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景贤:钱穆先生教我怎样读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22 次 更新时间:2016-04-27 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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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景贤  

今夏钱师宾四九六大寿之翌日,同门诸友相约往杭州南路宾四师新居共聚,表贺寿之忱。余抵钱府之时,诸友已先至,满坐一堂,而宾四师居中,如往日。未久,宾四师微露倦容,师母即请稍作休憩,谈话遂止。约隔时许,宾四师乃重起会客,一时容光焕发,师母从旁笑言:“此于师乃如一新日。”众人遂环侍聆师言,而师亦畅谈竟夕。此之一夕,乃余生平与师晤谈之最后一次,亦余毕生将永难忘怀之一日。未久,余即出国省亲。逮返国未数日,本拟与诸友相约再谒,则已接师遽逝之噩耗。孔子死,门弟子为服心丧三年。宾四师之于我,

乃至与我共学于钱门者,其恩情又岂亚于父母之生我、育我?数日以来,凡此二十余年从学于师之点点滴滴,乃不时浮现目前,如昨日事。因思就记忆所及,略记其印象较深者,既以表对师教育之恩之怀念,亦欲并世知师之名、慕师之学者,有以见师平日教学诲人之一斑。

余之从学于师,事始自一九六八年之夏。时余乃一高中二年级生,方将准备投考大学。然平日所喜,尽文史书。常念:如今日学校之课业种种,多记忆、少启发,自限于此,适以斫伤聪明;然不用心,又将丧失续受教育之机会。每以此自苦闷。而侪辈之中,又实乏可与共学切磋之友。一日乃由姻亲就读于台湾大学哲学系者某君处,借得宾四师所著《中国思想通俗讲话》一书,大欣喜,一周之间,凡读四过。其时余已知读宋明儒书,如《近思录》、宋元明儒《学案》之类,又颇涉猎近人之书;乃觉师此册,虽系一讲录,凡理学之基本观念,他书之释,盖无有若是之明晰者。遂自访书肆,遍购宾四师其他著作。又自忖:报考大学既有“历史”一科,何不即以师《国史大纲》一书作课本,当不复觉无聊。凡此皆在余谒师之先。

未久,家父偶与其朋辈朱国洪先生谈及子女事,谓:“余有一子方立志文史,刻正读钱宾四先生书。”朱先生乃曰:“余亦钱先生早年于苏州中学教书时一学生。何不由我引见,或可从学于先生未可知。”此即余从学宾四师之因缘。时适闻宾四师将于中正堂公开演讲,遂由朱先生为介,于演讲结束后,正式为余请谒。余犹记当日宾四师之讲题为《文化与生活》。宾四师言:“文化必由人类生活开始,无人生即无文化。然人之生活,则必又是生活于文化之大生活中,人生无能脱离文化而独立。”宾四师讲时,一字一句,举手投足,莫不精神会聚。余之始识一大师之言谈风范在此日。

会后朱先生领余趋前,与宾四师略谈数语,说明来意。犹记当时尚有一大学生,就读某校工学院,亦在侧,以一问题询先生。大意谓:先生所言诚是,然今日乃工商社会,先生将如何使中国固有之学术“科学化”?宾四师仅淡淡言:“君有此意,自可往此方向发展;余意则殊不在此。”某君若欲又言,师则不愿再谈,转首询余名字等。遂语云:“汝乃一中学生,而知立志向学,甚好甚好。”不久接待人来迎,先生遂步向出口,临行乃又回首略颔。此日之一幕,距今已历二十二年,然犹深烙余之脑海。

既经朱先生中介,余乃请家父伴同,初登钱府。时先生与师母似新由金山街寓所迁来素书楼未久,一园皆土石,未若今日之草木扶疏。见面礼毕,余乃再陈来意,宾四师言:“记得记得。”随即询余平日好读何书?余言近日读《孟子》若有得。师乃又问:“汝于《孟子》,最好何章?”余答:“余最好《知言养气》一章。”师略颔首,继则畅言其往日读《孟子》之种种;即后记于《师友杂忆》者。师遂又转向家父言:“汝有子知好学,自当欣慰。然读书乃终身事,须用工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五十年。勿期其遽然有成。读书不当仅与今人比论,稍有成即知足。尚须上友古人。汝子交我指导,仍须凭其自己用工。”随即向我言:“汝在此受学,勿期能得何称许之言,唯自勉力向上而已。”当日之谈话仅此而止。归途之中,余虽无能吟弄风月,然欢欣雀跃之情,得未曾有。

