hello。你会说,唉,今不如昔,人心不古,还是过去好。我告诉你,毕竟社会进步了——你迈了一步。偶有失窃,丢个铣把锄把什么的。小时候听说有人在皎洁月光下偷摘棉花。有的成熟的小麦被盗割。


农民吃饭喜欢用大“钵碗”,蹲在街口聊天,中间不用添饭,一次性盛够一碗管饱。吃完饭尽管继续神聊,由妇道人家收拾碗筷。这乡俗,全国雷同。晚上串门不用敲门——食指弯曲成拐子敲门,我是到北师大上大学学会的。旧式民居,板门是木轴,开关门会“吱扭”作响。户枢不蠹,这成语城里人不懂。门闩也是从秦汉以来就有的横插的木闩。闩,这个字今后从汉语字典扣去。问路,不说“劳驾您哪,excuse me”,而是叫“大爷大妈”。见面语不说“哈罗”“古德冒宁”,而是问“吃了没有”,“今天天气很好哈哈哈”,因为几千年就靠天吃法吃不饱——所以连亏也叫吃。


千层饼叫油旋,油饼叫油煎,馒头叫蒸(zhe)馍,稠粥叫白粥,高粱叫稻黍。


幼时即喜国服,传统文化。春秋穿夹衣(裌衣)。夹衣流行于七十年代以前。双层,外层多为家织布——纹路很粗的土布。款式为唐装、斜扣或对襟式。咱们那时候就唐装汉服。姑妈说她小时候就穿旗袍,满清服装。颜色多为蓝色、黑色。里层大多是薄棉布,中间不衬垫絮类。常于秋天和春天穿,相当于现在的毛衣外套。


50年代裤子是缅裆裤。缝制缅裆裤不用量体裁衣,腰围臀围皆没有定数。穿裤子,无论单棉,都要用布条把裤腿扎紧,防止风吹进裤管。农民时兴旧式裤装,裤腿裤腰肥硕,肥宽的裤子,裤子不分前后没有尺寸号码,裤腰要打叠,腰肥裆深,裤腰打叠,腰系裤腰带(红黑白色),裤腰带宽几寸,长五尺许,可以系活扣,有时还垂落露出,大便时搭在肩上。红裤腰带辟邪,也是旧时代传统烙印。旧时代有用裤腰带悬梁自尽的。西式裤传入前,中国老百姓没有修身、束腰概念,没有合体的裤子。西服传入,才有了前后片之分。缅裆裤没有裤兜,也没有前开门或侧开门。 缅裆裤型男女不分,唯一差别在于裤裆。男人的裤子前面有白色尿渍尿印。传统老农手不能插进裤兜。人无裤兜,只能拱手(方言),即袖手。


50年代,男女村民时兴用青布带子绑腿,叫腿带,冬天御寒,春秋防风,夏天防止灰尘蚊虫。这和女人的裹脚布一个样儿,旧文化的象征。我见过奶奶的三寸金莲腿带宽寸余,长二、三尺,以黑布为常见。男子一般穿粗白布对襟小褂,前襟左右下方各有一个上平下圆的明兜,纽扣是用缝好的布条挽成的。大襟袄、缅裆裤,是旧时代农村常见的装束。大襟袄,两侧的衣襟一大一小,不对称。男人左开襟,女人右开襟。大襟覆盖小襟。在小襟一侧的腋窝下边系扣。扣子是自己制作的扣盘。盘扣的扣子,用“袢条”的折叠缝纫的布料细条编织而成。扣门用布带做成环状,缝缀在小襟一侧的腋窝下。常见的是五扣。扣门不能缝制成双数,因为“四六不成人”。 扣袢用小布条挽成,有钱人家也有用铜圪垯扣的。


翼城人冬天天冷“拱手”,即袖手,藏手于袖。羊肚毛巾围头,一个活脱脱农民形象。包含“土”而读作tu,du的,如,肚、杜、堵、吐、汢、钍、堍、釷。袖手,藏手于袖,属于传统文化。曾经手插裤兜,叫帅气,头发向后一摔,也帅,以手向后捋头发,也挺潇洒。背手弯腰,是老农本色,围巾戴帽,则是干部打扮。


头上围羊肚子白毛巾,防止日晒,抵御风沙。襟,衣服胸前部分:大襟。对襟。襟怀、胸襟、连襟,源此。我小时候戴过虎头帽,脖颈上挂过“锁链”——银锁,因为身体不好,要锁住生命。肚子上戴过护肚围,护肚脐。冬季,富户穿大褂长棉袍(相当于大衣),还可以套上马褂。旧时代,穿长衫是身份地位象征。不过我父亲(文化人)、伯父、叔父(农民)也穿长大衣,叫大氅。见过同村叔叔戴瓜皮帽。瓜皮帽始于明朝,又称西瓜帽,源于明太祖所创的六合帽,取六和一统、天下归一之意。


