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理论在20世纪80年代介绍到中国时,正值中国社会处于一个特殊的转折时期。雅斯贝斯将人类历史划分为史前、古代文明、轴心时代和科技时代四个基本阶段,其中,第三阶段以公元前500年为中心,东西方同时或独立地产生了中国、印度、巴勒斯坦和希腊四个轴心文明。虽然这一理论具有反西方中心论的意味,但也必须注意到,在雅斯贝斯所划分的整个人类历史上,只有中华文明跨越着全部四个阶段,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到第二阶段绝灭了,古希腊文明则在第三阶段才开始。追溯民初以来学者早已开始的东西文明比较,更多关注的是在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和中华文明的第二阶段上。20世纪初兴起的疑古思潮将中国古史“砍掉一半”、“打个对折”,“轴心时代”理论则恢复了晚周诸子学的合法性,但它同时继续漠视三代王官学,而三代王官学正是晚周诸子学乃至整个中华文化的源头。“轴心时代”理论与中华文明对接中的偏差,其影响将是流与源的颠倒、反题与正题的倒置和各期学术史的逐次错位。
【关键词】雅斯贝斯/轴心时代/学术源流/疑古派/王官学/诸子学
“轴心时代”(AxialAge)理论是由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斯(Jaspers,KarlTheodor1883—1969)所提出,主要体现在他的《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原著为德文,标题为VomUrsprungundZielderGeschichte,1949年初版,1953年由MichaelBullock英译,题为TheOriginandGoalofHistory,由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和英国RoutledgeandKeeganPatll公司出版)和《哲学概论》(德文标题EinführungindiePhilosophie:ZwlfRadiovort,1950年初版,1954年由RalphManheim英译,题为WaytoWisdom:AnIntroductiontoPhilosophy,仍由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两部著作中。其中,有关轴心时代的部分为《哲学概论》的第九章,题为《人的历史》,标题下作者有一个脚注:“本章的某些段落摘自我的专著《历史的起源与目的》,并且未加任何改动。”①1972—1973年由史华慈(B.I.Schwartz)召集的讨论会(罗马和威尼斯),1982—1983年由艾森斯塔(S.N.Eisensdnt)参加和召集的讨论会(美国新墨西哥州、德国和以色列),都对“轴心时代”作了专门的推介。②但在1972年以前,雅斯贝斯的“研究纲领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回响”,而在1973—1982年间,“轴心文明的讨论一度被搁置”。③
雅斯贝斯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产生的学者,“轴心时代”理论提出的1949年,在中国是一个特殊的年份。该理论介绍到中国,始于80年代,在中国也是一个特殊的转折时期。他的两部著作,《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在前,《哲学概论》在后,但是介绍到中国,却是《人的历史》在前,《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在后。《人的历史》在1961—1964年间,由田汝康翻译,收入田汝康、金重远选编的《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198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中译稿注明译自WaytoWisdom,但没有注明此书的英译副标题亦即德文原版的主题,只称该书的中译名称为《智慧之路》。译者当时的视角是将雅斯贝斯作为存在主义以及主观唯心主义历史观的代表人物来评判的,其对“轴心时代”的称述是,“自从公元前800—前200年起直至现在,人类历史的发展始终在一个死胡同里打转,悲观失望无法自拔”④。1988年,柯锦华、范进翻译了此书全文,题为《智慧之路》,由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出版。《历史的起源与目标》则在1989年由魏楚雄、俞新天翻译,华夏出版社出版。
20世纪80年代,首先讨论“轴心时代”的有华裔美国学者许倬云和中国学者刘家和等人。“AxialAge”被译作“枢轴时代”、“轴心期”或“轴心时代”,在近十余年里成为了古典研究中最重要的关键词。伴随而起的“第二轴心时代”、“新轴心时代”、“后轴心时代”、“前轴心时代”等,也成为了最重要的新术语。然而,问题在于,用“轴心时代”这一理论对接于中华文化是否合适?它导致的恶果必将是流与源的颠倒、反题与正题的倒置和中华各期学术史的错位。
一、中国学术界早有共识
——西方之“轴心”与东方之“运会”
雅斯贝斯提出:“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间所发生的精神过程,似乎建立了这样一个轴心。在这时候,我们今日生活中的人开始出现。让我们把这个时期称之为‘轴心的时代’。”“轴心时代”理论中一段最为感人的文字,是关于人类精神觉醒、哲学飞跃的描述:
