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词义的辨析
大学理念(the idea of a university)是现今与大学精神(the spirits of a university)同样高频率出现的一个词,也是同样常常被泛化使用的一个词。在语义上,大学精神与大学理念比较接近,其内涵与外延又有所不同,这点尚未被众多人分化出来,因而存有大量的两词混用、误用现象。
1.就其相近来说
首先它们都是形而上的概念,都属于意识层面,属于综合性而非具体的概念。中文常把理念等同于“观念”、“看法”、“思想”,英文除上述义项还包括“构想”、“理想”。大学精神与大学理念都不属于大学校舍、设施、制度等大学的实在内容,它们都具有时代性、社会性及不同学校间的共同性、个别差异性。正如有的学者所言,“大学的理念,研究大学在自身发展和社会发展中的角色定位问题,涉及大学的性质与目的、职能与使命等相关的概念……它属于观念性、精神性的范畴,与操作性、行为性的实践活动既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
其次,有关这两个词的释义无论中西都显得纷纭。“理念”源出于古希腊语,意为“形式”、“通型”,与“看”(idein)直接相关,因而与事物的外观和形状相联系。此后这个词义向抽象方向发展,逐渐有了“观念”、“类型”、“形式”、“本性”的内涵,引入英语后内涵再次延展,有了“精神”、“信仰”、“理想”、“宗旨”、“认识”、“观点”等含义。在汉语中,理念的内涵还十分不稳定,即便有人将之归纳为:“理念是一个精神、意识层面的上位性、综合性结构的哲学概念,是人们经过长期的理性思考及实践所形成的思想观念、精神向往、理想追求和哲学信仰的抽象概括,是指引人们从事理论探究和实践运作的航向,是理论化、系统化了的,具有相对稳定性和延续性的认识、理想和观念体系。简言之,所谓‘理念’,就是指人们对于某一事物或现象的理性认识、理想追求及所持的思想观念或哲学观点”;或认为“‘理念’乃远景与方向的指导原则,或者说是组织的最高领导原则,行诸于外在环境及内部优势所建构宏远、正确及前瞻之目标”。这些解释是否能获得认同还有待时间的检验。至于教育理念、大学理念在众多人使用时也就是指较之教育思想具体一点的教育思想和大学思想;或“大学发展远景与方向的指导原则,或者说大学的最高领导原则……是对大学的精神、使命、宗旨、功能、与价值观等大学发展的基本思想的概括性论述”,繁杂、离散、并无太多的新的质性内容的解释只能表明这一概念的不成熟性。
大学理念在西方语境中所指比较明确,由于中国语境中“理念”内涵的不稳定性,人们阐释大学理念便同样是模糊的。如“是指人们对大学的理性认识、理想追求及其所持的大学思想观念和哲学观点”。内涵大学涵义、大学宗旨、大学使命、大学职能、大学理想、大学信念、大学精神、大学目标、大学责任、大学发展观、大学价值观、大学质量观等。这样的诠释不免让人更加不知道何谓大学理念。
“精神”一词在汉语中有久远的、相对稳定的所指,但如何理解大学精神,依然众说不一,只能说它的内涵在中国语境中较大学理念更为明晰稳定。
2.就其差异来说
首先大学精神比大学理念内涵要丰富,广博。对于个体来说,在某一特定时间,他的理念只是他意识的一个点,而他的精神则是他的思想意识的一个区域。对于一所大学来说,它的大学理念是有时间性的、具体的、有具体指向的,而它的大学精神则具有继承性,并且更为抽象,是一种弥散状的存在,可充溢于、体现于大学的每一微小的组成之中。
其次,大学精神的相对概念是大学物质,其面甚广;而大学理念含有对大学应然的追求,因而在英译汉时,有人译为“大学理想”,仅相对于大学的设置、大学的现实,其面较窄。大学理念关注的是大学的功能定位、培养目标、教学与研究及社会服务之间的内在关联,以及其关系定位之类的大学之事;大学精神的焦点是大学之人,关注的是大学的核心价值与理想,体现于大学的品位、志向、气质、神韵。
再者,理念相对于精神更具有理性色彩,而精神相对于理念更具有价值色彩。精神出自“人”,理念源自“事”,前者更多的是从某一价值引申而来,后者则更多的是通过理论思考和实践得来;或者说大学精神可以内涵道德、价值,而大学理念可能受到道德价值的影响,但它本身并不包含太多的价值和道德的内容。
其四,大学理念是处于意识状态的,而大学精神则既包括意识状态的内容,也包括潜意识状态的内容。