穷人穿小棉袄。小棉袄也是五个扣袢,左右两侧各留一个暗兜,天冷插手用。鞋,布鞋,无左右之分。农村妇女经常做的手工活是衲鞋底。鞋底首先备料,布衬——旧布,叫“衬子”或铺衬,把碎布头或旧布用稀面糊粘连,贴在墙上晾干,平展厚实硬梆,可剪制成各种鞋袜图案。妇女手工制作鞋底鞋帮,尺寸极精准,鞋袜合脚拢脚。普通男子穿圆脸布鞋或尖口鞋。旧时代农民穿的袜子大都是用粗白布缝制的,形同旧戏舞台上武生穿的薄底快靴。成年男子习惯在头上包扎一条白毛巾,防风防晒防土。


五、婚丧嫁娶坐卧行住


过去,同胞们体质弱,不卫生,东亚病夫,消化力差,吃饭打臭嗝,“伤食臭”,或打饱嗝,很响亮,“嗝——”的长长一声,很长,觉得很优美,得意洋洋,也不避人,正对着座客,好像很豪迈英勇。受凉打“嗝哉”。咳嗽,流清鼻涕,痰多,鼻屎多,抠不出来。擤鼻涕,当众往地上一摔,再在裤腿上抹干净。眼屎(痴头)多,眼疾,多人一盆水洗脸皮脸蛋,共用手巾(高中仍如是,但男生不和女生共浴)。疲倦,翼城话叫乖了,疲倦了,就乖乖睡着了,小孩动辄就“乖”了,因为乏了。后来西化洋化,用手帕(手卷)擤鼻涕,装口袋里,有洋味儿了。这比把鼻涕抹在衣服上或搓搓手,强多了。


我们的先人在梦寐中也想象不出如此山乡巨变。他们想象不出我们冬天还“洗刮”(洗澡,搓澡)。我们没有躺在前人遗留的卧榻上酣睡。我们的往昔充满智慧、进步、繁荣和骄傲,但也有辛酸、教训、耻辱、莽撞与失败。南常村有巨变革新创造求异,也有保守僵化蒙昧痴愚。我们决然地抛弃既往,并不违背祖宗旧章。


民用建筑,用粘土煅烧呈青灰色的砖为青砖。红砖与青砖的制作工艺相似,将块状粘土(不是原始生土,也非沙土)煅烧,煅烧的场所称为砖窑。旧时南常人建房筑墙,采用筑土成墙的方法,用杵筑(捣)紧,筑毕撤去木板、木椽或椽檩。我村很早就用版筑技术筑墙建房。南常传统筑房以土坯或版筑方式筑墙,院墙也以版筑砌成。墙根基采用石砌(砥石)技术。砖墙极少。


晋南农村瓦房两层,中有隔挡,叫做“房”(pang,阿房宫),可用于诸物防盗,防止漏风,保暖保凉或防止直视屋顶椽檩,避免蛇蝎昆虫掉落(陈年老屋房顶常有花蛇,百姓视为异物,不敢惊叫)。老瓦房上常有瓦松,也叫瓦垄子草,两年生多肉类草本植物。长在瓦缝里,形状像塔松。物质匮乏的年代,不用洗就往嘴里吃,酸酸的。


山西是产煤大省。南常村背靠山岭,村民烧煤。翼城平原地段农民不烧煤,而烧麦秸玉米杆高粱杆。要使散煤粉成粘着状态,必须把土和煤粉掺和起来,使之成固状物。南常村和煤要挖取烧土。烧土,红白相间,一种原始生土,粘着性强,不适宜耕作,可使煤粉粘和成团。如果烧成灰渣,不会造成浪费。旧式土炉子叫火架,铁炷(火炷)一捅,呛人的炉灰密集,飘然腾空而起布满房间,满屋淌毛谷穗(灰吊子),墙壁屋顶被熏得黧黑。现在农村用燃气,最次者用蜂窝煤、煤球。


