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学:论张大复的散文小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66 次 更新时间:2016-06-28 1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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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张大复是晚明的散文名家,其小品自然萧散,重在表现对人生和自然的独特感受,在艺术形态上突破传统古文体制,突出地反映了当时散文小品生活化、个性、意境化的风气,其创作成就在晚明小品发展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

〔关键词〕 中国散文史 晚明小品 张大复 小品形态


在中国古代散文史研究中,张大复的散文小品是不应忽视但仍未受到重视的。他是晚明的散文小品名家,其小品创作走出“文以载道”的轨辙,逸出传统古文体制,自由抒发个性,真实地表现日常生活和个人情感世界,在艺术形态方面突出反映了当时散文小品生活化、个性化和追求意境营造的风气,他的创作成就在晚明小品发展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

张大复(1554~1630),字元长,晚年自号“病居士”,昆山(今属江苏)人。著有《昆山人物传》、《梅花草堂笔谈》、《闻雁斋笔谈》等。张大复世家昆山,其祖父诰,其父维翰,都是儒生。张大复幼时聪明出众,其读书自汉唐以来经、史、词章之学皆涉猎而深究之,又能自出己见,而不为章句旧闻所纠缠,在当时吴中的文士之中,极有名气。中年以后,仕途不得志,又因父亲去世痛哭而双眼的视力严重受损,因此,他谢去诸生,每日垂帘瞑目温习其已读之书,或让侍者为他诵读。此后更专心于文章之学,文章亦大进。其居处号梅花草堂,常有文上到此聚会。壮年曾再游长安,登吕梁,过齐鲁,考察古代的名胜。晚年病废,自号“病居士”。于崇祯三年七月九日卒,年七十七。

张大复主要的文学成就包括古文和小品两方面。他的古文颇受一些人的赏识,如钱谦益就说他的“古文曲折倾写,有得于苏长公(东坡)而取法于同县归熙甫(有光)。非如世之作者佣耳剽目苟然而已。”如其《昆山人物传》便是以传记的方式撰写的。此书旧本题为《梅花草堂集》而包括《昆山人物传》和《昆山名宦传》二种。《昆山人物传》所记载的人物自明代的洪武起,至于万历年间,大约三百多人。《昆山名宦传》则是记述在此地作官者,共有十五人。张大复的历史传记文学也有颇高的成就,故钱谦益赞扬他的笔下人物传神,“焚香隐几,如见其人衣冠笑语。”并说此书中的一些篇章,“杂之熙甫集中不能辨也。”可见在传记方面,张大复是受到唐宋派影响的。不过,就其影响而言,当时人们更为喜爱的是张大复的小品文字。所以钱谦益不满地说:“君未殁其书已行于世,人但喜其琐语小言之为之解颐捧腹,未有知其古文者也。”但张大复本人倒是对小说、戏曲相当感兴趣,他曾说:“庄生、苏长公而后,书之可读可传者罗贯中《水浒传》、汤若士《牡丹亭》也。”〔1〕可见他除了欣赏庄子、苏轼的文章之外, 对于明代的俗文学样式也是持一种高度肯定的态度。同晚明多数作家一样,张大复也受到李贽影响,对他非常钦仰。〔2〕

张大复多病,自号“病居士”,曾有《病居士自传》一文,自称一身“毛病”、“病悸”、“病肿”、“病下血”、“病肾水竭”等,此乃身体之病;而“病穷”、“病傲”、“病戆”、“病躁”、“病爱”、“病草”、“病结习”等则是处境与性格之病了。大复对于自己的“病”,似乎是一种自我调侃,其实是一种自我欣赏。这篇《病居士自传》说到底是一篇“自赞”之文,何以言之?请看张大复一篇题为《病》的小品:

木之有瘿,石之有鸜鹆眼,皆病也。然是二物者,卒以此见贵于世。非世人之贵病也,病则奇,奇则至,至则传。天随生有言,木病而后怪,不怪不能传形;文病而后奇,不奇不能骇于俗。吾每与圆熟之人,则胶舌不能言;与鹜时者处,则唾;与迂癖者处则忘;至于歌谑巧捷之长,无所不处,亦无所不忘。盖小病则小佳,大病则大佳,而世乃以不如己为予病,果予病乎?亦非吾病,怜彼病也。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多者吾不能与为友,将从其少者观之。(《梅花草堂笔谈》卷三)

