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齐洲:《汉书·艺文志》著录之小说家《伊尹说》《鬻子说》考辨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62 次 更新时间:2017-11-22 18:23

王齐洲 (进入专栏)  

中国传统小说自《汉书·艺文志》(简称《汉志》)著录以来,史不绝书,虽然概比"小道",诫以"君子弗为",但毕竟被纳入主流文化系统,与通俗小说之完全被排斥在主流文化之外者不同。然而,《汉志》所著录之小说家十五家,其时代或近或远,其事迹或显或隐,其著述或真或伪,其作品或存或佚,前人虽然做过一些辑佚和探讨的工作,但至今仍有许多问题疑莫能明。而《汉志》之小说观念与小说家对后世传统小说发展有着深刻影响,弄清《汉志》小说家的基本史实和著作情况,不仅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中国传统小说的初始面貌,进一步认识中国传统小说的文体特点,而且能够促进我们对中国小说民族特色的认识,推动中国小说史研究的深入发展。有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拟对《汉志》小说家加以考辨,希望能够对中国小说史研究有所推动。这里,先探讨《汉志》首先著录的《伊尹说》、《鬻子说》二家。不妥之处,望大家指正。


伊尹说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伊尹说》二十七篇。"注云:"其语浅薄,似依托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汉志》道家有《伊尹说》五十一篇,今佚;在小说家之二十七篇亦不可考。《史记·司马相如传》注引《伊尹书》曰:'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卢橘夏熟。'当是遗文之仅存者。《吕氏春秋·本味篇》述伊尹以至味说汤,亦云'青鸟之所有甘栌',说极详尽,然文丰赡而意浅薄,盖亦本《伊尹书》。伊尹以割烹要汤,孟子尝所详辩,则此殆战国之士之所为矣。"1


伊尹,一名挚,传为商初之贤臣。夏桀时耕于有莘之野,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相汤伐桀救民,以天下为己任,汤尊之为阿衡。(一说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汤崩,其孙太甲无道,伊尹放之于桐宫,自己摄政当国,以朝诸侯。三年,太甲悔过,还其政,复归于亳。年百岁卒,帝沃丁葬以天子之礼。孔子曰:"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论语·颜渊》)孟子称:"伊尹,圣之任者也。"(《孟子·万章下》)《尚书·胤征》说伊尹作有《汝鸠》、《汝方》,《史记·殷本纪》说伊尹作有《女鸠》、《女房》、《咸有一德》、《伊训》、《肆命》、《徂后》及《太甲》。今《尚书》有《咸有一德》、《伊训》、《太甲》三篇。


伊尹虽为先秦诸子所景仰,但儒、道两家取径不同。儒家强调其"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退亦进"(《孟子·公孙丑上》),只承认其"以尧舜之道要汤",不承认其"以割烹要汤"(《孟子·万章上》)。道家则强调伊尹"强力忍垢"(《庄子·让王》)。《吕氏春秋·先己篇》载汤问伊尹:"欲取天下,何如?"伊尹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将先取。"《淮南子·泰族训》云:"伊尹忧天下之不治,调和五味,负鼎俎而行,五就桀,五就汤,欲将以浊为清,以危为宁也。……游不论国,仕不择官,行不辟污,曰伊尹之道也。"这些记载均有鲜明道家色彩。可见伊尹在秦汉之际已是道家面目,故《汉志》道家首列《伊尹》五十一篇(鲁迅以为道家有《伊尹说》五十一篇,误)。《咸有一德》、《伊训》、《太甲》三篇已入《尚书》,《汉志》道家《伊尹》五十一篇是否含有《汝鸠》、《汝方》、《肆命》、《徂后》等《尚书》未收之篇,不得而知。揆诸情理,以上诸篇当时已佚,不然应该收入《尚书》。而《逸周书·王会》载伊尹"四方献令",当是伊尹传闻之遗存。孟子称"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以为伊尹不能与孔子相提并论(《孟子·公孙丑上》),战国中期以后伊尹在儒家学者中影响力减弱,而《庄子》及秦汉间道家对伊尹颇多推崇。故《汉志》所著录之道家《伊尹》,应是战国中后期以来道家所述之伊尹学说,此学说当合于"强力忍垢"之内涵,故入道家类。