余自是乃每周登门请益。一日师问:“汝平日近人中好读何人书?”余答:“余最好读黄冈熊十力先生书,常置案头。最不喜者,乃梁任公书,觉处处于己见有牴牾。”先生言:“余至北平,任公已前卒,未及见。其书多误,陈寅恪即有此言。熊十力则我甚熟,往日在北平时,尝同住一处。汝所好,乃十力何言?”余答:“十力书我颇熟,且有批点。他日当面呈。”另日,余遂携《读经示要》、《十力语要》诸书往。师读其一二章,乃以指示余,曰:“若此等处,乃其见解;若此等处,则其粗疏。汝所圈皆无大误。若此细心,可读书。”又询:“汝除学术思想外,尚好何学?”余答:“理学家言外,余最好读古文辞。”师又问:“古文家中汝又最喜何人?”余当时脑海中,但记有一篇篇古文,所好乃其体。骤然遭问,尚不知何辞以对。略作寻思,乃举欧阳文忠。师乃言其早岁读书知求识书背后著书之人,初即因好古文。因以韩文公、欧阳文忠为例,言其大节,旁及顾亭林等;嘱勿忘于此等处寻入。随又言及古文之义法,乃至评点去取等。此本余所素喜,遂觉大有收获。师又言其藏有归、方评点之《史记》乙部,余既好此学,可以相赠。余遂得一书。后此书为人取去未还,今遂觉失一纪念。“读书当仔细辨精、粗”与“读书当求识书背后之作者”,此为余初识宾四师,得其教诲,领略最深之两点。

及余进大学,师又嘱言:“汝在此,年最稚,必有人相询;余不望多人知,扰汝之志,汝亦勿自言。”故余于台湾大学就读最初之数年间,此事殊少人知;知者唯何佑森师、裴溥言师二人,以常在钱府故。后因整理宾四师讲辞,乃渐有人知。余在师门,私自请益之外,亦旁听师为中国文化学院史学研究所博士班所开课;事在始入大学之次年。盖其前二年,余已着手读《通鉴》,又上涉《左传》。乃以三《传》同异之问题,条记所见请问。师读两三条,乃弃不阅,言:“汝所记,尽纠葛于清人经学门户之见中。汝欲研究《左传》,可先读顾栋高《春秋大事表》,长史学见识。汝既对史学有兴趣,可来旁听余史研所‘史学名著’一课。”余遂以一大二之学生,与史研所博士班研究生同听课。

其第一堂课毕,师乃留余问心得;余遂就课堂所闻,举言其要。师言:“汝既有兴味,可于下周起,携录音机将余所讲录音,笔记成书。”故自下一堂课起,余即遵师命由边座挪前,次师位旁。此事直至最近一二年,课堂讲授始改换形式,延续亦十余年。而余初始,以最稚龄之学生,跻身课堂,后乃成为素书楼听讲时间较久之一老学生。

余除遵师命读顾氏书外,凡每堂师所举之史学名著,必逐部翻阅其大概。当时感觉,乃如登宝塔,一级还胜一级;又如环山而上,柳暗花明,一景未去,一景又来。余之于史学略窥门径,自此始。余尤深叹师每逢上课,仅据各书之序言、目录,即用以剖辨源流,可谓令人叹为观止。余后知留心“目录之学”,亦自此课之获启示始。

余同时又读师《孔子与春秋》一文,得大影响。而其前一年,余已先读师所著《国学概论》。犹记当时取《概论》一书,读第一章,名《孔子与六经》,即骇然于师言所谓“六经”与“孔学”之分别。盖余之投考大学,以中文系为首志,即受熊十力“儒学义理当求之六经”之观念所影响。今若言“六经”与“孔子”之关系仅此,则岂非已是误认门径?然余取师之所举言者细思,终觉其说确立无可疑。自是余乃知经学考据别有工夫,非言义理者所尽知。而黄冈熊先生之书,余亦自此不复读矣。

余既读《国学概论》,遂留意经学之书;而此年读《孔子与春秋》一文,乃如拨云雾见青天。余遂续读先生有关经学诸文,如《刘向歆父子年谱》、《周官著作时代考》之类。而《孔子与春秋》一文中屡举清乾嘉时代章实斋说,余亦因此知读其书。余当时于《文史通义》书中重要之篇章,几能暗诵。后宾四师于课上,果举其书,列名著,余乃兴奋不已。