传统宗法农业社会,妇女没有地位,也沒有名字,无名份。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在农村,早晨倒尿盆,乃妇女妈妈们的专利。妇道,就是妇“倒”。妇女嫁到婆家,由婆家另取“名”,如我母亲叫“黄家”,伯母叫“西张”,婶母叫“西郑”,舅妈叫“七沟”。解放后情况好转。我祖母无社会地位,没名份,解放后上户口,只能叫安乔氏(这是我父亲的杰作,否则,祖母无名氏)。母亲、伯母、婶母好一些,可以一仍旧姓,分别叫黄桂兰、任爱贞、王桂香(兰、桂、香、贞,几个字都好,很雅)。63年,嫂子更现代,索性把王家的姓名全带来。旧时代女儿未嫁叫“待字闺中”,出嫁后,丈夫给取一个“字”。有了“字”,就表示嫁出去了。这“字”,可不是文人的字。夫妻互相称呼,不能直呼其名,要喊孩子的名字。“名字”,但农民有名无字。客人来家,问:“屋里有人吗?”“掌柜的在家吗?”女答:“没人”,指丈夫不在家——女人“不是人”。男人叫“当家的”“掌柜的”——其实家里没有钱柜子,一贫如洗。妇女社会地位,可见一斑。妻室叫“内人”“屋里的”。夫妻对话,不叫对方名字,因为直呼其名,就是不尊敬。夫妇相敬如宾,只好喊大孩子的名子。如果长子回答,则说,“喊你爸爸(妈妈)”,也不知道和宋丹丹一样喊“孩儿他爹”。男人除乳名,另有官名——不进官场,但吃“官司”时用得着呢。古代,官司,由官儿审理。可现在的法官,根本不是官。你别误解。现如今,官不能司法,他犯了罪,应该交由司法处理。如今叫诉讼法庭,官员不管“司法”,他犯罪也得受审。


农村孩子取乳名,越丑越好,孩子好养,如茅拾(茅坑拾来)、秕谷、嘎子、豁子(兔唇)、胎娃、难娃、狗娃、猫旦、妮娃、金狗、马驹、驴娃,也有取娘家姓氏,如张娃、陈槐,雅一些的,叫和平、小河、公社、热平。


旧时翼城方言,嫁女,叫“改女”。外地称夫死妻嫁人叫改嫁,但翼城方言,“改女”,实为女子出嫁要改名换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嫁鸡随鸡嘛。1950年代结婚仪式wedding,新娘头戴花冠,衣香鬓影,浓施粉黛,凤冠霞帔,迎亲骑马坐轿,唢呐吹奏。比较新式的,骑自行车。生孩或死人,要佩饰红布条,驱邪避疫。传统中华,红,并不就是吉祥。红色标志,来自苏俄革命。孩子满月炸油饼。红白喜事,为解燃眉之急不时之需,邻居要么上礼一毛两毛,要么送一碗白面。婚嫁要选吉日良辰,阴阳先生通幽魂冥界,上穷碧落下黄泉。旧时习俗,红并非革命象征,不是吉祥,不是浩荡豪迈,而是辟邪祛秽,祈福禳灾。大红灯笼,红色绸缎,辟邪防疫,战战兢兢。


农村红白喜事,丧葬埋人乃白喜事,素衣白帽麻绳孝服,要由孔夫子的后人儒生们吹箫鼓笙,长歌当哭,呼天呛地,喊冤叫屈。妇女哭丧,抑扬顿挫,或长啸短吁,或喃喃低语,要哭出水平,哭出花样。冥币香烛,灰飞烟飘,预表亲人灵魂登天升遐!丧葬习俗,多有迷信巫术。前现代杂乱不一,是中国民间祭祀的特征。埋人时孝子手持花幡,引领魂魄至墓葬地。“扬幡招魂”即由此而来:不是把魂招回家,而是引领魂魄从家到墓地,早日让亲人借尸还魂托生还阳。


南常村埋人习俗:殡葬队伍要哭丧到东门外献祭号哭,行拜别礼,扬幡招魂,祭拜焚烧,鼓瑟吹笙,要拜别社稷神坛。较早,那里有座土地庙。土地庙,民间供奉土地神的庙宇。土地庙神格不高,基层信仰,造型简单。当方土地,土地主。土地爷,掌管一方土地的神仙,住在地下,是神仙中级别最低的。俗话说“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