而《伊尹说》者,解说《伊尹》大义,辅以闾巷传说,实小说家之流也。《汉书·河间献王传》云:"献王所得,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是当时文献,《说》与《经》相辅而行。考《汉志》以"说"名体者有三类:一类为解说儒家经典"六艺"者,归入"六艺略"。如"六艺略"著录"诗"类有"《诗经》二十八卷鲁、齐、韩三家",而解说《鲁诗》和《韩诗》的则有《鲁说》二十八卷、《韩说》四十一卷;"礼"类有《明堂阴阳》三十三篇,而解说《明堂阴阳》的则有《明堂阴阳说》五篇;"孝经"类有《孝经》一篇,而解说《孝经》的则有《长孙氏说》二篇、《江氏说》一篇、《翼氏说》一篇、《后氏说》一篇、《安昌侯说》一篇;"论语"类有《论语》古二十一篇、齐二十一篇、鲁二十篇,而解说《论语》的则有《齐说》二十九篇、《鲁夏侯说》二十一篇、《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鲁王骏说》二十篇、《燕传说》三卷。一类为解说诸子学说者,其中解说荀子者归入儒家类,解说老子者归入道家类。如辩难(辩难是别一形式之解说)《荀子》的有《虞丘说》一篇,解说《老子》的有《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其他诸子《汉志》未著录有解说者。一类为解说其他道家学说者,归入小说家。如道家有《伊尹》五十一篇、《鬻子》二十二篇、《黄帝四经》四篇,小说家有《伊尹说》二十七篇、《鬻子说》十九篇、《黄帝说》四十篇。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经、说受到重视,自在情理之中,故解说儒家者不入小说家,而入六艺或儒家。汉初推崇黄老之学,道家亦尊宠一时,故不独《老子》有多家解说,其他道家亦多有解说者。《老子》为可靠文献,道家尊之为《道德经》,故其解说可自成家,《汉志》仍在道家著录;《伊尹》乃集合道家传说而成,本与儒家之说不合,亦不如《老子》之有系统条理,其解说者只能是道听途说,不本经传,故《伊尹说》列入小说家。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按云:"道家名《伊尹》,此名《伊尹说》,必非一书。礼家之《明堂阴阳》,与《明堂阴阳说》为二书,可比证。然亦可明道家小说家一本矣。"2可谓一语中的。


《伊尹说》二十七篇何时成书不可考。《吕氏春秋·本味篇》述伊尹以至味说汤事颇详,并未说来自何书,鲁迅云"盖亦本《伊尹书》"为推测之辞,并无确证。然儒家不信"割烹要汤"事,故此事当是道家所传。其事虽有道家之理,却颇多里巷之说。伊尹故事,播在人口,传闻异词,《本味篇》据以载入,其为解说《伊尹》之小说家言盖亦明矣。清人严可均云:"《吕氏春秋·本味》……此疑即小说家之一篇;《孟子》'伊尹以割烹要汤',谓此篇也。"3观其文辞风格,洵为卓见。梁玉绳也赞成此说,他在《吕子校补》中云:"《汉志》小说家有《伊尹说》二十七篇,《司马相如传》索隐称应劭引《伊尹书》,《说文》栌字、秏字注亦引伊尹之言,岂《本味》一篇出于《伊尹说》欤?"余嘉锡以为:"古书所引黄帝、成汤、伊尹、师旷语,未必出于小说家。王应麟《汉志考证》,以贾谊书及《史记》所称汤曰为天乙书,殊无以见其必然也。然谓《吕氏春秋·本味篇》为出于小说家之《伊尹说》,则甚确。"并详引翟灏《四书考异》以证明"王说之确"。4袁行霈先生也明确指出:"《伊尹书》或许就是《伊尹说》。"5按照上述意见,《伊尹说》之内容风格大略类此。以此类推,《说苑·君道》之论君主知人择士,《臣术》之论三公九卿,也许即《伊尹说》遗篇。如《说苑·臣术》载伊尹语云:"三公者,知通于大道,应变而不穷,辨于万物之情,通于天道也。其言足以调阴阳,正四时,节风雨,如是者举以为三公。九卿者,不失四时,通于沟渠,修堤防,树五谷,通于地理者也。能通不能通,能利不能利,如是者举以为九卿。"亦为有道家之理而多里巷之说也。据班固注云"其语浅薄,似依托也",《伊尹说》成书年代不会太早,当秦汉之际耶?《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唐司马贞索隐引应劭云:"《伊尹书》曰:'果之美者,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卢橘夏熟。'"如《伊尹书》疑即小说家《伊尹说》,则东汉后期此书仍在。今本应劭《风俗通义》不载,乃因宋以后《风俗通义》缺失太甚所致。魏晋以降,不见有人再引《伊尹说》,则小说家《伊尹说》已失传矣。