余早年追随宾四师之记忆中,尚有数事,印象极深。余初入大学,有“国文”一课,因乃选读《史记》;故作文之命题,皆与《史记》相关。其时任教之某师,好文言,故题皆甚雅;同学面对二三十字之题,皆瞠目。独余纚纚行文若得意,而批阅者亦欣赏;嘱令传阅。余后以其中二篇呈阅。其第一文,乃论蒯通说韩信事,师笑言:“汝文较中学所呈,已薄有所进。”及读第二文论伯夷,乃怫然不悦,谓余曰:“汝所论,较《史记》何啻天壤之悬绝。史公此文,余所读岂下数十百遍!汝何议古人若是之轻易?”遂举《论语》、《孟子》书中言伯夷者论之。余后知读《史记》之难,与考论史料之别有“好学深思”之一层,自此始。唯师当日所及,著言无多,余虽知用心《史记》至今,亦不知真得师意与否。学问之事,有无法具体举问者,此亦一例。

又一事,亦与此相类。时余亦常读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一日师以读《四书》之心得为询,乃出平日札记夹于书中面呈。所记无外朱子之言,若是则得之,若是则未妥之类。师读数条,亦弃置一旁。乃言:“朱子乃八百年来一大儒,非是其书无可议;然前人推崇至此,总有其理。即有失,断无古人皆无见,独汝聪明迥出前人之上。汝至少应取古人论及朱子之书,如清人之说,先读一过,再议未迟。读其书,先不存礼敬其人之心,如何能善会其意?”余当时止觉师言若千斤之重,愧悔不能自已。既退,乃取清人论朱子《四书集注》之要者一读;如钱竹汀、戴东原、毛西河等诸人之书。益觉自己知识之浅薄。然反复既久,乃觉如毛氏书,条举朱子书中之错,凡数十门数百条,上涉天文,下及舆地,其学问何等渊博。若平心细思,又岂是其学真出于朱子之上!余后读书知虚心,此日恩师之面斥,实为一关键。

再有一事,则因余某日读先生书,至《文化学大义》一册,书末言西洋之政治诚善,亦有所未足,中国亦自有其政治之长处;乃大诧异。盖余前虽读《国史大纲》,心中总觉中国虽有制度,然时至今日,自当以民主政治为努力之方向,何以先生书中乃有此言?遂持以问师。师闻余言,但笑不答。谓:“汝习于社会之俗见,自觉余言可怪。当自寻其义。”余自是此言常萦脑际,成为至今思考之一大问题。

又有一事。余大一结束之暑假,读《史记》夏、商诸《本纪》,取《尚书》对读,并于《禹贡》之地名,逐条按图查寻;又读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师询余读何书,遂举孙书以对。师言:“汝近日主要乃读此书否?”余答:“是。”师乃言:“汝何来此耐性?”时余读《史记》,方震于师所著《史记地名考》之详博,思欲效步,乃惊闻师之出此言。余不能遽会其意,然此事亦存心中。似师之为学,必求先有一首脑,然后工夫尽可细密,若只饾饤为考据,实际并不为所喜。

其时又有一事深入余脑海,即余之读《学籥》一书。余自中学读近人书,即知注意诸名家论“为学门径”之言;及读《学籥》书中《近百年来诸儒论读书》一文,乃知学者论为学门径,皆与其时代相关。由时代,可探知其论学所面临之问题;由其主张,亦可了解其学术精神之所汇聚。继又读《本〈论语〉论孔学》一文,深觉于《论语》之体悟,又进一境。余好此二文,每读必密加圈点;后亦举以告师。师乃言此书其自觉最要者,在于《朱子读书法》一篇,即“读书当读甲书如不知有乙书,读上句如不知有下句”之说。师毕生学问之长进,得力于此者甚多。此语余本亦自书中知之,乃得师数言提示,遂觉领会全然不同。因知读文章者,皆难离于本身思考之问题,以是书中精义,常易忽略。此后余读文章,凡重要者,必常反复;亦必易时再读。其领略自此日。

