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都住在水泥楼群中,家的概念已发生很大变化。山西人说的“家”,不仅是父母兄弟姐妹,也指他们住的房子。
我的父母来自乡土社会。即使住在城里,也与老家保持着密切往来。小时候,家里常有老家的人来串,爸爸家的亲戚刚走,妈妈家的亲戚又来。我自己呢,是在大院里长大,眼瞅着身边的叔叔阿姨一天天老去,不声不响,差不多全都死光了。突然间,我才发现,我自己也老了。现在,乡土社会正到处解体,大院文化也日渐衰微。我们的下一代,不是随父母换工作走哪儿算哪儿,就是漂洋过海出了国。大家都像浮萍,根本没有根。
老家还有意义吗?出生地又能说明什么?换工作,三天两头搬家,那不是家常便饭?哪儿不是打工挣钱吃饭。对某些人来说,就连自己算哪国人都不重要。他们说,他们是世界公民。
这个集子中的文章多半跟行走有关,话题集中在北方三省,一是山西,二是陕西,三是甘肃。《黄河大合唱》:“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跟张老三一个省,但不在黄河以东二百里,而在太行山下的漳河流域。
我的第一篇文章是写太行八陉。太行山,大S形,从华北平原上台阶,这是第一个台阶。南边的山把山西跟河南分开,东边的山把河北和山西分开,北边的山把东北、内蒙古跟山西隔开。2010年,应《华夏地理》之邀,分两次,我跑过太行山的这八个门户和通道,风景真美。
太行山的内侧,有个自古夺天下炙手可热的地方,古人叫上党。苏东坡说,“上党从来天下脊”。上党是天下的脊梁。解放战争的第一仗就叫上党战役。我的老家就在上党盆地的北边,一个叫武乡的地方。抗日战争,这里曾是八路军总部。关于山西,关于上党,特别是武乡,我写的比较多。这些都跟寻根问祖有关,我戏称“家乡考古学”。
山东出圣人,山西出祖宗。有人说,山西有两大优势,一是挖煤,二是寻根。山西庙最多,尧、舜、禹,这些老祖宗的老祖宗,据说全在山西。我说的不是这种根。
山西是个胡骑南下的大通道,胡风从大同吹进来,有八个出口吹出去。我的家乡就在太原到洛阳的官道上,离太行八陉的滏口陉最近。这里有个北朝寺庙群。我挖出一块北朝残碑,赫然可见“梁侯寺”三字,这才恍然大悟,我们村的名字(北良侯村)就来自这个寺庙群。庙上还有一块元朝的地震碑,碑已碎成好几块,我试做复原。原来我们是那次大地震从附近山里迁来的灾民。
陕西,关中平原的北部是黄土高原,它的东侧是黄河。我去陕西多少回,就是没有去过陕北。去年,陕西历史博物馆请我做报告,由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安排,榆林文物保护研究所的乔建军所长陪同,总算一偿心愿。我从陕西回来,把沿途见闻和书本记载对过一遍。我发现,上郡这么重要的郡,原来是一笔糊涂账,学者就连上郡的郡治在哪儿都搞不清。《中国历史地图集》把圁水当秃尾河,造成一系列地名搬家。现在靠出土发现,我们才知道,圁水就是无定河。西河郡跟太行山相似,黄河上有很多渡口,八路军东渡黄河,毛泽东去西柏坡,都是从这些渡口过。
我这个集子,涉及上党、上郡、西河三郡,每个郡都从水道入手,《地理志》和《水经注》是放在一块儿读。
最近的访古,是参加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和牛津大学组织的中英联合丝绸之路考察团,起点敦煌,终点宝鸡。上个学期讲《禹贡》,对雍州倍感兴趣,一是山川形势,二是遗址文物。甘肃是三大边疆的交会点,自古就是中国与西域商贸往来的大走廊,也是个民族大熔炉。我的兴奋点是周、秦、戎的关系。
我发现,走路不光是埋头走路,还得读书,出发前要做功课,路上要记日记,回来还要整理核对。
我这个人,平常不记日记,觉得太累,影响生活,只有在外访古才记日记。现在,记忆力崩溃,眼前的事顶多保存24小时,第二天就自动删除,不记不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