东门外土地庙虽已不见踪影。土地神源于对土地权属的崇拜。人出生都有“庙王土地”——即所属的土地庙,类似于籍贯。人去世之后要吊销户口,去往阴间,超度仪式,即做道场。


古代丧服,用麻布制成,是最粗的不缝边的粗麻孝服,断处外露不缉边,衣缝向外,呈毛须状,以示无心讲究,不修边幅,以尽哀痛。腰间也系麻绳,持孝杖,穿麻鞋。孝杖即所谓孝棍,用麻绳白纸缠绑着高粱杆做成,只给男子正式祭奠时用,凡辈份低于逝者的本家本姓之男子,均人手一根,长幼同此,俗称“拉孝棍”。村俗常以“孝棍”多寡来判定人丁兴旺与否。哭丧棒、孝杖、哀杖,材料多取竹杆、桐杆、带根高粱杆(北方地区)、柳杆(少数地区)。“孝子之杖曰哀杖,为扶哀痛之躯。” 麻鞋,长子只能随脚踢拉着,不能穿在脚上。除披麻戴孝外,居处方面,就是“寝苫(shan)枕块”,苫者,用稻草编成的草垫,块者,土块。埋人叫出殡,出殡时抬棺材,出门摔沙锅,烧枕头,送亲人上路。送葬人回来要夸火,去晦气,民间传说火可以驱除一切邪道,很多地方都有跨火驱邪的风俗。


丧葬之后,七日为躲魂日,据说亡人失魂落魄魂魄漂游,这日要回来,也是恋家情结,思乡心切,探视回访。躲魂之日,家中不得留人,亦不举火生烟,免惊亲人——鬼魂自然怕火光。门口撒道白灰,阻挡外人进入。据说向晚回府,还可看见白灰上雪泥鸿爪,似乎证明亲人鬼魂确实回来过——其实是禽畜爪痕蹄印。七月十五阴魂尚未散去,在门口大道旁烧纸,本意乃在以袅袅青烟飘浮万里高空,让亲人魂魄远行高飞古都拜sayaonara撒要那拉。那纸钱也算盘缠,让亲人打点阎王小鬼!


1950年代农村离婚率陡升。童养媳,小女婿,包办婚姻,早婚早育多生,守寡节烈,赞美梁山伯与祝英台殉情,忠贞不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好女不嫁二男,上吊自焚,毒害了无数妇女。婚姻登记,离异再嫁,丧偶再醮,乃新的社会风尚。结婚登记领结婚证,离婚找政府部门,是新生事物——如今非法同居,无证婚姻,社会乱象,一户占两座院落,无法无天。推行注音字母,简化汉字,颁新婚姻法,解除包办婚姻,扫除文盲教育,识字运动,妇女解放,禁买卖婚姻(现又死灰复燃),剪发头,除四害,讲卫生,改良厕所,乃1950年代进步运动!推倒泥菩萨,庙宇祠堂办学校或作村公所,填坟平地埋碑废家谱族志,废除行跪拜礼,禁止体罚打骂儿童,冲破迷信羁绊,扫除丧葬婚嫁中陋习旧俗,也无可厚非。


六、壶中日月端午中秋


清明节


清明上坟祭祖,冥币灰飞烟升,有别于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新死之眷属,游魂野鬼,荒岭山原,飘忽不定,还没有入户阎王殿,没有开户冥币银行(中国人民冥行)账号,尚未升天成神,故于房前屋后大道通衢焚烧冥币哭丧哀嚎送亲上路(清明扫墓则无哭丧之举)。清明带给祖宗的馒头,要祖宗尝过才能吃——把馒头从坟堆上滚一圈,算是祖宗打了牙祭。荒草萋萋,狗粪鸟屎,多脏呀。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这是古话,现在不算数了。七月十五则不去祖坟——清明乃专为祖坟培土加固,曰扫墓。


清明当日的第一件事是制作米醋。米醋的传统做法,在清明节将米浸泡在缸里,七日后捞上阴干倒入瓷瓮中,密闭。用二年生长期的树棍每天搅三次。淘米水是父亲一大早挑的第一担水。妈妈负责每日的功课,就是搅拌米醋坛子。挨近的人不应有喝酒抽烟等不良嗜好。不过爸爸烟瘾很大,似乎也不被除在外。爸爸也是酿醋的一把手。亲戚朋友少不了来家打醋——但没有货币交易。我过去以为米醋是草民的生活,上不了档次。后来知道,晋南米醋,适合调拌凉菜,不变颜色。


春天雨后,我们常常到窑顶草地采集菌类植物地皮菜。地皮菜,别名地木耳、地软、地踏菜。胶质球形,扩展成片状,状如胶质皮膜,茶褐色,干后呈黑褐色。雨后湿气蒸腾,菌类生物繁衍,生成一片片地皮菜。地皮菜是真菌与藻类结合的一种共生植物,和海带、紫菜一样,同是蓝藻类。地皮菜的叶片比木耳还薄,紧贴地皮,皮薄肉嫩。据老人讲,第一声春雷之后,地皮菜不可再采拾。这是迷信,事实上,春暖花开,万物葳蕤,适合菌类繁殖。


