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一部红楼饭碗多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719 次 更新时间:2006-05-09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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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  

想起五十年前,连续七日七夜,我读完直排本《红楼梦》,沉溺书中,若痴若醉。随后找来脂砚斋批八十回影印本,又一头栽下去,以福尔摩斯探案的目光,推敲那些朱批墨批,非要给“自传说”找出证据不可。下大包围,不但胡适、俞平伯、周汝昌、吴恩裕诸家的红学著作都研读了,曹雪芹的友人敦诚、敦敏、张宜泉诸人的影印稿本也都翻遍了。记得还有个被判管制的曹雪芹“粉丝”,名叫明义,他著的《绿窗锁烟集》也找来读了。真是一迷何深,看那贾宝玉,就像曹雪芹;看那大观园,“芳园筑向帝城西”,猜想就在什刹海。书中提到一家当铺在鼓楼西大街,很靠近呢。当时觉得自己也有“发现”,笔记若干条秘藏之,人前未免沾沾自喜。我最佩服胡适说书中写后半夜壁钟报时,不写寅时而写敲了四点,正是作者曹雪芹避祖讳(曹寅)。还有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查出李煦被抄家的档案,惊其用功之深。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也好看,考证“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座次尤其有趣,但终觉得浅了。

当年说不清楚为啥如此迷红。现在回头反省,岁月距离远了,也就容易看清楚了。一是少年的我身处顺境,多愁善感,加以旧学略有根柢,刚够欣赏书中大量浅显诗词(连对偶的回目都能过眼成诵)。二是书中那一大群少女,无论小姐丫环,看来个个生动灵活,实在太可爱了。那时与人谈论宝钗和黛玉之比较,口头总说黛玉可爱,心头其实觉得薛宝钗、薛宝琴、史湘云、贾探春、贾惜春也都可爱。推而广之,便是晴雯、袭人、紫鹃、香菱、芳官、龄官、小红,乃至妙玉、鸳鸯、平儿,仔细想想,又何尝不可爱。爱诸女子,从而迷红,那是必然。三是书中人物居然不见“典型塑造”斧凿痕迹,例皆平实自然,着墨不多,活鲜鲜的,不露“描写”加工,绝非“创作”所致。他们不同于鲁迅笔下的阿Q,甲地找脸貌,乙地找短衫,丙地找毡帽。他们似乎都是自己走进荣宁二府和大观园来的,不需要曹雪芹给他们一一化妆。难怪王国维或别的先贤说本书是“自然主义”之作。这和我们规定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亦即木偶化妆之术,大不相同,所以我感兴趣。纵然有曹雪芹的朋辈活到今日,告诉我们书中人物是虚构的,我也坚决不信。他们太真实太平常,仿佛至今还活在另一度空间内,常常诱唤我们通过时空隧道寻找他们。以上三原因,使我那时做了红迷。若不是撞上1957年的诗祸,戴帽弄去劳役,我也会顺水混入红学的圣池,到今日也“资深”了吧。

今日红学家愈来愈多,研究也愈来愈细,愈来愈奇,愈来愈精。成绩喜人,大有助于对《红楼梦》的解读和领悟。今日红学盛况,堪追莎士比亚作品研究。莎翁身上拔一根毛,都可以做学术论文,得个博士学位。曹侯略逊一筹,不过红学发展空间宽绰,矿脉富蕴,可能愈挖愈多。真该感谢雪芹老哥,功德无量,他在书中埋藏数不清的饭碗,供我们挖。饭碗二字不含讽刺。某些文人如鄙人者不算公务员了,所以挣钱吃饭天经地义,何必讳言饭碗二字。那些数不清的饭碗在《红楼梦》中埋藏得太深,不是空间的深以尺为单位计,而是时间的深以年为单位计,须待二百年后,方才大量出土,被我们挖到手。两百年之前,乃至一百年之前,曾有个别红迷在书中看出了点点矿脉,也算有所发现,还写入笔记内,但终构不成饭碗的意义,因为不能拿去安身立业,只能聊供谈助而已,不像今日,只要挖到碗瓷一片,都算红学家了。

世间最无奈的事情就是荣誉不能预支,伟人生前贫病潦倒,不能申请把身后的铜像折合成油盐柴米,提前付给本人,以纾穷困。遥想二百五十年前,雪芹老哥住在北京西郊香山正白旗营,敦诚所称“黄叶村”中,门前“满径蓬蒿”,他和新妇幼子共三口人“举家食粥”,常常贷粮赊酒。他若真有那么多饭碗,何不自家享用,倒拿去埋藏着留给后世。他在写书时绝对不察觉是在纸上埋藏饭碗,只是心想着“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使其泯灭”罢了。然而这句话我觉得仍是托辞,当不得真。真实的原因是雪芹老哥人到中年自思,“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感到来日茫茫,加之眼前“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寒暑难熬,饔飧未继,使他烦闷不堪,只好回避现实,投身入《红楼梦》的写作,追想那失去的富贵乐园,咀嚼当初那些男男女女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以及种种可喜可爱可悲可叹之事,这样他才快活。做“白日梦”追求快活,优秀作家莫不如此。说白了,这样写起来才过瘾,不然就烦。说这位老哥写书是出于社会责任感,目的是要批判什么弘扬什么,我不相信。一部书中是是非非当然会有,但非下笔前的动机,乃是书成后的效果。当然,有些作家例外,他们思想先行,正心诚意,批判敌方,弘扬主义,清清醒醒地写,既不做梦,亦非过瘾。不过曹雪芹不是那一类作家。就是伟大二字,也是我们加给他的,他不可能想过。他只是一头栽进去,似傻若狂地写。正是这种非功非利的写作态度,忆旧述实的写作思路,遣愁追欢的写作动机,“难耐凄凉”的写作环境,以及天资优越的写作才具,产生了《红楼梦》,而许多饭碗亦在其中矣。试想想,自己不下泪,怎使人哭泣?自己不冁颜,怎使人欢笑?自己不沉到笔下,怎使人溺于书中?

饭碗是无意之间埋藏下去的。曹雪芹若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慈善事业,思路一被干扰,好梦就弄醒了,还写什么。泉下无知,恐怕更好些吧。他若有知,闻说二百五十年后挖碗打架,定要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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