在这一时期充满了不平常的事件。在中国诞生了孔子和老子,中国哲学的各种派别的兴起,这是墨子、庄子以及无数其他人的时代。在印度,这是优波尼沙和佛陀的时代;如在中国一样,所有哲学派别,包括怀疑主义、唯物主义、诡辩派和虚无主义都得到了发展。在伊朗,祆教提出它挑战式的论点,认为宇宙的过程属于善与恶之间的斗争。在巴勒斯坦,先知们奋起:以利亚、以赛亚、耶利米、第二以赛亚。希腊产生了荷马,哲学家如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柏拉图,悲剧诗人,修昔的底斯和阿基米德。这些名字仅仅说明这个巨大的发展而已,这都是在几世纪之内单独地也差不多同时地在中国、印度和西方出现的。⑤
这里首先要指出的是,类似关于文化“盛况”的描述,照理比较容易得到中国学术界的回应,但另一方面,也难以在中国学术界获得“发明权”,因为关于文化“盛况”的各类描述其实早为中国学者所熟知。正如余英时所声明的,“关于古代‘突破’,学术界早有共识,不得视为雅氏的创见,更不可视为西方学人的独特观察”⑥。余英时举出了闻一多1943年所作《文学的历史动向》一个例子:
人类在进化的途程中蹒跚了多少万年,忽然这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约当纪元前一千年左右,在这四个国度里,人们都歌唱起来,并将他们的歌纪录在文字里,流传到后代。
闻一多是最擅长描绘、文笔最优美的现代学者之一,单从文笔和表意一面看,这段文字较之雅斯贝斯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闻一多,其他学者的论述尚多有可补充者。邓实说道:“考吾国当周秦之际,实为学术极盛之时代,百家诸子争以其术自鸣……皆卓然自成一家言,可与西土哲儒并驾齐驱也。”⑦梁启超说道:“所谓中国之国民性,传二千年颠扑不破者也。而其大成,实在春秋之季。……由此观之,春秋时代国史之价值,岂有比哉?”⑧梁氏这段话有个小目,题为“论春秋造成文化通性”,而夹注中则提到了中西文化的比较,指出中国春秋时期文化的“特性”、“通性”,传承两千年颠扑不破,其状况与古希腊近似。谭嗣同说道:“周秦诸子之蓬蓬勃勃……当时学派,原称极盛……盖举近来所谓新学、新理者,无一不萌芽于是。”⑨这段引文中没有作中西比较,但谭文的标题则是“论今日西学与中国古学”。也有学者离开了世界文化的参照,专就自身的变迁而言。张继熙说道:“吾国当成周之末,为学界大放光彩时代。若儒家,若法家,若农家,若名家类,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物,蔚然成为专门之学。”⑩吴康论晚周诸子学术的勃兴时说道:“神州古代期之学术,当推周末三百年间为全盛时代。凡古代大思想家,其学术风流,足以肸蠁来世。而为震旦文明之代表者,盖靡不诞育于是。所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怪异诡观,于焉毕具。”(11)刘汝霖说道:“中国的文化,进到春秋战国时代,大放光明。自从孔子之生到韩非的死,这三百多年里面,真有一日千里的进步。这重要学派,都在这个时代成立起来。”(12)夏曾佑说道:“周秦之际,至要之事,莫如诸家之学派。大约中国自古及今至美之文章、至精之政论、至深之哲理,并在其中,百世之后,研穷终不能尽,亦犹欧洲之于希腊学派也。”(13)梁启超的名著《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以“全盛时代”称道战国学术,其“论周末学术思想勃兴之原因”有这样的描述:“孔北老南,对垒互峙;九流十家,继轨并作。如春雷一声,万绿齐茁于广野;如火山乍裂,热石竞飞于天外。壮哉盛哉!非特中华学界之大观,抑亦世界学史之伟迹也。”(14)
以上论述当然并没有提出“轴心时代”的字眼,出于中国习惯,以文笔、描述居多,但是类如“全盛”、“蔚然”、“勃兴”、“蓬蓬勃勃”、“大放光彩”、“千岩”、“万壑”、“春雷”、“火山”这样的形容,中国读者均能明白其中的意味,“轴心”的含义可谓呼之欲出了(15)。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学者在表达以往文化“盛况”之时,曾使用了一个颇为东方化的术语——“世运”。“世”有时间的含义,近似于“时”,但是“世运”一语较之民国学者所惯称的“时势”更要宏观和郑重。
前引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三章“全盛时代”的第四节是专作“全球”比较的,其中说道:
呜呼,世运之说,岂不信哉!当春秋战国之交,岂特中国民智为全盛时代而已,盖徵诸全球,莫不尔焉。自孔子、老子以迄韩非、李斯,凡三百余年,九流十家皆起于是,前空往劫,后绝来尘,尚矣。在“徵诸印度”与“徵诸希腊”之后,继续说道:
由是观之,此前后一千年间,实为全地球有生以来空前绝后之盛运。兹三土者,地理之相去如此其辽远,人种之差别如此其淆异,而其菁英之磅礴发泄,如铜山崩而洛钟应,伶伦吹而凤凰鸣。於戏!其偶然耶,其有主之者耶,姑勿具论。要之此诸贤者,同时以其精神相接构、相补助、相战驳于一世界遥遥万里之间,既壮既剧,既热既切。(16)中国、古印度、古希腊的哲人,一千年之间,遥遥万里之隔,空前又绝后,除了“轴心时代”字眼,该说到的都说到了。
“轴心时代”本是雅斯贝斯在施本格勒的8个文化类型和汤因比的21个文化类型基础上,试探性给出的一种假设。他说:
要是历史有一个轴心的话,我们必须依靠经验在世俗的历史中来寻找,把它看成是一种对所有的人都重要的情况,包括基督教徒在内。它必须给西方人、亚洲人以及一切人都带来信念,而并不依靠特殊的信仰内容,因而能为所有的人都提供一种共同的历史观点。(17)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雅斯贝斯用了一节的篇幅讨论出现“轴心时代”的规律性依据,最终“无人能充分理解在此所发生并成为世界历史轴心的东西”(18)!但是,梁启超给出了理由,喻作“铜山崩而洛钟应”:“铜山崩而洛钟应者,其机固若是也。”(19)与梁启超大约同时,在邓实的文章中也可以看到“铜崩洛应”的表述。邓实在比较晚周诸子与古希腊七贤时说道:“周秦诸子之出世,适当希腊学派兴盛之时,绳绳星球,一东一西,后先相映,如铜山崩而洛钟应,斯亦奇矣。”(20)