鬻子说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著录:"《鬻子说》十九篇。"注云:"后世所加。"道家另有《鬻子》二十二篇,注云:"名熊,为周师,自文王以下问焉。周封为楚祖。"《隋书·经籍志》子部道家著录:"《鬻子》一卷。"注云:"周文王师鬻熊撰。"《旧唐书·经籍志》丙部子录小说家著录:"《鬻子》一卷。"注云:"鬻熊撰。"《新唐书·艺文志》丙部子录道家类著录:"《鬻子》一卷。"注云:"鬻熊。"又著录:"《逄行珪注鬻子》一卷。"注云:"郑县尉。"《宋史·艺文志》子部小说类著录:"逄行珪《鬻子注》一卷。"《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杂家类著录:"《鬻子》一卷。"注云:"浙江总督采进本。"


鬻子,名熊,楚之始祖,传为周文王师。《史记·楚世家》载云:"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卒。"又载楚武王熊通语云:"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蚤卒。"《史记·周本纪》亦有鬻熊归依文王之记载。《列子》多引鬻子论道语,贾谊《新书·修政语》载文王、武王、成王问政于鬻子及鬻子论政语六条,说明先秦及汉初确有鬻子学说流行,此殆《汉志》道家著录之《鬻子》二十二篇之来源。而参以秦汉间"说"以辅"经"及《伊尹说》乃解说《伊尹》例,《鬻子说》亦当为解说《鬻子》之书。鬻熊之事,本极邈远,而传说固自有异。按《史记》所载,鬻熊早卒,只能师事文王。按《新书》所载,鬻熊师事文王、武王、成王三代,应该高寿,不应早卒。严可均谓"蚤卒蚤终,谓不及受封先卒耳,非不寿之谓也"6,实是调和之论。楚人一直祭祀祝融和鬻熊,鬻子传说,定当不少。街谈巷议、道听途说之所造者,汇而成篇,此殆《汉志》小说家《鬻子说》十九篇之所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道家《鬻子说》二十二篇",误。《汉志》著录之道家《鬻子》二十二篇和小说家《鬻子说》十九篇实为二书,不能混称。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按云:"道家名《鬻子》,此(指小说家)名《鬻子说》,亦必非一书。与《伊尹说》一书正同例。"7其说甚是。


