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读完俄国学者鲍·斯拉文的《被无知侮辱的思想——马克思社会理想的当代解读》一书后,发现这恰恰是当代马克思主义研究中一项具有迫切现实意义的基础课题。
对中国的理论界来说,鲍·斯拉文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曾任苏共中央社会主义理论和历史研究院(其前身是马列主义研究院)副院长、《真理报》编委,目前是莫斯科国立师范大学教授、《新生活报》主编。苏联解体后,他是为数不多的坚持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专家之一,他继续孜孜不倦地研究马克思、列宁的学说,著述甚丰,2003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过他的《尚未结束的历史——戈尔巴乔夫访谈录》。
本书原名《论马克思的社会理想——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思考》。作者选择这样一个题目来做文章有两个原因。苏联解体后,马克思主义受到普遍的攻击和否定,需要从源头上论证马克思理论的正确性和现实性。其次,需要从马克思社会理想的视角来探讨苏联失败的根源。
什么是马克思的“社会理想”?斯拉文把马克思的著作前后贯通起来考察,从而得出结论:马克思的社会理想是每一个人的自由与解放的“人类社会”或“社会的人类”。所谓解放,是“使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回归于人自身”。这只有在资本主义后时代才能实现。人不是自我封闭的自然物,而是社会关系的产物。社会科学的许多问题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人是社会的人,因此必须解决人与社会的异化的矛盾。消除这个矛盾的过程就是实现马克思的社会理想的过程。马克思将克服了社会异化和由真正自由的人组成的社会直接称之为“真正的人道主义”的社会。共产主义不是抽象的理想,而是消灭现状的现实的运动。是对私有财产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
这种“人的社会”,在《共产党宣言》中以非常明确的语言作了科学的表述:“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一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这是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想的最简练、最准确和最科学的定义。这是包含自由主义价值(每个人的自由)和社会主义价值(一切人的自由)的社会理想的精辟表述。没有人对此提出过有分量的反对意见,所有的批评都是针对实现这个理想的途径的。
真正人道主义的未来社会是一个十分合理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起源于自由主义的自由思想和表达社会主义思想的集体主义思想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够提出更完善的社会理想。马克思的社会理想使未来的、非异化的“人的社会”更加具体化,这个理想始终是所有左翼运动反对建立在人的异化、对人的剥削和奴役基础上的社会制度的最终目标。“人的社会”的建立标志着自发的“人类史前阶段”的结束和“真正的”及自觉创造的历史的开始。
“人的社会”创造着“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即不仅能够按照必须的规律进行创造,而且能够“按照美的规律”进行创造的人。在未来的人的社会中,哲学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界会有机地结合起来。“历史本身是自然史的即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一个现实部分。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
马克思社会理想的来源
马克思的社会理想并不是头脑中空想的产物,而是来源于历史。
马克思在1843年指出,新学派不仅应当回答人类“从哪里来”,而且应当回答人类“向何处去”的问题。要通过批判现存社会,推断出“新世界”。“问题不在于将过去和未来断然隔开,而在于实现过去的思想”。这过去的思想,就是人类历史上那些捍卫人的自由解放思想的天才思想家的思想。马克思研究过古希腊哲学,他通过古希腊的城邦国家的民主建制、城邦国家权力的公众性质和市民的“高水平的休闲方式”,看到了未来社会的某种雏形。古希腊人的自由观和政治观尤其吸引年轻的马克思。他要用民主国家取代等级制度,因为在等级制度下是没有任何自由和人的尊严的。
在马克思的时代,不同民族的发展都有自己的优势。英国是经济,法国是政治占优先,而在德国是精神领域即哲学和宗教。马克思在研究自己的社会理想时,首先研究的是哲学和宗教问题,因为这最充分地反映了人的精神上的异化。马克思不仅受德国唯物主义的影响,也受法国唯物主义的影响,他强调法国和英国唯物主义者与社会主义思想的密切联系。马克思认为,用纯粹的政治手段,既不能解决民族问题,也不能解决宗教问题。只有消除了普遍利益和个人利益之间的矛盾以后,民主和宗教问题才能够得到解决。“只有当人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并把这种力量组织起来因而不再把社会力量从政治力量的形式同自身分离的时候”,才能完成人的解放,即摆脱宗教和各种个人利益的束缚。马克思的这段话,第一次揭示了实现他的社会理想必须的那个主要条件。
马克思的社会理想是建立在劳动同资本的对立这个现实的基础上的。他不仅看到劳动积极的一面,还看到其消极的一面,即异化的、强制的一面,消极面是同社会的对抗制度联系在一起的,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变成同资本对立的雇佣劳动。因此,马克思提出利用人的自由的、创造的活动取代雇佣劳动以实现劳动解放的要求。他是从资本主义现实中,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趋势中推断出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的。他把建立真正的人道主义的或共产主义的未来自由社会,看作是扬弃私有制、恢复人的类的本质的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不是僵死的,而是不断变化的人道的或“人的社会”。
