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赛亚书》的译注, 初稿成于二〇一二年夏, 一四年又从头至尾修订一遍。原先的计划, 是要等先知书全部译出再同读者见面的。先知是个大题目, 在清华讲过几次。有位编辑朋友来听课, 十分谬赞, 并用她的专业眼光评估了, 说应该出“单行本”。此书便是她的建议的结果。
那门课叫“法律与宗教”,每年秋季开,供研究生和高年级本科生选修。目的是让学生读一点经典, 讨论一些超越法条案例“教义”学说的批判性的哲学、宗教、政治和伦理问题。《以赛亚书》做一个单元,接着《摩西五经》,同《约伯记》对照着讲。这两部书可说是(《诗篇》之外)希伯来诗歌的双璧,主题都是好人受苦、义仆牺牲,绝对主权者即以色列的唯一神与子民的关系破裂, 先知陷于“代表性危机”(参《信与忘》)。从法理及政治神学的角度考察, 那困局正是二十世纪革命受挫以来, 求公义的人们面对着的那一道难题所指:“新天新地”和新人伦理是否可能, 何以可能——如今“ 福地已种满了苦难”?
这些理论问题涉及复杂的解经策略跟文本分析,但课时有限,无法详论。课余遂做了些笔记,略加阐发,按主题归类,计十八章,名为《以赛亚之歌》。对于不熟悉《圣经》的读者, 或可视为《以赛亚书》的导读。所以就置于上编的末尾,《说罪》等五篇解经文章之后,内容风格上作一呼应。希望多少能帮助研习者入门,一边了解经书的历史背景同古以色列的先知传统,一边聆听耶路撒冷圣者的启示,分享“一个疾苦人”的理想。
上编十三篇文章, 除了《罗嘎》, 都是这几年写的, 大致按时间顺序排列。与之前的几本书不同, 不再把法学跟宗教、文学等合集。因想这样也有好处,可较少地见出作者留意的问题与思考的演进,或者借一句细心的读者电邮里的话:跟生活的危险原貌隔开。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先知书大部是诗体, 夹注跟随诗行, 很短。为了控制字数, 经书的篇名一律用了约定俗成的简字, 例如, 创=《创世记》, 赛=《以赛亚书》, 诗=《诗篇》。另附一份“经书简字表”, 放在目录之后, 俾便检索。这是去年修订《智慧书》(北京三联,2016),想到的增添注释的办法。
近来, 常读到“四〇后”“五〇后”学者回忆“文革”中读书的文字, 如何搜寻、传阅“灰皮书”“黄皮书”和手抄本之类。也有刊物邀我谈谈。但我的七十年代的“青春阅读”是个异数,因为学了外语,加上某种机缘——如生活在云南边疆大山的兄弟民族中间,可以不受干扰地收听BBC 等“敌台”(见《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 猫头鹰的大眼》)——走了一条别样的路。其中一段难忘的经历, 便是通读了英文钦定本(KJV)的《以赛亚书》。故事如下:
有个喜欢音乐的同学搞到一张亨德尔《弥赛亚》唱片, 记得是伦敦交响乐团联袂澳洲女高音Joan Sutherland(琼· 苏瑟兰)。轻轻搁上他的手摇唱机, 唱针沙沙地走, 一起听着, 觉得非常震撼。激动之余, 决定整理唱词(libretto)。我的小舅舅懂西洋音乐, 且天分极高,曹鹏先生指挥上海交响乐团,随便哪件乐器错了一个音符,他能够听出来。我听他聊过《弥赛亚》, 知道歌词是亨德尔的好友CharlesJennens(詹宁斯)集圣书名句而成。于是翻开钦定本, 从《以赛亚书》查起:Comfort ye, comfort ye my people, saith your God, 安慰吧,安慰我的子民——言者是你们上帝(赛40:1)。
可是没听几句, 就查不到经文了, 毕竟手头没有合适的工具书。《圣经》属于“封资修”“大毒草”,当时的政治气氛, 也不敢写信回上海向小舅舅请教。只好硬着头皮, 不求甚解, 把《以赛亚书》念了一遍。歌词未能录出,英文倒是大有长进。当然,那是初习圣书,许多地方似懂非懂。真正开始关注《以赛亚书》的思想,研读相关学术著作,还是出国以后。渐渐地,发现书中探究的一切疑问,无论人神关系或子民信仰的维持, 皆系于对先知蒙召受命、教人“心肥肿”这一异象的诠解。故而第六章是全书的总纲——好比《红楼梦》读作一部封建社会的衰亡史,毛主席认为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提纲挈领,道理是相通的。
一晃又到了六月, 课程结束, 即是我的赶稿交稿之时。教学相长,授课之于我,是育人也是写作的预习。所以这儿要特别谢谢三门课的博士生助教, 一达、小舟和李谦;后两位刚刚以高水平的博士论文通过了答辩,六月是他们收获的季节。一如既往,内子担任第一读者。每一篇文章、每一章译注都承载了她的评论与修改意见。不用说,那重大的责任,是要一直延续到书稿发出、新书面世,才卸得下的。
这本书献给玉芬,我的彝家大嫂。自七一年相识迄今,四十五个春秋风风雨雨一路走来, 她的慈爱常在(诗136)——愿哀牢大山的各族儿女有福,有救恩——有她为人民医生。
二〇一六年六月于铁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