所谓“病”就是超越世俗、平庸、乡愿的“真”和“奇”,“病”者,才有特点,有个性,有锋芒,才有出类拔萃之处。故“小病则小佳,大病则大佳”,而张大复如此多病,可谓“大佳”了。张大复这种观念非常有代表性,晚明人喜欢不同常态的“病”“癖”“痴”“狂”,故抱怨“天下之病者少,而不病者多”,这也是晚明的一种时尚。

最能代表张大复小品文成就的是《梅花草堂笔谈》一书。(下引此书只注卷数篇名)全书十四卷,九百二十三则小品。《江南通志•文苑传》认为《梅花草堂笔谈》一书“乃其丧明以后追忆而作也。”有些学者把“丧明”理解为“明亡”,并说其文章“透露出作者在明亡后不复与世相闻的遗民之哀”。〔3〕其实,张大复死于崇祯三年, 明朝尚未亡。“丧明”应指其失去视力。张大复失明的时间可能颇长,汤显祖《玉茗堂文》之三有《张氏纪略序》,其中提到张大复因失明,“母子之间,徒以声相闻者十四年。”沈际飞评此语时说:“余犹及见元长先生,虽丧明,口授文字,能追取昔人尘土面目,而悲喜啼笑如生。 ”〔4〕可见《江南通志》的说法并非虚谈,但《梅花草堂笔谈》的作品,似并非全是追忆之作,其中许多篇作品都记录了准确的写作日期,如《今日》注明:“癸卯二月二十六日书”;《世长初度》注明:“戊申孟冬二日书于严叔向斋中”,可见是当时的实感实录。

张大复的朋友陈继儒在《梅花草堂笔谈序》中对张大复散文的评价是:“其流便尔雅似子瞻,而物情名理,往往与甘言冷语相错而出,刘义庆、段成式所不恒见也。元长贫不能享客而好客,不能买书而好读异书,老不能徇世而好经世,盖古者狷狭之流。”(《梅花草堂笔谈》卷首)而张大复的表弟许伯衡在《张先生笔谈题辞》中则说他“事无分巨细,人不问亲疏,多借以发其诙谑感慨之气,往往有关世风经济语。”(《梅花草堂笔谈》卷首)张大复的小品颇受苏轼题跋杂录一类文字的影响,皆偶寄一时之兴,以甘言冷语,发其诙谐感慨之气。然从《梅花草堂笔谈》本身看来,所谓“好经世”,“往往有关世风经济语”,是一种对于评价对象拔高的套语,并不符合实际情况。晚明文社兴盛,《梅花草堂笔谈》所记不少是文社中人的逸事名言、往来酬答之语与乡里佚闻琐事,而更多的是作者自己随兴式的杂录。《四库总目提要》对《梅花草堂笔谈》的评价是:“所记皆同社酬答之语,间及乡里琐事,辞意纤佻。”(卷一二八)所谓“琐事”“纤佻”等语,当然是从传统古文“文以载道”的标准来批评张大复的,所以对之持一种轻蔑的态度。在《四库全书》中,张大复的所有著作都只被列入“存目”,评价也很低。不过,这是晚明文人在清代普遍的遭遇。如果我们以小品文本身的文体艺术来衡量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结论将大大不同。

张大复曾在《言志》一文中,表达了自己的生活旨趣。“言志”这个题目,暗用了《论语•先进》篇中的典故。孔子曾要他的学生“各言其志”,而最博得孔子赞赏的是曾点的志向,他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一种个体人格与人生自由的境界,当然令人羡慕。而张大复的言志则带有晚明这个特定历史阶段色彩:

净煮雨水泼虎丘庙后之佳者,连啜数瓯。坐重楼上,望西山爽气。窗外玉兰树,初舒嫩绿。照日通明,时浮黄晕。烧笋午食,抛卷暂卧,便与王摩诘、苏子瞻对面纵谈。流莺破梦,野香乱飞,有无不定,杖策散步,清月印水,陇麦翻浪,手指如冰。不妨敝裘著罗衫外,敬问天公肯与方便否?(卷一《言志》)