其五,理念在意识中具有积极活跃的特征,精神则具有相对稳定的特征。理念的对象是更为具体的“事”,精神的对象则是更为抽象的原则,甚至也包括理念在内。
其六,“精神”一词在中国文化中有久远的历史,“理念”一词1980年前在中国都极少使用,大多数词典均未收入,以致《汉语大辞典》将它解释为“理性概念”。所以大学精神的内涵在中国文化中是久已内存的相对统一、集中、稳定的概念系统,有其源远流长的源头;而大学理念则是经过刚刚重组的概念系统。大学理念在西方文化中可能有较深厚的哲学或学理层面的根基,但在中国文化中它的这种根基不是很牢固。
最后,从逻辑上说,精神是比理念更高位的概念,无论是潜在或是外显,精神在多数情况下都统摄着理念;理念为精神的丰富提供素材。
3.就其内在关联来说
如果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描述大学理念与大学精神的内在关联,那么可以说:大学理念是大学精神在具体时空和环境中的体现,大学精神则是大学理念发展变化的主要依据、背景和平台之一。黑格尔曾道:“精神就是自然的真理,从而也就是自然的绝对本原。在这个真理中,自然消失了,精神则作为达到了自为存在的理念而出现。”
有人人为“大学精神”是“大学理念”的支柱和核心。大学理念在较多时候表现为大学精神的具体体现。事实上大学精神与大学理念的各个元素之间很难找到一一对应的关系,更多地表现为一对多或多对一的关系,而且这种关系在相关条件发生变化的时候可能还会发生这样那样的变化。大学精神可以是对大学理念的内化、升华、理论抽象与价值凝练,又可以具体化为大学理念、发挥于大学理念。
二、文化的差异
然而大学精神与大学理念之间不仅存在概念上的差异,还反映出中西两种不同文化基础上的大学心灵的差异。这种差异表现为:
首先,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精神重于理念,在西方则由于精神不属于个人或基层群体领地,个人或基层群体常常将注意更集中于理念,这一特征同样体现于大学精神。中国文化中更偏爱大学精神,西方文化(尤其是实证主义)必然更偏爱大学理念。从态度上说,中国人不仅比较偏好精神、看重精神、崇尚精神,还努力建立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西方人看重理念、注重形成独特的理念,常常回避对精神的讨论。如同美国胡佛研究所墨子刻先生所言,“中国人集聚在一起谈论精神时觉得很高雅,西方人如果聚在一起谈精神问题,会被人当成精神失常”。正因为此,中国历代大学反复倡导某种精神,而西方大学则很少谈精神。
其次,从文化源头上考察,“基督教实际上垄断了中古欧洲的精神世界”,古代西方学人必须求助于基督来完善自己的精神世界,而中国古代学人只需靠自身就能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中国的大学精神起源于“士”的精神,它与西方教徒的宗教精神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把对社会的责任感发展为宗教精神,而后者则是把宗教精神转化为社会的责任感”。西方人由于把自己的精神世界的很大一部分交由“神”管理,便将更多的精力用于关注现实世界中的事;中国学人则偏向于自主地建立其精神世界。
再者,由于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及遇到的实际问题不同,大学理念与大学精神关注的焦点不同。以美国为例,工业化是美国现代大学教育发展的强劲动力,而中国在发展现代大学教育的时候时时要把保持民族尊严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来考虑。康奈尔大学的创建者可以声称:“这所学院将向社会的工业和生产阶级提供最好的设施,以使他们获得实用的知识和精神文化”,“这所学院将使科学直接服务于农业和其他生产行业”。美国大学甚至将其从欧洲带来的某些精神也逐渐淡化。曾任哈佛大学校长40年之久的艾略特“把德国研究型大学的模式带到美国,使哈佛大学加入了世界第一流大学的行列;他在哈佛大学取消了必修课,引入了选修课,冲击了传统的古典课程,从而使大学的课程设置现代化,适应了19世纪后半叶工业革命的新形势。”“美国高等教育在国家独立近百年之后终于逐步摆脱了欧洲传统高等教育的模式。如果说英国传统大学以文化为中心,视学术为学生自我发展的手段,培养贵族,德国大学生命在于学术,把发展学术自身看作目的,培养学者,那么现代美国大学则重点转向服务,把学术看作从事服务的工具,培养为国家服务的美国公民。”
