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城市”是地球村的村民喜欢去的地方
世界城市这个提法是比较新的,我想这是全球化深入发展,各国人民之间交往越来越多的产物。中国一些城市,譬如像北京,提出了要建立“世界城市”的目标。北京市也举行过一些研讨会,讨论什么叫“世界城市”。我的看法是:世界城市是地球村的村民喜欢去的地方。
我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定义,是因为我认为,任何地方的发展,城市也好,地区也好,国家也好,都离不开三股流:人流、物流、财流。在这三股流当中,我认为人流是最重要的。人们喜欢你这个城市,他就来得多,人流必定会带动物流和财流。
地球村的村民为什么喜欢来你这个城市?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弄明白,人类社会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
我以为,在自然界,最宝贵的财富是生物的多样性。自然界之所以千姿百态、多姿多彩,是因为存在着生物的多样性。科学家们估计,我们的地球上大约有3000万至1亿个物种。由于工业化导致的环境污染,以及人类活动的范围不断扩展带来的恶果,每天有75个物种灭绝,平均每小时有3个物种灭绝。生物的多样性减少了,人类就会蒙受巨大的损失。越来越多的科学家认同这个观点。
那么,人类社会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我以为是文化的多样性。世界上有近200个国家,2000多个民族,都有自己不同的文化,就是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不同地区,文化还有很大的差异。文化的多样性,是人类社会最宝贵的财富。
你在全球旅行,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历史、文化传统,以及饮食、建筑、音乐、文学、绘画等,你会深切地感到人类社会如此丰富多彩,这是多么美好啊!如果有一天文化多样性消失了,你到世界去旅行,到处都一样,天天吃同样的饭,住的是同样的环境,听同样的音乐,那多乏味啊!
人们之所以喜欢巴黎,是因为巴黎是一个有文化的城市,其文化上的特点与其他城市不一样。你去巴黎看博物馆,登上埃菲尔铁塔观光,去巴黎的大街小巷漫步,你会感觉到这个城市的文化氛围是如此之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历史,都有自己的故事。如果巴黎和纽约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特点,人们还愿意去吗?所以,我以为,要成为一个世界城市,很重要的标准就是要保持自己城市的特色。而城市的特色,又是由其文化决定的。
警惕中国城市发展过程中的误区
社会发展史告诉我们,人类前进的道路从来都不是平坦的、笔直的,而是曲折的、坎坷的,城市化也不例外。一些新兴大国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中,在大城市的周围形成了庞大的贫民窟。凡是去看过这些贫民窟的人,都受到很大的震撼,让你惨不忍睹,很难想像人能够在那样的条件下生活。
中国过去30多年,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中,在大城市的周围没有出现贫民窟,这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中国的城市化,也有不少误区。认识这些误区,研究其出现的原因,采取有效的措施,不再重犯这些错误,这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都有重要意义。
中国的城市化有哪些误区呢?最明显的有三个方面:
第一,城市越来越大。城市越来越大,是我国城市化过程中的第一大误区。中国今天人口突破100万的城市125个,突破1000万的有14个,突破2000万的有3个,即北京、上海、重庆。随着城市的扩大和人口的积极增长,污染变得越来越严重,交通越来越拥堵,生活越来越不方便。我们这些居住在北京的人,天天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对此是深有感触的。
今年年初,在中国东部大约13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出现了持续的、大范围的雾霾。这130万平方公里是中国最发达的地区,大雾霾带来了中国人的大反思。中国人搞现代化,是为了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大雾霾。今天,雾霾已经成为北京天气的常态,每隔几天,不刮风就会出现雾霾。只有在刮风、降水的时候,雾霾才会散去。雾霾危害着人们的健康,甚至有人预测,7年之后,肺癌会在北京大爆发。
城市越来越大,引起了中国最高领导人的重视,提出特大城市要“瘦身”。这是十分正确的,也是十分及时的。如何才能做到瘦身?必须从根子上抓起,那就是要根除推动城市膨胀的动力,发现和鼓励城市“瘦身”的措施。不采取这两条措施,特大城市很难瘦身。
第二,城市越来越千篇一律,失去了自身的特色。今天的中国,千城一面。每个城市本应都有自身的特色,这是因为历史和城市的独特文化所决定的,也是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然而,今天到中国各地看一看,城市建设有些千篇一律,城市固有的特色在减少。北京的例子很说明问题。
1949年,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对于如何建设北京,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第一种意见是以著名的建筑学家梁思成及夫人林徽因为代表。第二种意见是除保留故宫外,在北京拆除老建筑,建设一个新的、现代化的北京。梁思成夫妇的主张是:北京是政治、文化的中心,不是工业和经济中心,因此要限制北京的工业,减少交通、人口和住房建设;保存紫禁城和城墙、城楼;老城新建筑不超过三层;新的行政中心应当放在老城之外,可以设在北京西郊;39.75公里的北京城墙应该建设为“城墙公园”,建成一个立体的“环城公园”。