“机(機)”古文又写作“幾”,谓“机缄”、“几微”。“其机固若是”,谓其事理当如此。古文献中“事理”、“事情”一语,往往针对社会理想、政治理想而发,意谓事物的实际状态并不依人类的理性为转移。换言之,天机运转之理大于人类的理性。在人类看来,天机似乎不合理性,变化万端,无法料知,但是它有更大的理性,这理性超越简单的直线因果律,出于偶然而终归必然(在人为偶然,在天仍是必然)。(21)
关于“世运”的论述,在影响甚大的皮锡瑞和夏曾佑的著作中都可以见到。皮锡瑞说道:“学术随世运转移,亦不尽随世运而转移。隋平陈而天下统一,南北之学亦归于统一,此随世运转移者也。”(22)夏曾佑说道:“老、孔、墨,三大宗教,皆起于春秋之季,可谓奇矣!抑亦世运之有以促之也?”(23)追溯根源,“世运”之说可以追寻到被誉为中国“近世思想第一人”的严复。严复在所译赫胥黎《天演论》中有几行译文:“夫转移世运,非圣人之所能为也。圣人亦世运中之一物也。世运至而后圣人生。世运铸圣人,非圣人铸世运也。使圣人而能为世运,则无所谓天演者矣。”此下更有大段案语说道:
世运之说,岂不然哉!合全地而论之,民智之开,莫盛于春秋战国之际。中土则孔、墨、老、庄、孟、荀,以及战国诸子,尚论者或谓其皆有圣人之才。而泰西则有希腊诸智者,印度则有佛。……尝谓西人之于学也,贵独获创知,而述古循辙者不甚重。独有周上下三百八十年之间,创知作者迭出相雄长,其持论思理范围后世,至于今二千年不衰。而当其时一经两海,崇山大漠,舟车不通,则又不可以寻常风气论也。呜呼,岂偶然哉!(24)
由严复再往前追溯,论“世运”者亦往往而在。如明代吕坤《呻吟语》有“世运”专篇,北宋邵雍有“元会运世”。此下一直追溯到雅斯贝斯所说以公元前500年为中心的轴心期,类如邹衍有“五德更始”,《庄子》篇题有“天运”,《礼记》章题有“礼运”等,均与“世运”一语相应和。“世运”之说甚至也与古印度婆罗门教与佛教的“劫数”相呼应。梵语Kalpa译音“劫簸”、“劫波”,省称“劫”,意为“长时”、“远大时节”。有大劫、中劫、小劫。一大劫有“成”、“住”、“坏”、“空”四期,称为“四劫”。唐释道世《法苑珠林》:“夫劫者,盖是纪时之名,犹年号耳。”北宋释善卿《祖庭事苑》:“日月岁数谓之时,成住坏空谓之劫。”笔者注意到,在赫胥黎《天演论》的原文中,曾有“大年周期”、“‘大年’相对于‘劫’”(25)等语,严译的发挥大约亦基于此。
二、问天,天不告;问地,地不知
——“轴心时代”的必然性
其实,雅斯贝斯也给出了“轴心时代”一个理由,就是“同时出现”。这也可以是一个理由。不知道“轴心时代”由何而来?但是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该出现的都“当然”出现,无需认证。
“轴心时代”的论证方法是时空的归纳与类型的比较,而现在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同时出现”是否具有必然性?或比较的方法是否可以证明必然?清末民初,国事、学术在西学东渐的大趋势上演进,比较的方法可以说是无可回避的前提条件。吕思勉就曾提到研究先秦学术,与欧洲、印度文化的比较是“参证而益明”的“不易之法”(26)。梁启超在一次政治学的讲演中也曾专门说到,欧美的社会组织和我们不同,所处的环境和所要解决的问题和我们不同,研究欧美政治思想的目的在于政治学的原则,“须知具体的政治条件是受时间空间限制的,抽象的政治条件是不受时间空间限制的”(27)。
通过文化比较可以看出异同,说明状况,参照定位。但是,比较的方法固然可以“不受时间空间限制”,这是它的优势,而比较方法本身决不能证明大家的相同点或不同点具有何种必然性,这是它所不具备的功能。1923年,顾实在一次演讲中提及严复,说道:
严又陵译《天演论》,他说:“中国春秋战国时代,中国及印度、欧洲,皆学者辈出,张立门户,倡导学说,正不知何以运会如此?”他的大意如此,便是一个极有兴味的问题。问天,天不告;问地,地不知。也可不必穷究其所以然了。我辈只要知道中国周季的古学,或者汉以前的古学,确有和希腊罗马文化同样的价值,或者超过之,亦未可知。(28)
顾实是清末民初倡导“古学复兴”的重要人物,他的这段话不是追问中、印、欧三地“运会”的理由,而恰是对“天地不知”感到了刺激。一方面,“运会”无需理由;另一方面,“运会”也拿不出理由。
雅斯贝斯在其著作中追溯了在他之前拉索尔克斯和施特劳斯关于类似“轴心时代”现象的描述,并且以反问的形式讨论了这一现象的必然性:“民族宗教的改革者”“几乎同时出现,这不可能是偶然的事情”;“我常感到,轴心期全貌未必仅仅是历史巧合所造成的幻觉”。(29)事隔九十年,当“轴心时代”理论风云再起之际,笔者在北京大学本科生世界古代史和世界古代史文献导读课程的网上专题讨论中看到,这些在教师指导下的自由讨论的一个线索就是“轴心时代”的理由,讨论结果仍主要是“不可测度”、“不能完全解释”、“更像是巧合”。(30)
和近代中国学者关于古史的研究方法与取证方法的大量讨论相比,如果“不可能是偶然”、“未必是巧合”便可以等于必然,这样的结论未免来得过于轻松了。
三、从哪个阶段进行比较?
——“同时出现”还是“最早开化”
接着比较法与必然性的第二个问题是,从哪个阶段进行比较?
雅斯贝斯将人类历史划分为史前、古代文明、轴心时代和科技时代四个基本阶段,用来推设“轴心时代”的是其中的第三阶段。
第一阶段:在遥远而漫长的过去,产生了语言、工具和火的应用。“产生文明的地区……从欧洲经过北非和小亚细亚伸展到印度和中国。”(31)
第二阶段:公元前5000年到公元前3000年之间,出现了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和中国的“古代高级文明”。
第三阶段:以公元前500年为中心——从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人类的精神基础同时地或独立地在中国、印度、巴勒斯坦和希腊开始奠定。而且直到今天人类仍然附着在这种基础上。(32)