《隋书·经籍志》子部道家著录《鬻子》一卷,小说类不著录《鬻子说》,盖《鬻子说》已佚矣。《旧唐书·经籍志》丙部子录小说家著录《鬻子》一卷,《新唐书·艺文志》丙部子录道家著录《鬻子》一卷,应均为《隋志》道家所著录之《鬻子》,只是两《唐志》分类不同而已,并非《汉志》小说家《鬻子说》唐宋时仍在。严可均《铁桥漫稿》卷五对此有详细考辨。余嘉锡亦云:"此书(指小说家《鬻子说》--引者)梁时已亡,今所传乃道家书,《旧唐志》误入小说家。"8胡应麟以为"《鬻子》道家言者汉末已亡,而小说家尚传于后,人不能精核,遂以道家所列当之,故历世纷纷,名实咸爽"(《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实是混淆了《鬻子》和《鬻子说》为不同类之二书、且又未能认真考察版本流传与著录情况而发生误判。宋濂《宋学士全集·杂著·诸子辨》明确区分《鬻子》与《鬻子说》,以为"今世所传者,出祖无择所藏,止十四篇。《崇文总目》谓其八篇已亡,信矣。其文质,其义弘,实为古书无疑。第年代久邈,篇章舛错,而经汉儒补缀之手,要不得为完书。"即是说,明初所传《鬻子》是道家书而非小说家言,与胡氏所论正相反。应该说,宋濂之判断更为准确。又,《新唐志》丙部子录道家类著录之《逄行珪注鬻子》一卷,注明作者为"郑县尉",乃重在其注不在《鬻子》原文,故别列一书。此后,逄注本《鬻子》通行,而古本《鬻子》失传矣。《宋史·艺文志》子部小说类著录逄行珪《鬻子注》一卷,是混淆了《鬻子》与《鬻子说》之差别,不足为训。《四库全书总目》子部杂家类著录《鬻子》一卷,又作了类别调整,且注云"浙江总督采进本",而此本正是逄注本。凡此种种,说明唐以后各《史志》所著录之《鬻子》均为逄行珪注本。