余又读《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其前因已读《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即《孔子与春秋》诸文,得大兴味,读此书遂觉入宝山。而余之谒师,亦好以此书相询。此书原系师在北京大学授课时所用讲义,距其时已近四十年。然师空手而谈,其人名、书名、学说,不下数百项,皆如数家珍。而每举一人,则必言彼乃某省某府人,其县距某县为近,距某县为远,又必言其人之亲族师承,交游所及;兼涉并时学人之年辈先后,以及年岁差等。每举一地,则必言其自古之形势,风土之民情,乃至学术之风气。其记忆之清晰与要言之不烦,常令人河汉惊诧。当时佑森师每两周必一去,常同座,其所谈亦多喜以此为范围。因念清末以来论学术注意地理之分布,梁任公曾提倡,同时如刘师培、章太炎亦尝论及。然有此观念,与作成此工夫乃两事。宾四师之论学术史,至少于有清之近三百年,其贡献极多。而以余所亲闻,宾四师于清人之学,实烂熟胸中。凡彼书中所举言,皆深入脑海,非临时钞撮。唯格于著作之体例,未能取其所得,一一纳入。流落人间者,泰山一豪芒;此亦无可如何之事。

文化学院史研所之课程,自《史学名著》成书,遂改开他课。时宾四师《朱子新学案》巨著方新成,遂以“朱子学”为讲题。余得师赠书乙部,题字其上,遂朝夕讽读。余自中学,即读黄、全两《学案》,而《明儒学案》影响尤深,及听师讲“史学名著”,于两书为体之不同,益有会心。今又续读《新学案》,乃觉如居高之临下,庭园花木屋舍楼廊,尽收眼底。遂同时买正中书局所汇印之《朱子语类》一部,相互比读。乃知宾四师此书,真不知为后人省却多少工夫。然似亦因此,讨论朱子学转成易事,人人可谈,而于师此书,乃颇有以“材料”视之者。著作体例与学术影响之难明,有如此。宾四师每笑谓余:“人皆谓某人乃本治史学,近遂改治义理。真不知由何说起。”又谓余:“昔在北平,冯芝生尝对我言:先生著书,乃古人之说大字,自己之见小字。我著书,则自己之见大字,古人之说小字。此即‘经学时代’与‘子学时代’之不同。”大字、小字乃譬喻,先生著书不忘以古人之说为大字,实有其矫世之深旨在。

宾四师既成《朱子新学案》,乃又续写《研朱余渖》。未久应韩国之邀,赴彼邦;遂得韩儒李退溪、李粟谷、宋尤庵、韩南塘四家书。返国后,以余好理学家言,遂以其中《韩南塘集》一部赠余。余至今藏之,亦为一纪念。此数年,宾四师于宋以下学术发展,似自觉有新见;凡重要各家,皆重加论述。其中尤以顾亭林之学术,常在其念中。惜平日皆略言即止,无得饫闻其义。然余亦因此,知细读亭林书。先生又谓余,往日尝有《朱子文钞》一稿,拟加注语出版,我或可任其事。然其后先生著作、编辑之计画既多,此事遂不再提及,亦未知其篇目尚在否。

“朱子学”一课授毕,此下两年,皆讲“中国思想史”。余乃询之先生,是否仍需笔录?师乃言,既已有成稿,只须听讲。此稿即日后刊行之《双溪独语》一书。“思想史”本余平素最喜之一项,余上课,遂屏息以听。乃听讲之首日,即大出意外。先生既非先释“理”、“气”、“性”、“命”诸概念,亦非先择先秦、两汉以下之一时代为论,乃竟自生活中食、衣、住、行四事讲起。余从不知读《论语》、《孟子》、《庄子》、《老子》,尚可有如此角度,真可谓大开眼界。余前读宾四师《中国思想通俗讲话》,即觉抽象之观念以抽象之定义言之,其事易;盖有前人之成说,可以依傍。其得失、真伪,非真知者难辨。抽象之观念而能以浅显之事例说明,不失正确,则其事非真知者不能为。然犹不知一高深之思想,乃竟能与人生有如此紧密之结合,能由如此浅显处体察,而又不害广大平易中,自有精微与高明。宾四师以史学之所得,融进义理,实乃别开生面。此下先生课上所言,峰回路转,难以尽叙。余此一年听讲之欢愉,则非笔墨所可形容。

至于师次年所讲,则上自先秦,迄于最近,区分时代;内容亦与所期不同。余思想史略熟,宾四师之著作亦无不用心,乃听此课,但觉熟悉之中有陌生。有时觉乃听一旧识述旧事,有时又觉似所遇乃一新知,其所言全无记忆。余由宾四师此课,始知前读《学籥》,文中所谓“读前一书如不知有后一书,读上一句如不知有下一句”之工夫,是何境界。