第四阶段:自17世纪开始至今的科学和技术的时代。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中国跨越着整个四个阶段。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到第二阶段绝灭了,古希腊文明则在第三阶段才开始。虽然雅斯贝斯说到了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中国这些最早的文明几乎同时地在地球上三个区域产生是除“轴心时代”之外全部世界历史中唯一的谜团和与“轴心时代”近似的唯一的可比现象,“轴心时代”所选择的仍只是第三阶段。(33)
然而,较之雅斯贝斯的“错位”,近代中国学人也比较了其中的前二个阶段,而比较的结果自然与雅斯贝斯大相径庭,可谓全然不成比例。
清末,徐仁铸著《輶轩今语》,将儒家及诸子与古印度、古希腊文化比较,其比较的时段与“轴心时代”吻合:“儒者,孔子所立之教也……诸子皆在孔子后……如印度之九十六外道、希腊之七贤,皆一时之豪杰也。”(34)对此,叶德辉马上予以批驳,认为徐氏的议论是出于“流”而不是出于“源”。叶氏指出:“诸子之学,亦不尽在孔子以后。道家源于黄老,墨家始于尹佚,班氏明言其出,明述其流……谓孔子之教必符合印度之九十六外道、希腊之七贤始得流传千古,岂不谬哉!岂不谬哉!”(35)
梁启超将“中国学术思想”分为胚胎时代、全盛时代(春秋战国)、儒学统一时代(秦汉)、老学时代(三国六朝)、佛学时代(六朝隋唐)和近世(明亡至清)六段。其中,胚胎时代又为四期,第一期黄帝时代,第二期夏禹时代,第三期周初时代,第四期春秋时代。前引《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曾以“先秦学派”与古希腊相比,而在此书的开篇总论中,梁启超是另有一番比较的:
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人口居全地球三分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我中华有四百兆人公用之语言文字,世界莫能及。我中华有三十世纪前传来之古书,世界莫能及。(36)在这段“中华”与“世界”的比较中,梁启超还有一项以传世文献为基准的具体统计:《尚书》距今3700—3800年,而摩西《旧约全书》与婆罗门《四韦陀论》距今3500年,希腊荷马史诗距今2800—2900年,曼涅托《埃及史》距今2300年,“皆无能及《尚书》者”;“若夫二千五百年以上之书,则我中国今传者尚十余种,欧洲乃无一也”。(37)梁启超是近代学人中对本国历史极为敏感的先驱,他对中国文明的溯源早至三代之前的上古传疑时代:大巢氏(亦称有巢氏)、燧人氏、庖牺氏、神农氏、共工氏。梁氏曾说:“中国史宜托始于何时耶?……吾作载记,虽托始三代,而太古亦未敢尽从盖缺。”(38)梁启超还曾借助法国学者蒲陀罗(T.MBoutten,1845—1921)之口说道:“一个国民,最要紧的是把本国文化,发挥光大……你们中国,着实可爱可敬。我们祖宗裹块鹿皮拿把石刀在野林里打猎的时候,你们不知已出了几多哲人了。”(39)蒲陀罗其说真实与否姑可不论,世界文化的比较与本国文化的自觉在梁启超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是可以肯定的。
梁启超的统计数据可能出自日本转述的西人著作。较之稍晚,陆懋德直接引据了韦尔斯(Wells)的《世界史纲》,说道:“吾国为东方最古之民族,此为世界所公认者也。……此书于中国上古文化之开始,虽未能详定其时代,然已明言‘当阿利安人(Aryan)语言生活传布东西之时,其他文化甚高之民族,已存在于埃及、米索怕土迷亚,或中国及印度’。此于中国虽用疑词的‘或’字,然固已不能不承认中国之文化与埃及、嘉尔地、巴比仑同一远古也。”(40)
与20世纪疑古派颇多往还的钱穆,曾经对夏史有相当的肯定,有时并将古史上溯到黄帝时期。他的重要著作《国史大纲》和《中国文化史导论》论中原华夏文化之发祥,是以虞夏时代为中国史之开始的。(41)钱穆说道:
中国为世界上历史最完备之国家……从黄帝传说以来约得四千六百余年,从《古竹书纪年》载夏以来约得三千七百余年。……若一民族文化之评价,与其历史之悠久博大成正比,则我华夏文化于并世固当首屈一指。(42)
尧、舜、禹的禅让时代无疑的为春秋战国时一致公认的理想黄金时代。尧、舜、禹诸人,也为当时一致公认的理想模范皇帝。我们现在说唐虞时代尚为中国各部族间公推共主的时期,这大致是可信的。……中国古代史,直到夏王朝之存在,现在尚无地下发现的直接史料可资证明,但我们不妨相信古代确有一个夏王朝。(43)
钱穆认为,中国早在先秦时代已完成了“国家凝成”与“民族融合”两大事业;同时,中华民族的“学术路径”与“思想态度”,也大体在先秦时代奠定。钱穆“凝成”一语,其实也有“轴心”的意味。但是,钱穆并没有像梁启超那样热心于世界文化的比较,或者说他宁愿显明中国与世界文化的不同。钱穆将世界文化划分为三型两类:以游牧文化、农耕文化、商业文化为三型;又以游牧文化和商业文化为一类,以农耕文化为另一类。其《中国文化史导论》第一章开篇亦为中国文化与其他三大文明的比较,而结论则是异大于同,指出中国文化“自始即走上独自发展的路径”、“特别见是一种孤立的”,“较之埃及、巴比伦、印度……绝不相似”。(44)
较钱穆为早,梁漱溟看出了古希腊、古中国、古印度三大系文化即人生三条路向“于三期间次第重现一遭”的“整齐好玩”(45),他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整部著作都以“中国人与西洋人之不同为主眼”(46),其比较的思路与东方化倾向与钱穆颇似。