《四库全书总目·鬻子提要》云:"刘勰《文心雕龙》云:'鬻熊知道,文王咨询,遗文馀事,录为《鬻子》。'则裒集成编,不出熊手,流传附益,或构虚词,故《汉志》别入小说家欤?独是伪《四八目》一书见北齐阳休之序录,凡古来帝王辅佐有数可纪者,靡不具载。而此书所列禹七大夫皋陶、杜子业、既子、施子黯、季子宁、然子堪、轻子玉,汤七大夫庆誧、伊尹、湟里且、东门虚、南门蠕、西门疵、北门側,皆具有姓名,独不见收。似乎六朝之末尚无此本。或唐以来好事之流依仿贾谊所引,撰为赝本,亦未可知。观其标题甲乙,故为佚脱错乱之状,而谊书所引则无一条之偶合,岂非有心相避而巧匿其文,使读者互相检验,生其信心欤?且其篇名冗赘,古无此体;又每篇寥寥数言,词旨肤浅,决非三代旧文。姑以流传既久,存备一家耳。"考《文选》李善注多引《鬻子》,与今传逄注本《鬻子》文多相合,如《文选》卷十六江淹《恨赋》注引《鬻子》曰:"君王欲缘五常之道而不失,则可以长矣。"与逄注《鬻子·贵道》最末一句同,仅"长矣"逄本为"长久";《文选》卷三十谢灵运《斋中读书》注引《鬻子》曰:"禹治天下,朝廷之间,可以罗雀也。"逄注《鬻子·上禹政》为:"是以禹当朝廷间也,可以罗爵。""爵"、"雀",古今字。《孟子·离娄上》:"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爵"即"雀"之古文。《文选》卷三十六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注引《鬻子》曰:"昔大禹治天下,以五声听治,为铭于筍簴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教寡人以义者击钟,教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语寡人以狱者挥鞀。"逄注《鬻子·上禹政》曰:"禹之治天下也,以五声听,门悬钟、鼓、铎、磬,而置鞀,以得四海之士,为铭于簨簴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教寡人以义者击钟,教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教寡人以狱讼者挥鞀。此之谓五声。"《文选》卷三十八任昉《为萧扬州荐士表》注引《鬻子》曰:"吾闻之于政也,知善不行者谓之狂,知恶不改者谓之惑。夫狂与惑者,圣人之戒也。"逄注《鬻子·曲阜》全同,仅前有"昔者鲁周公曰"一语。逄行珪与李善为同时人,《文选》注引《鬻子》又与逄注《鬻子》原文大略相同,可见二人所据《鬻子》为历史传留之旧本,当时不难觅见。四库馆臣以《四八目》不载《鬻子》所提禹、汤七大夫而断定"似乎六朝之末尚无此本。或唐以来好事之流依仿贾谊所引,撰为赝本,亦未可知",纯为揣测之词,并未提供事实根据。其实贾谊《新书》所引六条(其中一条与文王问答,一条与武王问答,四条与成王问答,《四库提要》云"贾谊《新书》亦引其成王问答凡五条",亦误。)并无一条阑入逄注本《鬻子》,有如是造假之人乎?且李善注《文选》所引《鬻子》与逄注本《鬻子》文大同小异,说明他们各有所本,且为前代所留传,如其不然,难道二人同时造假而偶合耶?至于四库馆臣谓"观其标题甲乙,故为佚脱错乱之状,而谊书所引则无一条之偶合,岂非有心相避而巧匿其文,使读者互相检验,生其信心欤?"亦为勇于置疑之说。而换一个角度,其文"佚脱错乱之状",不正是该书流传日久、散佚脱落之表征耶?说"谊书所引(与该书)则无一条之偶合",亦不尽是事实。如贾谊《新书·修政语下》引鬻子对周成王问,语云:"故智愚之人有其辞矣,贤不肖之人别其行矣,上下之人等其志矣。"逄注本《鬻子·道符》云:"不肖者不自谓不肖也,而不肖见于行,虽自谓贤人犹谓之不肖也;愚者不自谓愚,而愚见于言,虽自谓智人犹谓之愚。"二说之意显然相通。贾谊《新书》引鬻子多"修身治国之术",以为攻守战胜"则惟由和而可也","兴国之道,君思善则行之,君闻善则行之,君知善则行之,位敬而常之,行信而长之,则兴国之道也",与逄注本《鬻子·撰吏》所云"君子不与人谋之则已矣,若与人谋之则非道弗由也。故君子之谋能必用道,而不能必见受;能必忠,而不能必入;能必信,而不能必见信。君子非人者不于出辞而施之于行,故非非者行是,恶恶者行善,而道谕人",以及《鬻子·道符》所云"仁与信,和与道,帝王之器",其基本内涵并无捍格,怎能说"谊书所引则无一条之偶合"?杨慎《丹铅录》以为逄注本《鬻子》不载贾谊《新书》所引之文,以及"《文选》注引《鬻子》'武王率兵车以伐纣,纣虎旅百万,阵于商郊,起至黄鸟,至于赤斧,三军之士莫不失色。'今本无之",从而断定其为"伪书",亦难以服读者之心。不然,上举贾谊《新书》与今本《鬻子》相似之说如何解释,《文选》李善注引四条与今本《鬻子》相合之文又如何解释?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又谓今本《鬻子》"概举修身治国之术","与柱下、漆园宗旨迥异",以为其非道家言。此亦因不了解早期道家不避谈礼,故亦有修身治国之术,《庄子》有孔子问礼于老子之记载,湖北荆门郭店出土楚简《老子》甲、乙、丙本均无攻击儒家礼义之言辞,而鬻子乃楚族之先祖和楚人精神之源,其思想对春秋战国时期的道家或有影响,但起始并非严格意义之道家,故不应以老庄思想为规范来要求他。也许正因为《鬻子》之思想不全合于老庄之思想,它才可能真正是楚地传留之鬻熊学说,而不是后人之伪造。《列子·天瑞》引《鬻子》云:"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列子·黄帝》引《鬻子》云:"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这与老庄"清虚自守,卑弱自持"、"以柔克刚,以弱胜强"的旨趣相合,信乎《鬻子》列为道家并为道家之祖也。


总之,今传本《鬻子》是《汉志》著录道家《鬻子》二十二篇之残篇断简,原本成书当在秦汉以前。《鬻子》一书当然不是鬻熊自撰,而是由后人根据传闻"裒集成编"。而《汉志》著录之小说家《鬻子说》十九篇为"后世所加",极可能产生在汉初黄老道家盛行之时。《鬻子说》在隋唐已不传,故《隋志》小说家不载,其散佚盖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矣。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15页。

2、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1页。

3、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5页。

4、余嘉锡:《余嘉锡文史论集·小说家出于稗官说》,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51-252页。

5、袁行霈:《〈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考辨》,《文史》第七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82页。

6、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66页。

7、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1页。

8、余嘉锡:《余嘉锡文史论集·小说家出于稗官说》,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第2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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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邢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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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原载《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6年第5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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