其同时,尚有一大乐事,即读宾四师所新成之《孔子传》。宾四师论孔子、讲《论语》,其书已多。此书之撰写,本亦接受邀约而著,乃其书又有言及前所未及者。盖孔子之生平,史料有其定限,先生亦非别有取材,出学者素习之外;然考辨之中见情事,读其书,乃若见一人、见一社会,历历如在目前。余日后于“社会史”有兴趣,亦自此培养。

“思想史”一课后,宾四师又讲“经学大要”一年;余年则或集若干专书,或举若干专题。此时余已进研究所。其中宾四师有意编辑成书者,唯“经学大要”一课;其初亦由余负责整理。惜当时录音带乃本地仿制,质极劣,中间遂有若干部分音声模糊,无法辨识,卒剩一残稿。余印象较深者,有论“阴阳家”与“顾亭林”两讲,乃当时特觉听后有所得者。宾四师当时又有意编辑《文言自修读本》一书,其计划先前曾有文发表,乃其时宾四师目已不能见细字,遂欲以此事委余与同门何泽恒。后泽恒别任校勘事,乃由余独任。余先后为此尽心者,凡_两三年,每周必另择时往素书楼二至三次。此为余登钱府最密之一期,耗费精神亦甚巨。然此事不比著书,宾四师欲编之课文乃散句,每编一课,例由余自经、子旧籍中,择录相关者约数十条,再于其中汰存若干句,相与讨论。然讨论一毕,宾四师因不能目见,只能置一旁;无法再作损益斟酌。且积稿既多,更难止凭口耳加以驾驭。兹事体大,余亦不敢断以己意。故从事于此近三年,终以废弃。而存稿盈箧,亦若无用。此为余之一大憾事,然亦无何良策可想。唯期他日授课写作之事告段落,或有精力复理此业。此事虽未成,然余与宾四师日就文句商量讨论,乃如同为余上一国文课。

训诂之业,本余所素喜,亦略有知。而与宾四师往复之中,乃觉师于字诂文法,实有其精卓之一面,非比寻常。惜师之于此,未能多有述作。犹记一日,余与宾四师偶及余好读《马氏文通》事。师遂言其在小学任教日,此书即常用工,且著有《论语文解》一书,补其未备。此乃其毕生著作之第一部。余大喜过望,乃询此书何以未见出版,亦从未听人提及。师乃言:此书早年曾交付商务印书馆,印为线装两薄册,流传极少。今唯手边尚存一部,然亦不拟再印。余乃向师借阅,并为师复诵其书中之义。宾四师遂以其书赠余。此亦海内一孤本也。余屡劝师重印其书,然师自订之标准甚严,卒未获允。今此书尚在余架上。师之积学,博涉多方,非亲眼目睹,实难想象。

近数年,余因教学之外,另兼行政,常居外地,北上谒师之机会,遂渐减少。然师之教言,乃至师为学之规模,则犹常往来于心中。每有昔日师所偶言,余蓄诸胸臆多年,而后渐觉有体悟者。

犹记一年,师于课上言及晚近之学术,乃特举孙中山与梁任公二人。师以“学术史”之眼光衡孙公,最早始自其所著《国学概论》;此余所固知。乃今又举梁任公,则出余意外。任公书余少所不喜,然自聆先生之言,余后读其书遂多留心,乃渐知“论世知人”有超出知识之是非者,任公何可轻忽?昔日乃自己浅见耳。又记一年,师于课堂上言,今日读书人自不当复涉身仕途。余于此言,当时未了其义。臆其意,乃指今世非可用之时,遂不应投身政治乎?抑谓今后社会必将走入此局为无可奈何乎?抑读书志学之人自身即不当再存此想?余初读严又陵早年所著议论,倡言今后政、学宜分途,大不谓然。然知识稍增,乃觉其说有深识。抑吾师乃同于此见乎?然如此等,亦唯永在余之内心徘徊,无复能当面质之于师矣!

余每念:余之与宾四师,本昧平生,余不避唐突,贸然求见,遂蒙教诲,许列门墙,视我如家人,前后历若是之久。我既无能侍杖履,亦乏可献赠,惭愧何似?然继又思之:吾师之所念兹、在兹者,亦余衷心之所向往,余以此心求吾师,吾师不我弃,而以其道启我、惠我,则余又何不敢承当之有?哲人萎矣,岂不与天地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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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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