非常可惜的是,梁思成夫妇富有远见的、保留老城建新城的方案被否定了,第二种方案大行其道。
从1952年底开始,北京就开始拆除城墙,因为它“妨碍交通”。1957年,北京开始拆除古旧建筑。林徽因对当时的北京市长彭真说:“你们拆掉的是800年的真古董,有一天你们后悔了,想再盖,那也只能盖个假古董了。”
梁思成有一句名言:“拆除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层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五十年后,事实会证明我是对的。”
现在回头看,1950年代对北京老城古建筑的拆除,仅仅是开始,改革开放之后,拆得就更厉害了。胡同是老北京城的一个突出特点,北京的胡同在清朝有1800多条;到了1949年,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有2550条;然而,在1978年之后,北京迎来大发展的30多年里,胡同的数量急剧减少,到1998年,还剩下990条。有学者估计,现在平均每两天就有一条胡同在城市改造的过程中消失。
其实,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如何对待老城,历来是有两种思路的。与北京的情况差不多,青岛却是另外一种思路,1992年,俞正声担任青岛市长,他的思路是:甩开老城建新城,城市向东部发展。你今天到青岛去看一看,自1898年,德国租借青岛时建的老城,保护基本完好,没有被拆除,新城在老城以外逐步发展起来。
现任建设部副部长仇保兴,十分重视古建筑的保护。2000年1月,他担任杭州市长,他上任的第三天就下决心把推土机已经开进去,正在拆除的,有100多年历史的河坊街保护了下来。今天,你们去杭州参观,河坊街是一个景点。仇保兴这个决定绝非偶然,1994年,他在担任浙江金华市市委书记时,拍板把浙江金华市兰溪市西部的诸葛八卦村保存了下来。诸葛八卦村是诸葛亮 “八阵图”的翻版,是诸葛后人根据诸葛亮阵法精髓而设计的,有700多年历史。今天,八卦村被称为“江南传统古村落、古民居典范”,是金华市的一个重要旅游景点。
实事求是说,像俞正声、仇保兴这样重视保护文化遗产的领导,在中国绝对不居多数,这也是有历史原因的。中国经历100多年的革命,前贤起来革命的时候,是以旧世界为敌的,高唱国际歌:“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旧世界太不公道了,必须推翻,建立一个新世界。旧的制度必须改变,但旧世界也有许多好的东西,不能像外国谚语所说的:倒脏水,把小孩也倒掉。然而,革命总是矫枉过正的,全世界都是如此,中国就更加厉害。革命思维有强大的惯性,人们总是认为,新的比旧的好,现代的比古代的好。在这种惯性思维的引导下,城市里出现大拆大建,大拆古建筑,破坏历史文脉,就很难避免了。
第三,大楼越盖越高,居民区的高楼越来越密集。今天到全国各地看看,你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城市里到处都在建高楼,而且越建越高。好像楼房盖得越高,就会使城市的名气越大,地位越显赫。盖高楼已经成为一股风,比谁盖得高。谁好像当上了中国第一,或亚洲第一,就不得了了。我讲的是一种现象,现象的背后是思想,因为思想是行为的先导。
1995年,我担任中国驻荷兰的大使,接待了浙江省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市长。他到荷兰访问,在各地参观,最后,他到使馆来见我,我请他吃晚饭。他对我说了这样一段话:“来荷兰之前,我以为现代化就是大马路两边盖高楼,像纽约一样。到了荷兰之后,我惊奇地发现,荷兰这个国家早就现代化了,但高楼并不多。路旁的一幢一幢的房子并不高,但建筑精美,很耐看。我想人们居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一定很舒适。”
这位市长的讲话是十分真诚的。1975年,周恩来总理就提出了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工业、农业、科技和国防。但是到底什么是现代化?我们并没有搞明白。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许多干部走出国门,看到西方发达国家的大城市、大马路、高楼大厦,以为这就是现代化。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当然,我们对事物的认识总是由表及里的。在我们没有充分理解其内涵的时候,那只能学习一些表面现象。
今天,许多中国城市的居民小区里,楼越来越高,楼与楼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这可能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地价太贵,开发商想多赚钱……我不知道人们在修建楼群密集、绿化面积很小的居民小区时,是否想到了将来生活在里面的民众。这么高的楼房,这么密集的楼群,人们如何生活啊?人不能一天到晚总是待在家里,总要出去和大自然接触。如果一出去就是上大马路,吃汽车的尾气,呼吸严重污染的空气,这个时候人的糟糕心情是可想而之的。人们最向往的地方就是有一个较为宽阔的绿化带,那里空气比较好,你可以在里面散步、聊天,那该多好!
我在驻外当大使的时候,曾经与一批回国休假的驻外使节到桂林考察学习。听到当时老百姓有一句民谣:“桂林有个李金早,炸掉大楼种青草。”老百姓在跟我讲这句民谣的时候,显然是带着几分赞许的口气,赞扬桂林市长有气魄。是啊,楼群太密集了,没有办法生活啊!
希腊的先哲亚里士多德说:“人们来到城市是为了生活,人们居住在城市是为了生活得更好。”话不长,却道出了一个真理:城市化是为了人生活得更好。生活得更好,这是人追求的最根本的目标。显然,上面讲的三个误区,违背了这个根本的目标。有的错误犯了,纠正起来十分困难,但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希望,我国在未来城镇化的过程中,决策者能够注意到以上误区,不再重蹈其覆辙。
【本文系作者于2013年9月6日在世界城市文化论坛上的主旨演讲,经作者本人修改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