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伊始,英国《金融时报》就刊发了其欧洲版主编托尼·巴伯的评论文章《欧洲衰落应引起全球关注》。巴伯在文章中忧心忡忡地写道,由于欧洲各国政府、欧盟机构看起来似乎都越来越无力应对同时来自各个方向的众多挑战,欧洲的衰落越来越成为一种现实;巴伯之所以认为欧洲的衰落要引起全球的关注,这不仅仅源于欧洲人没有处理好自己的内部事务,更在于,作为大西方的核心力量,欧洲的衰落预示着整个西方社会在全球文化、经济、政治及技术领域丧失优势;巴伯担心这一趋势让西方人熟悉的生活方式受到威胁,降低了人们对西方自由民主制度的信任,削弱了西方国家政府的行动能力。在国内,许多观察家在谈论“欧洲衰落”的时候,往往自觉不自觉地设置了一个参照系:中国的崛起。似乎欧洲的衰落更加反衬出中国的强大,中国对此应“乐见其成”。然而,一个衰落的欧洲真的符合中国的利益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不得不再追问一步,欧洲真的衰落了吗?中国需要一个怎样的欧洲?
没被“浪费”掉的危机
回顾二战后欧洲一体化的历史,可以清晰地看到,欧洲人迈向联合的每一步,无不伴随着危机与压力,强烈的忧患意识和现实政治中的棘手难题犹如一只“无形之手”,推动着欧洲人在一体化的道路上虽然步履蹒跚,但却始终方向坚定地不断前行。欧洲“将在危机中融合”,这仍是理解当前欧洲发展趋势一个非常有用的分析逻辑。
经过债务危机的洗礼,欧洲人已经从危机之初的不知所措、相互推诿、各家自扫门前雪,到最终协调一致,在欧盟层面成立制度化的应对机制。成立了欧洲稳定机制来为出现金融危机的成员国提供短期融资,监管面覆盖欧盟范围的银行业联盟也在不断完善中。更为重要的是,欧洲央行也在不断成长,正在一步步悄然地突破欧盟条约的禁锢,从一个单纯以维护币值稳定为唯一职责的“不完全央行”,到果断出手,通过创新政策工具,稳定金融市场和促进经济增长,欧洲央行正在成为一个赢得市场尊重和信任的真正的中央银行,针对欧洲金融市场的大规模投机行为变得越来越不可能。财政一体化也开始起步,成员国的政府预算如今要先得到欧盟机构的认可,然后才能够在成员国议会付诸表决,这相当于成员国部分让渡了财政主权,这在几年前是很难想象的。在乌克兰危机的刺激下,欧洲增强了外交和安全领域政策的协调和一致性,在对俄政策上,欧洲基本上做到了“用一个声音说话”,避免了无法有效地形成对俄罗斯的统一外交的问题。二战以来最为严重的难民危机,任何单个的欧洲国家都无法应对,解决之道唯有要“更多的欧洲”,而不是相反。大量难民入境以及随之而来的管理、安全和融合问题,也必将倒逼欧洲在内务司法方面进一步将一体化深入下去。欧洲人没有轻易地“浪费”掉债务危机、乌克兰危机以及难民危机所带来的变革机遇,一体化这趟列车还在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进。
欧洲没有衰落
欧洲经济陷入困境的原因是众所周知的:首先是经济运行制度成本过高,过分管制束缚了市场活力,降低了效率;其次是劳动力市场过于僵化,劳方的工作积极性和资方的雇工积极性都受到了抑制。而欧债危机为改革打开了机会窗口,显然,这次欧洲的领导人进行改革的勇气和决心要比之前坚定很多,将危机作为推进欧洲改革与转型的契机和合法性来源,通过改革来提升和重塑欧洲在全球的经济竞争力,这已经成为了欧洲精英阶层的共识。所以,面对欧债危机的冲击,欧洲国家并没有简单地通过扩张财政和货币来刺激增长,反而“紧缩”成为了欧洲宏观经济治理的主旋律,以降低欧洲内部经济运行成本为目标的结构性改革成为各成员国政府的政策取向。
欧洲此次的结构性改革已经初见成效,欧盟成员国的劳动力成本在危机爆发之后增长速度已经大幅下降,平均增长率稳定在1%左右。从更具体的数据来看,欧盟委员会以制造业单位劳动力成本衡量的欧元区内部相对成本竞争力数据显示,希腊、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相对劳动力成本与峰值相比均明显回落,降幅分别为约25%、15%和10%。希腊和西班牙的相对劳动力成本比欧元区刚刚成立时仅高5%左右,而葡萄牙的相对劳动力成本已经低于欧元区成立之初的水平。劳动力成本的降低让希腊、葡萄牙和西班牙竞争力得到了提升,根据IMF的预测,2015年西班牙国内生产总值将增长3.1%,成为欧洲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之一,葡萄牙的经济增长也将达到1.6%。希腊虽然在2015年上演了一场“撒娇赖账”的戏码,但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也在逐步进行改革。其2016年将增长2%,2017年达到3%。作为欧洲经济的火车头和风向标,德国经济举足轻重,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欧洲经济的发展势头。德国联邦统计局的统计数据显示,2015年德国国内生产总值增长1.7%,为2011年以来最强势增长。此外,德国企业2015年投资意愿增强,在机械和设备等方面的投资增加3.6%。外贸继续保持活力,进出口增幅皆超过5%。2016年,德国经济仍将保持稳健的增长。