此外,张大复在《闻雁斋笔谈》中《戏书》二则也同样表达了自己的生活理想,不过言辞更为简单,却更为全面,也更为直接了当:“一卷书,一麈尾,一壶茶,一盆果,一重裘,一单绮,一奚奴,一骏马,一溪云,一潭水,一庭花,一林雪,一曲房,一竹榻,一枕梦,一爱妾,一片石,一轮月。逍遥三十年,然后一芒鞋,一斗笠,一竹杖,一破衲,到处名山,随缘福地。也不枉了眼耳鼻舌身意随我一场也。”此处与袁宏道的《答林下先生》一文所写的五种“真乐”何其相似。我们难以说是谁影响了谁,不过可以肯定这是当时文人在物质与精神上的普遍追求:在日常生活中最大限度地追求物质与精神的满足,向往着人生自由化与生活艺术化的理想。这种追求当然反映的是晚明士大夫的雅趣,而非普通人的观念,如“一奚奴”“一爱妾”恐怕只有少数人才“享受”得起的。这也可以看出晚明文人雅趣的某种贵族气息。

不过,张大复小品在潇洒之中,又不断地品味着一种人生的苦味。这与他自己生活中一连串的不幸遭遇有关。他曾说自己:“戊子哭父,辛卯哭姊,丙午哭母,庚戌哭女,癸丑哭弟,二十七年间,肉骨殆尽。而毛发爪齿,髓脑颜色,无一如故者。”(卷十一《先合后离》)他的心境往往十分悲凉,在《哀》一文中:“哀不可忍,哀不可遣。故凡平居忽忽,俯首睡,若梦若醒,以至髓枯而发白者,皆忍之致效也。一往而深,尽哀而出,犹愈于遣乎?”(卷十一)尤其到了老年,他的心情尤为凄楚,他在《境地》一篇沉重地区别了少年与老年之差异:“少年悲愤,总属多情;老去多情,转生凄感。譬之落红春沼,增其点缀;绕砌寒花,助其吁郁。又如载生之魄,吾见其新;下弦之光,倍为惨悴。非独人心为之,境也故耳。”(卷七)把老人的境地比喻为光景无多的寒花与残月,“老去多情,转生凄感”,善感者必多愁,越是多情之人,就越多凄感。这里所描写的“境地”也许正是张大复这位“病居士”的自我写照。

张大复多描写当时文社与乡里的诸多朋友,是认识晚明文人社团生活的形象材料。张大复写文人,或记其事,或录其言,或写其丰姿,或书其逸趣。总之是用简约的语言以速写的方式,描绘出一系列文社朋友的形象,如张如:“月下遇张如,光逗衿际,所著青衫,正与莹肌相发,敏便之性,都从闲闲中出。”(卷八《张如》)寥寥数言,这位朋友的形象便飘逸而出。又如《杨长倩》一则:

杨长倩宅湖之中,秋水长天,渺然一色。远睇尺鸢,跕跕之际。故不减武陵畏垒。夏秋间,龙吟湖底,烟雾翔涌。吴在大云:“此时却疑身处混沌矣。”予每想至其处,一水之隔,仅仅朝暮,而不知途者,邈若河山,可笑也。长倩许我莼丝千缕,当乘兴访之。(卷四)

写杨长倩,不正面写人,只写其秋水长天渺然一色的生活环境,令人意远。由此也可见《四库全书总目》对它“纤佻”的评价过于偏颇。

从研究小品文艺术形态的角度来看,张大复小品在晚明颇有代表性。我们所看到的小品,通常是从作家们的文集中的序、跋、记、论、说、解、书札等等文体所选出的,而像《梅花草堂笔谈》则与诸体全无关系,它们是地道而纯正的小品。很奇怪,我读《梅花草堂笔谈》第一个最鲜明的印象是张大复给每篇小品所拟的题目,这些题目都相当有特点。下面便是在《梅花草堂笔谈》的一些题目:

雨势、食笋、谜、学安闲、独坐、今日、疑、诙语、结伴、夜、梦、不幸、试酒、疟、习、此坐、交情、自逆、夜坐、齿豁、月能移世界、吾不如、水势、猫、适、真、偏头痛、吾力、病、悸、讨便宜人、燕、性、此女、息、午睡、易醉、怜才、诣张、将还、齿脱、海上、先、谑、此君、出、耻、霁、有、耳、作解、此方、听受、早计、在贫、想因、吾老、不可已、也可人、有体、今夕、二无、耳目、扯淡、谀入、机、杀、耳入、野、闲、不必、不妨、吾物、乘、数、神往、为是、见利、抚掌