与钱穆“华夏文化于并世固当首屈一指”的观念相近,张君劢径直称中国为“全球第一老大哥”。张氏说:“吾人既比较欧亚两洲上之文化中心,常觉吾族文化虽稍后与埃及与巴比伦,然较诸印度犹早一千年,较诸希腊犹早五六百年;国人当念吾族立国之久远,而思所以保持之也!”(47)“事物之成败得失,以历久不坏为准……他人五百年之成效,安能与吾族历四千余年之久者相提并论乎?吾族之特色,自古代迄于今日,犹能保持其生命,视埃及、巴比伦之长埋地下,视希腊、罗马之主已再易,视印度之为人奴隶者,大有天壤之别。此必吾族之自处有以胜于其他民族者无疑义矣。”(48)张君劢比较了世界上七个民族的“独立生存年龄”,认为中国文化有一个很崇高的“门楣”,结论说道:“以七族之年龄与吾族之四千三百年(自《尚书·尧典》始)或三千七百年(自甲骨文所证明之殷朝始)相比,则吾族为全球第一老大哥显然矣。自有历史以来,绵延不绝者,除吾中华外,世间已无第二国。”(49)
在中国历史、文化史的分期上,吴康、张星烺、夏曾佑、柳诒徵、王正颜诸家观点也值得注意。吴康将“先秦”分为四阶段,其中第二、第三期的文化已是“号称极盛”、“史乘为最发达”,第四期列国的文化更是“凡阅三百年,此土大思想家之诞育,咸荟萃于斯,实为神州古代期学术思想发皇递衍之全盛时代。其思潮曼衍,蟥耀古今,盖震旦数千年文明之星宿海也”(50)。“星宿海”为黄河源头所在,以此形容孔子以后列国期的文化,其实也有“轴心”的含义。
张星烺的文化比较也是将中国古史上溯很早,认为中华文化自黄帝、唐虞、三代至汉武帝重通西域,“全世界各国,皆混沌鸿濛,惟我中华,开化最早。……史学发达,郁郁乎盛矣!西方诸国,如埃及、迦尔底、亚述利亚、巴比伦、波斯、腓尼基、犹太、希腊等,皆瞠乎我后”。(51)
夏曾佑将中国历史分为三段,其中上古和中古二段都予以了充分肯定,认为足以和世界历史作一比较,其观点与梁启超、钱穆所见略同。夏氏说道:“读上古之史,则见至高深之理想,至完密之政治,至纯粹之伦理,灿然大备,较之埃及、迦勒底、印度、希腊,无有愧色。读中古之史,则见国力盛强,逐渐用兵,合闽、粤、滇、黔、越南诸地为一国,北绝大漠,西至帕米尔高原,裒然为亚洲之主脑,罗马、匈奴之盛,殆可庶几。此思之令人色喜自壮者也。”(52)
柳诒徵将中国古代学术源流分为五期。其中在今人所常言的“先秦”阶段,划分了伏羲以来、唐虞及三代盛时、春秋至战国三个时期。(53)而柳诒徵的比较范围,则是今人所常言的“四大文明古国”。其《中国文化史》一书引日本学者浮田和民《西洋上古史》论迦勒底、亚述、巴比伦、埃及兴衰年数,结论说道:“世界开化最早之国,曰巴比伦,曰埃及,曰印度,曰中国。比而观之,中国独寿。”(54)
中国学术传统总是将考镜源流视为第一要紧事,许倬云在20世纪80年代曾敏锐地指出,“轴心时代”理论有突出古希腊而回避文明源头之嫌:“古代的几个主要文化——两河、埃及、中国及印度河流域——都已有文字。然而雅斯贝斯却不承认两河、埃及有过轴枢文化。雅斯贝斯的疑难,在于他未能认清两河古代文化与埃及文化实为波斯文化、希腊文化以及以色列文化的源头。”(55)就此方面而言,民初学者王正颜的观点颇值得注意。王正颜确定巴比伦文化距今八九千年,中国自伏羲至虞舜二千年,自虞舜至今五千年。其文化比较的特色是划分世界文化为“发源之国”与“非发源之国”两种类型,称埃及、巴比伦、中国为“文化发源之国”,而希伯来、以色列为“非文化发源之国”。(56)
很明显,如果“轴心时代”理论是以时间早晚与同时出现而立论,那么古希腊、古罗马不是最早的,也不与其他古代文明同时出现;如果以持续影响而论,那么埃及、两河的古代文明已经中断了,欧洲的古希腊、古罗马文明亦曾中断一千余年,而只有中华文明是既早又持久的,同时符合这两项条件。
以上关于中华文化的考量,时间因素占据着突出的地位。当然,时间本身只是一种外在形式,但是时间也可以显现本质。在此意义上,清末许守微的一个观点颇值得注意。如果说,“开化最早”只能说明单纯的时间早晚,那么许守微依据“进化理论”得出的唯独中华文化最为合理的结论,就应该是与“轴心时代”理论同样具有某些“精神”意义了。许守微论中华文明独存可与天择之理互证,说道:“四千余年之古国,以声明文物著者,若埃及,若希腊,若印度,皆以失其国粹,或亡或灭,或弱或微,而我中国独岿然独著于天下,不可谓非天择之独厚也。毋亦我古先哲贤抱守维持,而得系千钧一发以至于斯乎?以群古国之文明,而独竞胜于我国,其必适于天演之例可知也。”(57)
当时,依照西方“优胜劣汰”原理证明中华文化之“独存”合乎天演规律的,还有梁启超。前引梁氏书中曾经欢呼:“西人称世界文明之祖国有五:曰中华,曰印度,曰安息,曰埃及,曰墨西哥。然彼四地者,其国亡,其文明与之俱亡。……而我中华者,屹然独立,继继绳绳,增长光大,以迄今日。”(58)其后,梁漱溟也颂扬了中华文化的创造力与生命力,代表了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学者的一种认识。梁漱溟说道:“历史上与中国文化若先若后之古代文化,如埃及、巴比伦、印度、波斯、希腊等,或已夭折,或已转易,或失其独立自主之民族生命。唯中国能以其自创之文化绵永其独立之民族生命,至于今日岿然独存。”(59)
与上述各家关于“文化的时间起源”论述相经纬,清末民初甚至还出现了关于“文化的地理起源”的关注,值得略为一提。早先,张之洞、叶德辉都曾说到,中国不仅文化起源为早,其地理位置也最为居中,因之文明状态最为良好。总之,中国文化不仅最早,而且“最尊、最大、最治”。张之洞说道,中国“其地得天地中和之气,故昼夜适均,寒燠得中,其人秉性灵淑,风俗和厚,邃古以来称为最尊、最大、最治之国”(60)。叶德辉也说:“合五洲之大势而论,人数至众者莫如中国,良以地居北极温带之内,气候中和,得天独厚,而又开辟在万国以前,是以文明甲于天下。中外华夷之界,不必以口舌争,亦不得以强弱论也。”(61)对此,梁启超的论述更加具体,不仅称中国“天地中和”,进而认为亚细亚为世界各古文化的发源地。梁启超引据日本人志贺重昂《地理学讲义》为蓝本阐发道:“尔来绝代之伟人,如释迦,如孔子,如耶稣,如阼乐阿士打,如摩诃末相接出现于此土。全世界所有之宗教,如婆罗门教,如佛教,如儒教,如祆教,如基督教,如回教,如马尼教等,无一非此土之产物也。号称世界最古之国,如印度,如中华,如犹太,如亚西里亚,无一非此土之肇建也。而泰西一切文学、哲学、美术、巧艺,其渊源大率自印度、中华、亚西里亚、巴比伦尼亚、腓尼西亚、波斯、阿刺伯等国而来,无一非此土之子孙也。”(62)如果雅斯贝斯笔下可以假设出“轴心时代”的话,那么,梁启超的论述是否便因此可以称之为“轴心地区”了?