苏联的教训
在20世纪曾经有过社会主义的辉煌时期,从十月革命开始,社会主义在一系列国家取得胜利,进行了马克思社会理想的实验。然而在多数国家,这种实验是不成功的。斯拉文认为,20世纪一些国家社会主义制度的崩溃,恰恰是由于工人阶级政党没有在实践中制定出逐渐取代资产阶级关系和形成新的社会主义社会联系的、系统的政治措施和行动。
其中的问题之一就是无产阶级对私有制的态度,对消除私有制的时间和方法问题的态度。共产主义的概念就是消灭私有制,这是经常被引用的《共产党宣言》中的论断。然而斯拉文指出:1、这里谈共产主义所指的是明确的社会运动。2、俄语翻译不准确。原文说的不是消灭私有制,而是扬弃(德文aufheben,俄文снятие)私有制。对斯拉文的这个说法存在异议,但是斯拉文的结论本身是无可争议的,这就是当私有制还能促进生产发展的时候,就不能废除、消灭和摧毁私有制,而应当继续发挥它的作用。十月革命后苏俄实施的军事共产主义、农业集体化,说明过早地全面取消小私有财产的尝试会造成国家经济的停滞,甚至灾难性的社会后果。
苏俄经历了两种建设社会主义的历史模式:军事共产主义模式和新经济政策模式。军事共产主义模式是通过兵营式的官僚主义方式“自上而下地”建立社会主义,完全忽略世界资本主义的经验。而新经济政策的模式则要求仔细研究和利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有益经验的前提下,在广泛自治的基础上“自下而上地”建立社会主义。
新经济政策模式是列宁的社会主义模式,就其本质而言,完全符合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概念,即社会主义是民主的制度,政权属于工人阶级,属于劳动者。列宁制定的社会主义过渡理论是实行新经济政策的基础,新经济政策取代了错误的军事共产主义。新经济政策切实地考虑到俄国的现实发展水平和特点,恢复了市场关系在国家经济发展中的积极作用。在最短时间内巩固了工农联盟,恢复了被破坏的经济。
斯大林掌权后,新经济政策被中断,而军事共产主义和非常措施重新确立起来,建立起领袖个人权力的集权制度。斯大林称马克思的国家消亡理论是“致命的理论”,他建立了自己的国家理论,阶级斗争尖锐化理论,强化国家的理论。斯大林主义歪曲了苏维埃政权的阶级本质并使其变形,这就为国家社会主义模式的最终崩溃准备了条件。斯大林模式不仅在思想上和政治上,而且在纯经济方面都遭到失败。失败的主要原因就是,背离了马克思列宁著作中关于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学说。
斯大林阐述的共产主义是一个目标,是可以不惜付出任何牺牲并利用任何暴力手段也要实现的目标,这种斯大林式的阐述给马克思的社会理想造成了并且继续造成很大的危害。这种对共产主义的中世纪的阐述,使马克思的社会理想失去了基本的人道主义核心。马克思总是在共产主义和“真正的人道主义”之间划等号,直接称自己的社会理想是“自由的人的社会”,人的全面发展是历史的目的本身。斯大林不明白这一点,把历史上的暴力绝对化。这种模式,用马克思的话说,是“不文明的”模式,或者是带着由此而来的全部后果的兵营式共产主义的模式。如今那些试图恢复这个模式的人,将会对社会主义运动造成致命的打击,并损害社会主义思想的威信。
斯大林没有读过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不了解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实质的理论根据。斯大林的现代追随者也不了解这一点,他们把共产主义的概念同全面的平均主义联系在一起,用马克思的话说,在这个平均主义世界里,“用强制的方法把才能等等抛弃”,在这里“生活的唯一目的”是“物质的直接占有”。
斯拉文写道:如果我们国家能够彻底贯彻列宁的社会主义模式,特别是采取新经济政策的方针,不过早地取消小私有经济和消费合作社,不把社会主义同民主对立起来,而是使社会主义更加民主,悲剧就不会发生。然而,斯大林模式的失败并不意味着社会主义思想本身被消灭,并不意味着其它国家也会停止社会主义建设。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思想和社会理想仍然具有现实意义。中国经济改革的榜样以及西方社会民主主义社会纲领的实行都证明了社会主义思想的历史正确性。
马克思社会理想的未来
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建立在“劳动”价值这个社会最深刻的基础上的,以此作基础,可以对社会的发展作出科学的预测。劳动的发展最终会导致劳动的解放。
马克思有一个历史观点,人的发展的三段论:从过去人的不自由,经过今天对物质的依附,走向未来的人的自由。这个具有深刻人道主义内涵的历史观既是马克思的社会形态理论的深刻的哲学基础,也是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思想,即实现自由人的社会的深刻哲学基础。
未来社会将是建立在人类现代科学技术和信息革命所创造的统一的技术基础之上的一体化结构。在这种文明中既能够实现效率,又能够实现社会公正,既有现实民主又有丰富多彩的精神生活。只有那种能够使每一个人的自由是所有其他人的团结和自由的条件的人的联合体,才能够适应这种文明。马克思称之为“真正人道主义”的社会。
本书中所探讨的问题并不是书斋中的问题,而是反思20世纪社会主义实践中需要正本清源的问题。斯拉文在书中表述的某些观点是他根据俄国和世界的现实推论出来的,是否符合实际尚有待实践的检验,对作者的观点自然也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他所提出的问题,却是不可回避的,是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必须探寻答案的问题。(学习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