从上引的题目来看,张大复小品拟题的特点是相当鲜明的:首先是短。大多是一字、两字,这是外在的形态,一目可以了然,就不必多说;另外从这些题目中不难看出作者创作时强烈的主观随意性,不像以往文章那样讲究文与题目密切关系。许多题目,其实只是信手拈来,用作文章的一种标志,而不是从涵盖全篇的主题提炼出来的。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梅花草堂笔谈》中的一些题目,竟像古人的某种无题诗一样,径取文章的前二个字。如《雨洗》《病甚》《卖花》《今岁》等,这些题目并不一定与文章的内容关系十分密切,只是随手在篇首摘录下来,给文章安一个名称罢了。如《有耳》一篇开头是:“有耳不得无闻,尝试接之,凡吾耳之所有,都为心之所无,故尝忿盈不可吐,至竟日周行屋壁间,格格如在者。……”又如《在贫》一篇,全文是:“在贫之日长,老去之年促。吾每不堪其忧,未信不该其乐。”题目摘自篇首二字。而有些题目则摘自篇末,如《为是》一篇则摘自篇末“得祸之烈,岂为是欤”一语。这些题目,不但涵盖不了全文的意义,甚至它本身尚无独立的意义,貌是有题,实则无题。这种拟题方式似乎有点复古的味道,如《论语》的篇目“学而”“为政”,只是把开头两个字标作题目;《诗经》也多是采用诗歌开头两三个字来作为题目的,如《关睢》《卷耳》《凯风》《雄雉》等。后来唐诗中也有以这种方式来拟题的,杜甫的《不见》一诗题目取篇首“不见李生久”一句两字,《历历》一诗题目也取自篇首“历历开元事”,其实也近于无题。在李商隐诗题中,这种情况就更多了。如《锦瑟》《商于》《潭州》《人欲》《一片》等,都是摘取开篇二字以作诗题的。但是在古代散文中,这种拟题方式却是很少见的,张大复以这种方式来拟题,便显出与传统散文的拟题截然不同之处。这当然是张大复别出心裁的艺术追求,但他并非是毫无意义的标新立异。因为他所表述的内容,实在与传统的散文有所不同,假如按一般散文的拟题形式,倒未必十分贴切。我以为,从张大复小品的拟题,正好反映出他的美学追求:这些信手拈来的题目,表现出一种创作的随意性,而这种随意性也许正表现出作者对于美感的瞬间体悟和传达,表现出作者的偶然兴会,涉笔成趣。而且,这种拟题也是因为作者觉得自己所要表达意绪的丰富多端,难以用某一题目加以明确地概括和标志。我们还要注意到明代八股文兴盛,而八股文最讲究审题、破题,围绕题目来作文章,题目成了文章的关键,故张大复的拟题方式,对于当时的写作思维,实在是一种突破。我们这样说,并非是为了“小题大作”,艺术的形式,是“有意味的形式”,那怕是如题目这样的外在形式,也是与作者的审美旨趣息息相关的,艺术形式的每一细微之处,都可能包含了审美的信息。可惜一些研究者,总觉得它们琐小细碎,故不愿去“寻枝摘叶”,几乎忘了“于细微处见精神”的老话。

除了题目的特点之外,张大复小品的篇幅也颇能体现“小品”之“小”。它们往往只用寥寥数语的隽永之言,写下的随感录、随见录或偶忆笔录,绝无长篇大论之作。张大复小品在形式上有一种清言倾向,如《偶书》一篇只有二句:“六时静默,由他燕燕莺莺;三月烟花,交付风风雨雨。”(卷十一)其实是四六句子。《偶句》:“刚肠难忍英雄泪,死地谁堪儿女怜”是一对子。最短者是《雨窗》一篇,只有一句:“焚香啜茗,自是吴中人习气,雨窗却不可少。”(卷十一)这些都是在日常生活中随手记录的一鳞半爪的感想,假如从传统文章学的眼光来看,它们甚至不能叫“文章”,因为它们不但连一般文章所应的结构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起承转合的篇章之法了,但它们又是一件不可否定的艺术作品。这种小品文,与传统的古文短篇有质的差异,具有独特的艺术品格。它们在形式上有很强的任情适性的随意性,与之相适应的是其内容非常注重记录一些稍纵即逝的景色或感触,逸笔草草而意味深长。读张大复小品文的艺术感觉,如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兴尽而去;又如白云出岫,逸宕自如,令人神远