总体而言,近年来处于“艰难时世”中的欧洲正力图通过痛苦的结构性改革重拾全球竞争力,实现浴火重生。现在谈“欧洲的衰落”还为时尚早,今天的欧盟仍然是全球第一大经济体、全球第一大贸易集团,以及全球最具创新能力的地区之一。2015年9月17日,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发布了《2015年全球创新指数报告》,瑞士、英国、瑞典、荷兰、美国、芬兰、新加坡、爱尔兰、卢森堡和丹麦是世界上最具创新力的10个国家。欧盟国家仍领跑全球创新。
繁荣而自信的欧洲有益中欧两大经济体
一个怎样的欧洲才符合中国的利益?习近平主席2014年4月1日在比利时布鲁日欧洲学院的演讲中对这个问题给予了精彩的阐述。他说,我们要建设增长繁荣之桥,把中欧两大市场连接起来。中国和欧盟经济总量占世界三分之一,是世界最重要的两大经济体,要积极探讨把中欧合作和丝绸之路经济带建设结合起来,以构建亚欧大市场为目标,让亚欧两大洲人员、企业、资金、技术活起来、火起来,使中国和欧盟成为世界经济增长的双引擎。从习近平主席的演讲可以看出,中欧关系的定位和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双边的范畴,而且着眼于带动整个世界经济的复苏,为世界经济的长期增长提供持久、可靠的动力。所以,我们首先需要的是一个繁荣的欧洲,而不是一个衰落的欧洲。只有一个繁荣的欧洲才有能力同中国一起,一东一西形成合力,让古老的丝绸之路焕发新的活力,实现亚欧大陆的经济整合,让各类生产要素在亚欧大市场内自由流通,为全球经济增长提供新的动力。
相反,一个不断衰落的欧洲不仅无法提供与中国共建“一带一路”所需要的经济动力和活力,而且长期的衰落会逐渐改变整个欧洲的气质,由开放、包容、温和逐渐滑向封闭、狭隘和偏执,这对于致力于推动全球自由贸易,主张构建开放型世界经济的中国而言,显然不是福音。中国真诚希望欧洲走出危机的阴影,保持其一贯的繁荣。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欧洲时代”,欧元横空出世,成为可以与美元一争高下的全球第二大储备货币,欧盟实现了梦寐以求的东扩,成功地从15国扩大到27国,欧盟人口增加到近5亿,欧洲统一大市场的规模不仅极大地得到了扩展,欧盟核心国家的地缘政治地位大为改善。当时,无论是欧洲的政治精英还是学术精英,最热衷谈论的话题是“欧盟是一支什么样的力量”,强调欧盟以自身经济力量、国际多边主义和人道主义精神为代表的软实力与美国以军事实力、霸权支撑下的单边主义为代表的硬实力的不同,强调欧盟是独立于美国的一支独立的战略力量。欧盟踌躇满志地试图用软实力来重新构造世界秩序。那时的欧洲显然是充满自信的,在对外政策上也是更具包容性和远见卓识。2003年,中欧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欧洲领导人开始认真考虑解除对华武器禁运和承认中国市场经济地位问题,中欧关系一度进入蜜月期。
然而,2009年的欧债危机以及随后的乌克兰危机无异于给了欧洲的精英阶层一记闷棍,他们意识到欧洲在变化的世界中是如此脆弱,如此易于受到伤害,意识到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具有如此强大的竞争力。欧洲的政治经济精英正在慢慢地失去自信,他们痛苦地意识到欧洲原来并不是一支独立的力量,他们重新把目光投向了大西洋,投向了大西方,试图通过加强跨大西洋联盟来保护自身免遭外部世界的风险,巩固其在全球政治经济格局中的既有地位。于是,我们看到欧盟在积极地推动“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谈判,积极地推动欧盟与日本自贸协定的签署。与之相反,中欧双方互为第一大和第二大贸易伙伴,欧盟却否认了中国的市场经济地位。显然,一个失去自信,在对外经济中走向封闭,在战略上加速倒向美国的欧洲是中国不愿看到的,中国需要一个繁荣而自信的欧洲,需要一个有自信以更具包容性和长远眼光看待中国未来发展的欧洲。
【注】赵柯,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投资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