四、“砍掉一半”和“打个对折”
——“轴心时代”与“疑古派”的对接
按照雅斯贝斯的设计,淘汰了其第二阶段的古代埃及、美索不达米亚、印度和中国的文明,选择第三阶段为轴心文明的起点;同时,再以孔子时代的中国学术作为印度佛教、波斯伊斯兰教和古希腊哲学的表衬。这一理论设计之所以在20世纪80年代后相当普遍地为中国学者接受,与近百年来中外学者对于中国古史的“重新估定”背景大有关系。
自19世纪末兴起、至20世纪初而大盛的疑古思潮,曾被评价为“对二千年之中国传统史学予以毁灭性打击”①。单从时间上看,“疑古派”(又称“古史辨派”)的做法是将中国古史“砍掉一半”、“打个对折”。
1917年,胡适留美归国,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从《诗经》时代的周宣王讲起。同年发表的《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否认先秦诸子的王官渊源,认为皆由春秋战国时势世变所产生。两年后出版的被誉为中国第一部现代意义的中国哲学史著作《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②。又二年,胡适提出了自己全新的“古史观”:“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轨道以后,然后用地底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③
顾颉刚响应胡适“整理国故”的倡导,终其一生以“古史辨伪”为事业。当胡适不再疑古、改为信古之后④,他成为“古史辨派”的核心人物。顾颉刚说道:
中国的历史,普通都知道有五千年……但把伪史和依据了伪书而成立的伪史除去,实在只有二千余年,只算得打了一个“对折”!⑤
中国号称有四千年(有的说五千年)的历史,大家从《纲鉴》上得来的知识,一闭目就有一个完备的三皇五帝的统系……若能仔细的同他考一考,教他们涣然消释这个观念,从四千年的历史跌到二千年的历史,这真是一大改造呢!⑥
需要注意的是,砍掉一半、打了“对折”以后的中国古史,恰从雅斯贝斯的第一、第二两阶段中退出,而与第三阶段对接。
对于影响巨大、流衍复杂的“疑古派”,这里所要强调的有两点。第一,自“古史辨派”创建之后,“疑古”与“信古”、“释古”、“考古”各派主张既有分合又有兼容,各派间的争论延续至今,疑古的影响亦延续至今。
以王国维、傅斯年为代表的金石、考古一派,与疑古派在表面上确有相互对立的形式,实际上正如方家所指出的,“疑古这一派为考古在中国的发展开了路”⑦。不过此语还有推敲的余地,准确说来应当是“疑古派”刺激了中国考古学的发展(实际上也刺激了不少其他现代新学科的发展)。另一方面,顾颉刚从中国考古学兴起时就非常熟知考古学的发展状况,并且擅长运用考古学的最新成果助成他的疑古观点,表明“古史辨派”与考古学的关系尚有其复杂的一面。
“信古”派的称谓本为“疑古”一派所加,其逻辑上的次第应当排在“疑古”之前,实际上却是虚拟,并无其人。刘起谓,在“古史辨派”以前,“盈天下都是信古的人”,指名道姓的有章太炎、陈汉章、黄侃、刘掞藜、胡廑人、柳诒徵、戴季陶⑧。严格界定,均不能认为其人没有怀疑的精神与阐释性的工作。与“信古”的状况相反,“释古”一派则有许多人,声闻一时的诸如梁启超的学术史建构、王国维的古史研究、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建构、钱穆的中国文化史研究、郭沫若的史观派阐述等等以现代科学方法为指导的研究,都只能综合在“释古”一大类中。这些“释古”研究亦颇多受到疑古的影响,甚至“所疑皆超于颉刚”⑨,虽无疑古之名,却有疑古之实。当然,“释古”派在有些时候是专指郭沫若的,因为新中国建立以后证明其他学者的阐释都是不对的。需要注意的是,以郭沫若为核心的史观释古一派,新中国建立后即提出“薄古”主张(全称“厚今薄古”)。“薄古”的技术目标之一是批判“言必称尧舜”、“以上古为黄金时代”⑩。在学理上,“疑古派”主张“破坏就是建设”,“薄古”主张“不破不立”,故“疑古”与“薄古”亦为前后承接的关系。
所以,虽然有学者认为“疑古派”在新中国建立后即不复存在,顾颉刚自己也称“疑古”不能自成一派,而其实际影响始终存在(11),“不但是我们今天国内的学术界,还有相当的影响,对于海外、国际上的汉学界,影响更大!”(12)
第二,在疑古派的发展阶段上,胡适与顾颉刚始合而离,二人对中国古史的判断是不一样的。早先,胡适为“疑古辨伪”预定的目标有“先缩短,后拉长”之说,而邓实、梁启超、钱穆也都提出了由晚周恢复三代的预想,指出“本朝学术……未有能出乎孔子六经之外而更立一学派也,有之,自今日之周秦学派始”(13)、“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14)、“故先秦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15)和“复西周之古来解放东周,复殷商之古来解放西周,复虞夏之古来解放殷商,溯源寻根,把中国从来的文化学术思想从头整理一过”(16)等。
但是,顾颉刚的工作则是将疑古更进一步。他的疑古并没有沿着胡适最初的实验主义设想发展,而是在“五四”思潮带动下加入了许多预设目标。顾颉刚是先提出古人造伪的假设,再将假设直接坐实为结论。疑伪的古书范围不仅包括经部,而且包括子部和史部。时间范围也从三代延至春秋战国,下及两汉。
单从时间因素方面来看,顾颉刚提出过一种为学者所称道的“移置法”。他说:“许多伪材料,置之于所伪的时代固不合,但置之于伪作的时代则仍是绝好的史料……我们破坏它,并不是要把它销毁,只是把它的时代移后……这与其说是破坏,不如称为‘移置’的适宜。”(17)“我们的破坏,并不是一种残酷的行为,只是使它们各各回复其历史上的地位:真的商周回复其商周的地位,假的唐虞夏商回复其先秦或汉魏的地位。”(18)这一观点从理论上说当然不错,但在实际层面却不免有主观的先导。所谓“以周还周,以汉还汉”,焉知不是“以周还汉,以汉还唐”?顾颉刚的辨伪工作实际上是将大量先秦时期的经部、子部著作“整体移置”到了汉代,由此造成了先秦无史的疑难,也带来了古史专家“专业”岗位的忧虑。(19)在20世纪30—40年代,金毓黻曾经慨叹:“疑古太甚者,亦岂有可信之古籍耶?”(20)梁园东也说:“中国的古史到了现在,差不多已无法攻究,因为‘伪书’的观念甚盛,研究历史的对于古书上的记载大都在敢信不敢信之间。”(21)50年代,吴泽说道:“夏商以前的原始时代,根本没有文学[字],没有史书,原始社会的历史,用默证法,不是可以一笔‘考’个光吗?”(22)徐旭生说道:“极端的疑古派学者……对于夏启以前的历史一笔勾销,更进一步对于夏朝不多几件的历史,也想出来可以把它们说作东汉人伪造的说法,而殷墟以前漫长的时代几乎变成白地!”(23)
与雅斯贝斯的四个历史阶段相较,可以认为,胡适“砍掉”了前二个阶段,而顾颉刚“砍掉”了前三个阶段。顾颉刚在80年代去世,“轴心时代”理论恰在此时被介绍到中国。
胡适本人在首开风气之后,并无“拉长”的工作。对应胡适的“拉长”计划,与梁启超、钱穆“先秦学占学界第一之位置”预想的,实际上是近年开始的“夏商周断代工程”与“中国古代文明探源工程”(24)。
而在克服疑古所带来的先秦无史与岗位忧虑方面,使学术界从顾颉刚退回到胡适、从否定三代经学与晚周诸子到只否定经学而不否定诸子的,正是雅斯贝斯。百年纷争被雅斯贝斯使用一个世界文明比较的方法妙手解除。“轴心时代”的理论绕开顾颉刚重归胡适,恢复了诸子学的合法性。至此便出现了一个有趣而令人不解的现象:“整理国故”以来最讲究“拿证据来”的,却将最回避证据的结论接受了;“疑古辨伪”以来最强调“科学方法”的,却将最回避方法的结论通过了。
五、“截断众流”与“婢作夫人”
——关于中国学术源流与正反题的反省
顾颉刚是否可以绕开而无须面对?重归胡适的“先缩短”而忽视其“后拉长”,或忽视邓实、梁启超、钱穆重建先秦学术的预想是否会偏离正位?