卧听啼鸟,忽疏雨堕瓦,裂裂然。起坐苏斋,兰气芬馥,地下蒸湿欲流。午馀开霁,万里空碧,胸中洒然,若有得者。(卷一《苏斋纪兴》)

山溪桥有新泉,味极冷彻,日可濡百十户,闻之孺僧,雨霁且访之。(卷四《山溪泉》)

九十日春光,半消风雨中,人皆惜之。不知风雨中,春光正自佳,笑世人不能领取耳。(卷七《春光》)

寒灯夜雨,虽复意象萧瑟,故属佳境。今夕疏雨振瓦,颇与初蛰始电相当,础润侵衣,令人有脱故着新之想。(卷十《今夕》)。

腊梅烂开,浮香直入楼际,小坐绮疏下,暗想海潮庵尺许黄玉,忽尔盈庭。(卷十四《腊梅》)

张大复的小品多是偶记所闻所见,但日常的生活、寻常的景色,一到张大复笔下,便有诗情、有画意,滋味无穷,充分地表现出张大复对于生活与自然的敏锐而独特的艺术感受力。张大复小品的形式是不拘一格,他往往不顾传统文章学的那套方式,言所欲言,随笔掇录,如《独坐》一篇:“月是何色?水是何味?无触之风何声?既烬之香何气?独坐息庵下,默然念之,觉胸中活活欲舞而不能言者,是何解?”(卷一)全篇五句,全是问语,这种形态在传统古文中,很少见过,却别有风致。张大复的小品杂记琐闻,然多迁想妙得,非浅薄琐碎之作,其中往往有某种意趣和思致,如《月能移世界》一文云:

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翠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酱盎纷然,瓦石布地而已。(卷三)

苍茫的月色,虚幻空蒙,若隐若现,使人们容易产生幻觉和丰富的想象。在它的笼罩下,自然万物与日常所见的本来面貌产生一种“距离”,月下观赏,也就产生了新的美感。那些山石泉涧、园林竹树,“种种常见之物”,在月色下显得更“深”更“净”更“醇”更“奇”;而河山大地,在朦胧月色下,竟让人产生一种置身于远古的感觉。最奇特的是残破的僧舍庭院,在月色下,“幽华可爱”,而白天一看,原来却是满地酱盎瓦石,毫无可爱之处!“月能移世界”,所记录的实际上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审美经验,也是相当有价值的审美观念,对于中国美学史研究者,这恐怕是一则应予以重视的材料。

晚明小品通常受到六朝人与宋人的双重影响,善于营建隽永的意境,出现一种诗化的倾向。张大复小品也如此,既有《世说新语》魏晋风流的余韵,也有宋人小品的风味。比如他喜欢用精炼的四言句,以诗一般的语言,写韵外之致:

一鸠呼雨,修篁静立。茗碗时供,野芳暗度。又有两鸟咿嘤林外,均节天成。童子倚炉角屏,忽鼾忽止。念既虚闲,室复幽旷。无事此坐,长如小年。(卷二《此坐》)

小饮周叔明第,雨霰纷集,默念畴昔,此时便著屐登山去也。归拥牛衣,寒灯无焰,展转久之,乃遂酣卧。远鸡乱啼,纸窗如昼,启扉谛视,则雪深半尺矣。(卷二《雪夜》)

这些小品应目会心,神与物游,读起来似六朝骈体小品,相当雅致可爱而风神萧散,言意不尽。而如:“辛丑正月十一日夜,冰月当轩,残雪在地,予与李绍伯徘徊庭中,追往谈昔,竟至二鼓。阒无人声,孤雁嘹呖,此身如游皇古,如悟前世。”(卷一《李绍伯夜话》)从这则小品我们不难品味出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一文意境来。



注释:

〔1〕以上引文均见钱谦益《初学集》卷五十四《张元长墓志铭》。

〔2〕可参见《梅花草堂笔谈》卷一的《品泉》。

〔3〕见《历代小品大观》,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498页。

〔4〕引自《汤显祖集》诗文集卷三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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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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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中山大学学报:社科版》(广州)1996年02期第114-120页,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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