端午


农耕文化的节期,均与物质享受有关,是物质匮乏时代的消闲、饱腹、娱乐、偷闲、欢快。现代节日hoIiday,讲精神追求、社会关怀、人生操守,与超验的灵明有关。现代节日具普世概念,基于社会公正、人人平等、万众福祉:情人节、复活节、父亲节、母亲节、儿童节、劳动节、国庆节、青年节、感恩节、护士节、教师节、残疾人节、人权节。社会发展,物质丰饶,人文进步,现代人会说,如今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吃粽子、饺子、月饼、八宝饭。


端午节,Dragon Boat Festival,吃粽子,南常村比较少见,因为没有糯米和竹叶,没有河,也没有舟。偶然一年,三叔缚了许多粽子。他心灵巧慧。北方的粽叶是芦苇叶子,不是南方的竹叶。父母为不让我们受制,每年端午,要么吃自制凉粉,要么蒸粘糕(也是粘米,黄软米,小米),总要改善一下,怕伤了孩子们的心。端午节最有意义的事是妈妈为吾人佩戴红包香囊,异香扑鼻,有时味道强烈,叫人受不了。这可不是臭美,而是为了防止蚊虫叮咬。香囊和香水一样,屏蔽体味。资产阶级香风迷雾,不是坏东西。夏天快到了,这季节苍蝇臭虫蝎子蜈蚣乘机作乱,传统社会先民自有土方应付。挂艾蒿也是避瘟。南常村有端午插艾习俗。端午春夏之交,气候转热,易生百病。以艾条插于门楣,悬于堂中,可防蚊虫蛇蝎,避瘟祛邪却鬼。菖蒲、艾叶、榴花、蒜头、龙船花,合制成人形或虎形,称为艾虎。儿童妇人佩戴,芬香朴鼻,祛除体味。夏日屋檐下常有昆虫掉落——母亲不让我们在房檐下吃饭。点燃搓成绳状的枯干艾蒿,相当于现代蚊香和杀虫剂。艾香应该没有毒副作用。


中秋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杜牧《秋夕》)


八月十五中秋节,Mid-autumn Festival,烙石头饼“隔栏挑tao”,亦称石子馍。隔栏,木棍也。这种干粮外出时可以用棍子(俗称隔栏)挑(tao)着走,故名。石头饼流行于晋陕地区,唐朝时称石鏊饼,古代石烹遗风。石块传散热慢,不易焦糊。起源:原始人类把和好的面放在石头上烤熟,如西方的饼干。先民早就发明"石上燔谷"。《礼记·礼运》有"以黍米加于烧石之上,燔之使熟之。"故乡妇女在被称作“鏊”,ao,“凹”,的平底锅(用铸铁做成,平面圆形,三根腿,专一烙饼)里,把鸽子蛋大小的卵石烧烫,烙出的饼子表面坑洼不平、色泽金黄、香酥可口,一般不会焦糊,可以久存。据《古史考》记:“神农时,民食谷。释米加烧石上而食之”。


从民俗学上说,可能先祖把生面放在炙热的石头上烤烙。那时代中秋节能吃月饼的罕见——月饼也吃不到双合成神池的,是南梁镇食品加工厂制作的,特肥腻。石头饼有大有小,最大的按照饼锅容许充其量。摆放供桌时自下而上次第渐小,累积为宝塔形状,就看谁家手巧。最上是烙熟的石头饼兔儿爷,灵动秀气活脱脱。再顶端大概插菊花表示登高。这一切摆放齐整,供奉在院子当中的供桌上。月光皎洁,对月吟诗——可惜那时候才力不逮呀。石头饼上添芝麻的居多,馅多为咸芝麻面,加糖的不多。比较富裕人家裹加蜂蜜,算是高档次的。有的人家把石头饼挂在屋外墙上,可存放几个月。还有用杏仁、油和面做的“干馍”,薄脆爽口。


本文忆及青少年含辛茹苦风雨如晦历程,中国农村社会发展史一个侧面!翻开历史旧页,得着的是人生教益。个人的遭际、家庭的变故,似与历史同步,也与同代同龄吻合。一叶知秋。这是那个时代的剪影。社会史家,不可以不察!古云“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闭关锁乡之中华就是如此。相隔十里百里,生活习俗不同。跨行业,跨地区,跨文化交往,不同的意识交流,殊不可能。


2018年12月24日 修改 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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