通过疑古派的作用,在传统经、史、子、集四部体系被打破之后,按照现代意义实际上是西方模式构建的学科体系顺利完成,文、史、哲不分大小高低并列为一级学科。同时,一批分支学科如神话学、民俗学、民族学、俗文学、历史地理学等在疑古派影响下建立起来(25)。“轴心时代”理论是在这样一种学科建构背景上,跨过近百年的真伪论争不论,而直接在诸子学上嫁接新枝。这种隔着“古史辨”的诸子研究所铸造的是否会是一件“沙器”呢?
雅斯贝斯所关注的“轴心时代”现象——“精神创造”、“人的觉醒”、“哲学的突破”等等无疑都有事实的根据,国内学者以此作为依托,积极重构民族传统,所起的作用无疑是正面的。但郢书燕说,“治则治矣,非书意也”。
蔡元培评价胡适的“中国哲学史”体系曾有“截断众流”一语(26),实际上胡适所“截断”的并不是“流”,而恰是源。胡适不是截流,而是塞源。胡适在阐明其“中国哲学史”体系时又有“婢作夫人”之语(27)。他说:“到了最近世,如孙诒让、章炳麟诸君,竟都用全副精力发明诸子学,于是从前作经学附属品的诸子学,到此时代,竟成专门学。一般普通学者崇拜子书也往往过于儒书,岂但是‘附庸蔚为大国’,简直是‘婢作夫人’了。”(28)“塞源”与“婢作夫人”两者恰是一因果关系。因为有了“截断众流”,自然便有“婢作夫人”。从此,“先秦”便没有“三代王官”,只剩下“晚周诸子”。三代、晚周亦无分辨,而概称“先秦”。
钱穆曾经指出:“我们撇开周公来讲中国思想,把战国先秦来比拟希腊,真所谓从何说起。我们讲中国史,断不该只从战国讲起。讲战国思想,也断不该只从老子、孔子讲起。”(29)余敦康近年指出:三皇五帝夏商周三代与春秋战国一脉相承,在轴心期产生孔子、老子、墨子等诸子百家以前早已有一个成熟的文化体系,他们是流而不是源。(30)所论均切中肯綮。
源头意味本质。如果截断众流只是时间长短问题,就不会是本质问题;或者截断的是下半截,也不会伤及根本。现在的情况是失去了源头,导致文化本质的模糊。近百年来学者渐以“诸子”为中华文化的原典和源头,后世论学多是以流代源,本末倒置,导致史、哲各科多失祈向。
之所以会本末倒置,首先与近代以来两个学术概念的讨论有关。
其一是关于诸子起源的讨论。
从胡适《诸子不出于王官论》到《古史辨》第六册,诸子学是疑古派讨论的核心之一。胡适此文直接反驳章太炎,间接反驳刘歆。文章的主要线索是反驳《汉书·艺文志》诸子出于王官说,认同《准南子·要略》诸子起源于时势说。此后诸家论学,基本上都要从分辨诸子起源开始,而观点则大致不出三种:或者支持章太炎,或者支持胡适,或者折中修正。冯友兰将《汉志》的记载修正为:儒家者流盖出于文士,墨家者流盖出于武士,道家者流盖出于隐者,名家者流盖出于辩者,阴阳家者流盖出于方士,法家者流盖出于法术之士。(31)傅斯年将“王官说”修正为“职业说”,认为战国诸子除墨子外皆出于职业,如儒家出于“教书匠”等。(32)梁启超增多“地域”一种因素,将先秦学派划分为北派、南派,以下再细分出邹鲁、齐、秦晋、宋郑各派。(33)
笔者要指出的是,以“时势说”为出发点的种种阐释,其实均由于对《汉志》文本的误读。误读的原因又并非复杂的训诂问题,而只是由于时代潮流宜乎“视而不见”。《汉志》“诸子略”先以十段文字概述九流十家,谓儒家、道家等“出于”某官,随之以一段文字作为总论,谓诸子十家“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由相连的两段对读,应当能够看出“出于”、“起于”二语在使用上的区别,“出于”即其远源,“起于”即其近因,两者绝不相混。(34)其书例严整,所透视出来的正是世官世畴、有其守则有其官、失其守则死及之、学术生命重于个体生命的王官遗制。
其二是关于“六经皆史”的讨论。
近人对章学诚“六经皆史”一语的理解,大致可以区分为温和、极端两种观点。温和者理解为“六经皆历史书”(35),极端者理解为“六经皆史料”。
战国之际,已有学者指出“六经,先王之陈迹”(36)。强调追寻“大义”、“真意”、“本意”的学者解“六经皆史”为“六经皆历史书”并没有错,但却未必是“于史学如有天授”的章学诚之用心。作为史家,章学诚的本意应当是提升史学,所以“六经皆史”一语当有一“向上”的解释:六经皆史,史即六经。章太炎谓:“上古以史为天官……人言‘六经皆史’,未知古史皆经也。”(37)故章学诚是要将史学提升到经学的地位,亦即提升到官学的地位。其所著《文史通义》开篇即称:“‘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38)而“六经皆史料”则是“向下”的解释,即认为六经只是可待加工的原材料,甚者则提出中国根本没有史学,只有史料,中国只是史料发达。如顾颉刚曾说:“从前学者认为经书是天经地义,不可更改,到了章氏,六经便变成了史料,再无什么神秘可言了。”(39)
其次是时空错位导致本末倒置,这也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学术源流的颠倒。
在诸子起源问题上,一个关键问题是对于上古史官史职制度的理解。刘师培将刘歆、章太炎的认识具体化,提出“古学出于史官”说,是非常正确的。
近代学者对“经”有种种界定,如着眼于“经”字的训诂、“六经”之得名等,但是更为本质的,“经”是王官之学。王官之学最重要的是政学合一、官师合一。政学合一与官师合一最重要的是“技兼于道”(40)。执政者都是劳动能手和技术发明家,换言之,劳动能手和技术发明家才得以执政。学术以政治为标尺,政治以技艺为标尺,这乃是中国文化的常道。
