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那时我在河南西部的一个小县城上初中二年级。虽然终日饥肠辘辘,但是每周的几次劳动课是不能少的。记得是一个周末,学校通知我们班到几里外的农村去帮助农民收玉米。早饭时喝了两大碗清水一样的粥,我们全班几十名同学在班主任陈无尘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步行到那个名叫牛峪沟的小山村。
那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玉米地就在一大片山坡上。深秋季节,熟透的玉米枝叶已经枯黄,由于饥饿,许多农民患了浮肿病,不能下地劳动,成熟的庄稼也无人收获。一位手拿旱烟袋、穿着破烂黑棉袄的老农,把我们带到地边。陈老师简单地安排了一下,我们全班同学在地里摆开阵势,争先恐后地干了起来。那时的学生由于经常参加劳动,很能吃苦,我们没有工具,全凭一双手抓住玉米的茎干用力把它从地里拔出来,女同学们则把拔下的玉米整理成堆,然后把玉米穗掰掉放在玉米堆旁。那时陈老师正患着严重的胃溃疡,身体很虚弱,但他也和同学们一样干活。那个领队的老农在我们后面少气无力地检查玉米堆,看有没有玉米穗被遗忘在里面。上午我们收获了一大片玉米,金黄的玉米穗堆了一大堆,同学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那位老农抬头看了看日头,对陈老师说:
“老师,该叫娃们歇歇啦。”
陈老师看了一下手表说:“快12点了,同学们休息一下,吃中饭吧!”
中午时分,又饥又累的同学们躺在田埂旁吃午饭。在学校食堂吃饭的同学带的是“淀粉馍”,那是从玉米苞叶、棉耔壳中加工出来的东西,又黑又粗又涩,还有一股刺鼻的碱味。农村同学带的是谷糠加野菜做成的菜团,有的同学则干脆什么也没有带。几个饥饿的同学在沟边的野枣树上摘下小酸枣充饥,一个男同学在柿树下拣了一大把干柿皮,同学们吃得津津有味。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食物,被一个个饥饿的孩子们风卷残云般地吞光了。那位老农显然也没有吃中饭,独自一人坐在柿树下默默地抽着旱烟。
下午一点半钟,劳动又开始了。大约又干了两个钟头,天气突变,阴云弥布,秋风愈刮愈大,愈刮愈凉,枯黄的玉米枝叶在秋风中颤抖,发出哗啦哗啦哭泣般的声响。我们中午吃的那一点点食物早被消化得干干净净,饥饿把大家折磨得少气无力,头昏眼花、直出虚汗,无情的秋风吹得我们浑身发凉。突然一个女同学晕到了,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姑娘,大眼睛双眼皮,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正在发育期的女孩长得又高又瘦,看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同学们都叫她“林妹妹”。“五八年大跃进”时,为了实现共产主义,农民们都要到生产队的大食堂吃饭,由于断粮,食堂没有饭,她早上没有吃饭,中午仅仅吃了几粒小野枣,她是被饿晕的。女同学们抱着“林妹妹”,看着她苍白的脸、紧闭的眼,看着她不省人事的样子,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那位老农站在旁边看了一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爬上山坡往村子里走去。我跑到沟里的小河里打了一缸子水,一个女同学把她舍不得吃的两颗水果糖化到水里,同学们就用这可怜的糖水喂“林妹妹”。过了好大一会,“林妹妹”才慢慢睁开了眼,大家这才放下心来。这时陈老师说:“同学们,不要干了,休息!休息!”女同学们都坐在玉米堆上,男同学则一个个躺在地上,望着天空阴云滚滚,耳边秋风萧萧,又饥又冷,多么盼望能吃上一顿饱饭,喝上一碗热汤啊!
正在这时,我看见从山坡上走来了两个人,前面的那个人提着一个大竹篮,后面的那个人担着两个水桶,慢慢向我们走来。当他们到了坡下的时候,我才看清前面的就是那位老农,后面跟着一个青年人担着两个铁桶,铁桶上冒着热气,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他们到了地里,我看见两个大铁桶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南瓜汤,竹篮里放满了农民们常用的那种粗瓷大碗。那位老农走到陈老师面前,十分歉疚地说:
“老师,娃们太辛苦了!咱村穷,没有啥好东西,熬了点南瓜汤,叫娃们喝吧!”
陈老师是一位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耿直、清高而又重面子,在平时他一定会断然拒绝的,可是当他看到同学们又饥又冷的可怜样子,就连忙对老农说:
“大伯,我替同学们谢谢您了!”
那位老农连连摆手说:“娃们干了一天活,喝点南瓜汤,真是对不起人,真是对不起人啊!”
向老农致谢后,陈老师说:“同学们快趁热吃吧!”同学们闻风而动都跑了过来。我是班长,只能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拿起桶里的铁勺给同学们盛汤,这时我才看清,可能是由于太匆忙,桶里的南瓜块切得很大,是仅仅放了一点盐煮成的。但是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群又饥又冷的孩子们,那无疑是难得的美味佳肴。男同学一会就能吞下一碗,连女同学也能奇迹般地吃下这一大碗。“林妹妹”一个人就喝了两大碗,同学们特意为我留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香味扑鼻,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这汤虽然没有一滴油,没有一点五香粉,没有一粒味精,但竟那么香,那么好吃,那么暖心,令人终生难忘!
三十多年过去了,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我也曾出席过不少宴会,品尝过不少山珍海味,但却总也难忘那顿南瓜汤。
(此文发表于1997年第3期《老人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