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在讨论中美文化差异时,一位研究国际关系的学者打趣说:美国人关心国际事务,对身边邻居的隐私则不问不闻;中国人对世界大事没多少兴趣,却很喜欢打探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
然而,在改革开放后的今天,情况全然不同了。远的不说,近几个月来,中国人就都在谈论“远在天边”的南联盟和科索沃。5月8日,袭击中国驻南使馆的北约导弹如同一声炸雷,从天边劈到了眼前。爱好和平的中国人愤怒了!学生和市民走上街头游行示威,群众包围美国和北约国家驻华使领馆,示威者向使领馆扔鸡蛋、石头,焚烧美国国旗…抗议的浪潮以多年未见的规模迅速席卷全国。时值五四运动80周年纪念周,清华的一个学生把这一系列活动称作“五八运动”。有人提出抵制美国货,不喝可口可乐不吃肯德鸡;有人提议将5月8日定为永久纪念的“国耻日”;有人呼吁大幅度提高军费,改进导弹装备;有人喊出“导弹瞄准美国”、“抗美援南”等激烈口号…在这愤怒的声浪中,一些人开始担心群众情绪的急剧升温会导致失控的局面;另一些人,其中不乏学者和专家,则引用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的说法,称赞群众运动“好得很”而不是“糟得很”,他们当中流行的一个说法是“民气可用”。
就在抗议高潮中的某一天,在北大教师住宅区,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走来问我:老师,北约是不是在北美洲?我说,北约国家多数在欧洲。他又问:北约是不是属于美国?我说不是。他问,那么北约轰炸中国使馆,为什么美国总统要道歉?接着又问,中国使馆里是不是有贵重电器比如录象机什么的,是不是有象电影里那样的秘密发报机?我与他素不相识,但他认真求知的精神令我感动,而他的无知却又使我担忧。
我爱我的祖国,我恨侵犯中国、残害中国人民的人,我乐于看到中国人有团结一致、健康高昂的“民气”。然而我觉得,健康“民气”的基础应当是知识、真理和人民的良好素质。无知的民气和大轰大嗡的民气只能助长“傻气”,这种傻气比“一盘散沙”好不了多少,因为它用感情和意气取代人的头脑,蒙蔽人的双眼,使人们看不清事实,也看不到国家和人民的现实和长远利益之所在。无知的民气(它的标准语言是“肺都气炸了”)若被“四人帮”那样别有用心之徒利用,结局就是祸国殃民。十年动乱期间中国人以革命的名义搞“全面内战”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惨痛吗?
我无意责怪行为过激的爱国群众,但使我惊讶和担忧的是少数具有专家、学者身份的人物没有履行严肃地传播知识和真理的职责,却努力扮演宣传家,利用媒体和各种讲台以偏激的言辞和观点去煽风点火。更有谙熟所谓“知识经济”门道的人物,打出名牌大学或别的光辉旗号,公然使用下作的剽窃手法,以最高效率出版了一批装潢华丽醒目的“热点书”来抢占书摊。书中标题之耸人听闻,内容之错漏百出,语言之粗俗低劣,观点之幼稚偏狭,真令人不忍卒读。作者的钱包是满了,可他是否想过,自己的大作培养了怎样的“民气”?
在这个时候,我读到北京大学孔寒冰博士的书稿。尽管作者的有些观点目前不那么时髦,论述也有不够缜密,有待推敲之处,但从书稿中,我读到作者深厚积累知识,广泛搜集材料,认真探寻真理的治学精神;我读到他敢于面对事实,直抒己见的勇气;我也读到他满腔爱国爱民的赤诚之心。爱国不是争喊迎合大众情绪的口号,爱国知识分子的最高责任是充当民族的头脑和良心。
疾风知劲草。突发事变往往是对国民素质的考验和锻炼,这“国民”自然也包括我们的学术界。可以说,专家学者们担负着更多的思索、研究和向民众传达实情与真知的责任。爱国是一种正义、高尚的情感,在世界各国都是如此。但正如坏事可以变成好事一样,好事也能转化为坏事。爱国的感情有时也会变得脆弱而暴躁。脆弱则不能持久,如鲁迅所说,激动得快的平和得也快,因此颓废得也快;暴躁则会失去理性,听不进也容不得任何不同的声音和见解。学者们当然也应该爱国,然而他们对国家和人民的忠诚不是用尽量“左”的言辞来表态,而是坦率地奉献自己通过谨慎而科学的研究得出的真知灼见。有个国君问墨子,忠臣的标准是不是“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处则静,呼则应” ?墨子答曰:“令之俯则俯,令之仰则仰,是似影(影子)也;处则静,呼则应,是似响(回声)也。君将何得于影与响哉?”国家和人民又能从象“影子和回声”一样的学者那里得到什么益处呢?
话说远了。我对科索沃问题没有进行过专门研究,受作者之托写这一篇序,算是一个外行说了一番题外的话。
1999年6月5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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