政学合一体制的保障是“世官世畴”制度。“世官世畴”又称“世业”、“职业”,但与现代的“职业”不同。古代“世业”、“职业”是以文化的传承延续民族的生命,有技术乃有职守,乃有家族与民族的生存。晋史蔡墨谓:“物有其官,官修其方,朝夕思之。一日失职,则死及之。失官不食。官宿其业,其物乃至。”(41)章学诚谓:“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宫守其书。……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
王官之学职掌在史,《周官》所载有“府史之史”与内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等“五史”。《孟子·离娄下》称《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就文字而言称为“文”,就史官载记而言称为“史”,就王官之义而言称为“经”,故经、史、文为一事。刘师培谓,“史也者,掌一代之学者也,一代之学即一国政教之本……史为一代盛衰之所系,即为一代学术之总归”。又谓,周代学术源流分为三派,一曰六艺出于史官,二曰九流出于史官,三曰术数方技之学出于史官,三派皆渊源于史,故“周代之学术即史官之学也,亦即官守师儒合一之学也”。(43)
王官之学不只六经,亦不只西周一代,凡三代王官之学皆可称之为经。柳诒徵谓:“诸子之学发源甚远,非专出于周代之官……按《七略》原文,正未专指《周官》。如羲和、理官、农稷之官之类,皆虞夏之官。”(44)
因为出于“王官”、“世畴”,所以经典不署私名,署私名者均出于纪念首创之功。古人敬首事,故凡署名均从上限;今人重版权,故署名均从下限。近人称誉“私人著述”,而古典之本源皆是“集体作品”。
现代学科文学、史学、哲学为并列关系,古代则以天地万物皆为一大关联而存在,故“经史子集”并称而不并列。姚永朴谓“经……盖子、史之源也”,“集……则子、史之委也”。(45)集部最后起。史部本在“六艺”之内,自晋代出于篇幅原因由经部分出。今人有“史家”一语,古人史不得称家,称家则为子矣。今人有“史学”一语,三代之史不得称学,亦有史官而已矣。司马迁作《史记》,本称《太史公书》,兼有子家与史家双重身份,其本意则是以史为子,据子升经,故私拟《春秋》,上比孔子。自司马迁之后,官修与私著相混,史部篇幅流衍最众。而在夏、商、周三代,经即是史,史即是经。章氏《文史通义》以“文史”题名,不是“文学”与“史学”之通义,其意亦存乎三代之际,故其书首论“六经”。子部古称家、家言,为私家之学,与官学相对。子家又称为派,派与流同义,而与源相对。子源于经,故子者所以辅经,其精神祈向如此。
“经史子集”旧称四部或四库,是西晋以来传统的典籍分类方法,同时亦具有学科分类的意义。四部分类之前,有刘歆《七略》。《七略》之中,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四略均为家言(实际上仍有部分出于官学),因篇幅原因从“诸子略”中分出。近人称《七略》为“六分法”,实际上《七略》只是二分法。古者学术只分二类:一类是源,一类是流。或者说,一类是经史王官之学,一类是诸子百家之学。经史子集,各有等差,不可同日而语。
第二,学术正题、反题的倒置。
雅斯贝斯“轴心”概念出自黑格尔:“所有历史都走向基督,而且来自基督。上帝之子的出现是历史的轴心。”(46)就中国文化而言,具有类似此种“轴心”力量的,只能是三代王官之学。李塨曾谓,“三代实学《六艺》不复,天下终无强立之日”(47);刁包谓,“作时文不作古文者,文不文;作时人不作古人者,人不人”(48)。三代政事以“六经”为典要,而学统即道统即政统,官师合一,政学合一;学即其仕,仕即其学;学即所用,用即所学;道不离器,器不离道。此是古学之本然与正脉。
希腊古有黄金时代,中国古有大同之世,此为中国文化之正题。雅斯贝斯的理论正是由黄金时代推演出“轴心时代”,近人则从一开始就对古代大同之世为黄金时代断然否定(49)。政统、学统由此分裂。
故在中国文化的早期阶段,三代王官学是源,晚周诸子学是流;三代王官学是正题,晚周诸子学是反题。取消三代王官学的源头地位,而代之以晚周诸子学,其影响不只是缩短年限的问题,而恰是正题与反题的倒置,伴随而来的是中国学术各期的整体错位。凡衰世皆夸其学术,凡盛世皆贬其经术。只认同政治统一,不认同学术统一。故中国学术皆成衰世之学,而政事亦与学术无关。
汉唐政治、制度均称极盛,其经学承三代馀绪亦粲然大备,此为正题。刘师培称西汉经学有官学,有师学,有家学(50),其学尚能多存古制。近人则贬其为集权专制、繁琐僵化,将晚周诸子争鸣局面的结束委过于汉代。
晚周一向称为衰世、乱世,诸子百家莫衷一是,大哀伤心,孔子开创儒家,全由“周文罢弊”、“礼崩乐坏”反动而出,此为反题。王正颜谓:“晚周之学术,以之与中古尧舜之世相比,诚衰之极矣,宜乎庄周叹其分裂矣。”“周自东迁以降,王纲不振,文化亦随之而扫地尽矣。于是列国以干戈相向,争地争城,生民涂炭。以视前王道盛时,尚礼义,明孝弟,真不啻天壤之别矣。”(51)近代学术亦从晚清民初衰世起,故错认晚周为中国文化的原点。
自从经学被“移置”到汉代,中国文化真正成了“无头”之学。(52)
(文章发表时分上、下两部分,篇幅所限,全文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