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经济学界一代宗师陈岱孙先生已仙逝二十年。二十年前,岱老辞世时所引起的学界之震动,如在眼前。报章咸称,“中国最后一代知识分子走了”。语含深意,耐人寻味。
二十年来,我经常散步燕南园中,在陈岱老故居前徘徊,在先生像前盘桓静思,每每有所悟,有所得。先生永远目光深邃而平和地望着前方,给我以精神上的指引和心灵上的慰藉。几代学人,无数学子,都曾在先生面前聆教,受其沾溉,得其熏陶。如今先生虽已仙逝二十年,但我相信仍会有无数学子继续在精神的意义上受益于先生。
岱老在精神上是一个真正的贵族!这不仅因为他出生于诗书簪缨之家。他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高贵,是别人很难学到的,甚至是不可能完全领会到的。童年生活于优裕之家庭环境,使他自然卓荦不群;而后时代巨变,家道中落,又使他在少年时就生出世事沧桑之感,于时代之大变局中学会体察世情冷暖。观岱老青年时期留影,皆清峻严肃,冷眼观世,几乎没有一张照片是微笑的,这恐怕与其少年之时家族命运之跌宕有关。
岱老终生谨言语,不苟言笑。即使与极为熟悉的弟子或亲友闲谈,亦话语不多。别人只能远远地欣赏他,但从没有一个人真正走进他的生活与内心深处。即使是常年与岱老生活在一起的亲人,也并不能一窥他生命中的秘密。岱老终生神奇而完美地保持了他的神秘感。他与世界一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他所研究的经济学,本是入世的、烟火气很浓的学问,可是岱老却通身出世气质,摒弃尘俗,超然从容。朱自清写诗称岱老“浊世翩翩迥不群”,是知音之言。浊世之中,他清高自守,孤高自持,如同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他始终孤高地立在那里,不想攀援这个世界的任何力量,似乎他自己就是一个自足的世界。岱老虽孤独,但丝毫不脆弱,他孤高而强大,孤独而坚韧。
岱老晚年的照片才露出些许笑容。那种笑容慈蔼、宽容、悲悯,是一位世纪老人留给这个世界的一抹温暖的余晖。很多人写文章称岱老是“慈祥的老者”,这种误读是善意的,但谬之千里。我们看不到岱老“慈祥”眼神中的悲悯,当然也看不到当岱老立于幽院之中,遥望天际时内心的苍凉与寂寞。他是世上最孤独的灵魂之一。
岱老身上这种高贵、孤寂的气质,即使在民国的知识分子中都是极为罕见的,甚至是独一无二的。他的这种高贵气质使得他不怒而威,一望而使人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感。岱老在那个特殊年代亦未受到很大冲击,相对保持了比较平稳而有尊严的生活,这恐怕与他的禀性气质、他的处事方式有很大关系。他的冷峻,他的自尊,他的沉默,使他在乱世免遭伤害。
岱老把他的嶙峋傲骨隐藏得很深。在逆境面前,他不会激烈地抗争,而是坚韧地坚守。那是一种更加强大的安静的力量。特殊历史时期,造反的后生给先生考试、给大教授大学者出考题,岱老端坐考场,沉默吸烟数小时,一字不着,考试完毕傲然离场,留下一张白卷。这张白卷,使岱老成了另一个可以彪炳千秋的“白卷英雄”。这张白卷虽然没写一个字,却充溢着一个人的人格力量,彰显着一代知识分子的傲骨与尊严。岱老一生,可谓“独持偏见,一意孤行”:这里的“偏见”不是一己之偏执意见,而是一个人的独立人格;这里的“孤行”不是一个人的盲目蛮干与莽撞,而是基于一种清醒的价值操守的内心坚持。他不媚上,因为他无上可媚。他站于最高处,又有什么人能居于他之上?他不取悦同仁,也不取悦大众,他一直以独立不倚的姿态说话,坚守“修辞立其诚”之信条。当一个人不取悦这个世界之时,他的心灵才真正算是强大了。中国人这样讲大丈夫人格:“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陈岱老不媚时,不阿世,坦坦荡荡,傲岸独立,“大丈夫”三字,当之而无愧色。这样的人格,在中国近百年以来,真正属于“空谷足音”,难能可贵。
陈岱孙先生的家学渊源,无疑是正宗儒家士子的一整套伦理规典。他熟读四书五经,在《私塾内外》一文中,他细数少年读书经过,其受中国传统儒家精神浸染之深可想而知。他的刚正、持守、谨严、自律,皆是从儒家而来。他行事果断,善治事,善理政,有条不紊,从容不迫,毫无一般读书人之迂腐气息,而有古能臣之气象,此亦是家族中传统士大夫精神习染所致也。故岱老有入世的一面,在这个俗世中他完全可凭藉其特有的干练精明而对一切事务应付裕如,很少有人可与之比肩。然而岱老的精神世界又深受道家之影响与熏染。这二十多年,在品读岱老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到先生的道家风范:他“为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渊静沉潜,不事张扬,如同幽谷之中溪泉之下的泓渊,如此静谧,如此深远,如此神秘,而又如此简约质朴,使人味之不尽。他少言语,亦少著述,平生几册书,读来却余味无穷。他生活及其简静,深居简出,如同燕南园中一个隐士。他隐居在一个喧嚣的世界中,世人都仰慕他,试图接近他,然而他却永远使世人难以接近。如同一位道家的修行者,他无为、谦冲、收敛,达到“坐忘”之境地。他弃绝浮世的名声、功利,远离喧嚣、争执,不凑任何热闹,避免任何不必要的纷扰。他甚至远离家庭天伦之乐,与林处士梅妻鹤子的生活相仿佛。这些都使岱老身上散发出一种道家的冲淡无为的气息。岱老的“有为”,也许有人可学得一二,而岱老的“无为”,却没有人可以学得到。他平生都在做“减法”,清静少欲,极力鄙弃外在的繁华。老子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欲望少之又少,以至于到了“无为”的境地,此时外界的一切诱惑都动摇不了他了。
古人云“三不朽”。岱老一生清白清高,德行高洁,堪称士林典范,可谓“立德”也;青年时期即为清华之中坚,壮年时于困境中与同仁勉力维持西南联大,抗战胜利后在清华复校大业中居功至伟,知天命之年受命组建中央财院,而后又长期执北大经济系之牛耳,毕生功业煌煌,可谓“立功”也;一生所著之经济学文章,虽惜墨如金,然而蔚开一代风气,堪称中国经济学之宗师与先驱,典册俱在,千秋不朽,可谓“立言”也。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陈岱老亦当之无愧也。
二〇一二年,我与刘昀学长筹办了陈岱孙先生生平文献展。展览的开头用的是先生而立之时的照片,西装革履,神态冷峻,倜傥洒脱。展览的终篇,是先生耄耋之龄立于燕南园中,身着素旧中山装,略蹙眉头,拄杖静思,神色凝重,向远空处瞻望。我们共同编了岱老的纪念文集,名之曰《岱岳长青》。刘昀后来写了岱老前半生传记,名之曰《孤帆远影》。这一叶孤帆,一脉孤影,正随着岁月慢慢离我们远去。
我在办公室里放了岱老的两张晚年留影,还有一张是一九九五年北大经济学院撤系建院十周年我采访岱老时与先生的合影。每有学生或客人问起“这位老人家是谁”时,都不免把岱老的故事一遍遍讲起。于是,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沉浸在一种特殊的气场中,纯净,悠远,神圣,莫可名状。
2017年11月20日于北大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