此外,由于大学发展的现代化程度不同,对大学形而上的部分分化程度也不同。现代化程度高则分化更明细,某种意义上说大学理念是大学精神进一步明晰分化的产物。美国主要研究型大学的校长都著书立说阐明他们的办学目标、理念,如加州大学校长克尔著有《大学的功用》,首次提出“巨型大学”的概念;哈佛校长博克著《走出象牙塔》,指出现代大学要从象牙塔中解放出来,为国家的利益和社会的进步服务。相比较而言,中国大学始终重视位于理念之上的精神,忽视精神下位的理念的丰富。因为重视精神,不免使理念单一化、形式化;而充分重视理念,最终也能达到其精神目标。因此“在过去300年中,美国与其他国家相比,整体文化与高等教育之间的关系要更为密切,他们相互结合而发展。美国高等教育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多样化,但各类高等学校在发展演化过程中有些共同的趋势,这些趋势深深地受着美国人所关注的问题和价值观念的影响,并且经常不断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还有,从学人的主体的特征上看,“中国‘士’代表‘道’和西方教士代表上帝在精神上确有其相通之处”。当它具体地表现在学人身上时,则有着明显的差异。与西方相比,“中国‘士’的文化特色是极为显著的……中国当然也发生了超越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分化,但这两个世界却不是完全隔绝的;超越世界的‘道’和现实世界的‘人伦日用’之间是一种不即不离的关系。西方人的二分思维方式在中国思想史上自始即不占重要地位”。
最后,从内涵上看,中国的大学精神的核心是“道”,或扩充为“士志于道,明道济世”,其中的“道”偏重于“人道”。与大学理念相比较,它对“智者”或“理性”的追求相对较少。或者可以说,大学理念只是西方人对大学的现实世界的思考,而大学精神则是在将现实世界和超越世界合二为一的基础上确立的大学的价值取向。
正因为此,不能认为中国的大学精神即是西方文化中的大学理念;反之,西方的大学理念也不等于中国的大学精神。两者之间不可以进行转换,更不能进行直接相互代用。
三、结构与功能的不同
文化的差异导致大学精神与大学理念之间存在着质性差异。另一方面这种不同还表现于它们的结构与功能。
结构上的不同首先表现为它们在大学的结构中处于不同位置。大学精神位于大学形而上的至高层,大学理念上承大学精神之旨意,中与大学运行相联动,下接大学设置。大学精神位于大学的意识层面,大学理念主体尚处在大学的操作层面。
其次,大学精神与大学理念的内部结构也不同。大学精神是一种弥散结构,主要通过意志和情感将各精神要素粘合在一起,它发生变化及维持的动力也主要是基于情感和意志,具有不连续性和超越性特征,会出现典型的峰值区段。大学理念主要是一种依据逻辑粘连起来的意识组织,它发生变化及维持的动力主要基于实证与逻辑,一般是连续、理性、平缓的,不具有超越特征。
结构不同导致大学精神与理念的功能也不相同。
大学精神并不与大学中的各种存在发生“刚性”接触,而是通过“柔性”方式在大学中发挥驱动功能、批判功能、凝聚功能、熏陶功能。它通过一种“柔性”的统摄指向大学中的各种存在,然后再通过个体发自内心的自觉而发挥于个体行为。
大学理念是直接与大学的设置相连接的,它一方面对大学的计划制定、组织实施、监督检查、总结提高这样一个工作循环直接产生导引与约束;另一方面直接影响大学的校园文化、机构设置、管理体制、组织行为规范。
这种结构与功能的差异也导致中西大学实践中进行不同的选择。中国人往往先存有一种精神价值,依据所设定的大学精神办大学,其旨在张扬大学精神。稷下学宫、汉置太学、历代书院的设置、同文馆、京师大学堂的设立莫不如是。西方在办学基础上提升价值,在实践的基础上确定大学理念。中国传统中的大学重大学之人,重“明人伦”;西方传统中的大学重大学之事,重知识探求。
鉴于前述分析,不难看出近些年一些中国大学在热情迎来大学理念的同时遗忘了大学精神,或以为大学理念比大学精神先进,或以为大学理念可以代替大学精神。这种思想上的混淆较之词语的混淆贻误更大,本文的论证即要说明一所大学的健全发展既需要有高远的大学精神,又需要有切合实际的大学理念。
来源:《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