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举 孟庆枢:日本右翼重建国民认同的文化策略分析

——以参拜“靖国神社”及其辩解语言为中心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16 次 更新时间:2015-11-28 15:50

进入专题: 日本   靖国神社   国民认同  

刘金举   孟庆枢  

【内容提要】 受到全球化大潮所带来的均一化、同质化,以及经济飞速增长、强国意识膨胀与随后的泡沫经济破裂所带来的极度迷茫这一巨大反差的影响,日本人的国家认同受到极大冲击,新民族主义应运而生。日本右翼势力利用这一社会思潮,力图借助传统文化重塑国家认同,以期恢复所谓的“正常国家”地位。该文化策略已获得显著的成功,并已呈现出新的发展趋势。

【关 键 词】国民认同/靖国神社/参拜/文化策略/真榊


每逢日本靖国神社例行的祭祀日,尤其是春祭(4月21~23日)、秋祭(10月17~20日)以及8月15日(日本所谓的“终战日”,即“战败日”),日本政客参拜靖国神社的倒行逆施以及玩弄文字游戏般的辩解行为都会激起各国正义人士的极大愤慨和抗议。尤其是2013年12月26日,现任首相安倍晋三在上台一周年之际悍然参拜靖国神社,遭到世界各国甚至其保护伞美国的强烈谴责。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在美国以及亚洲各国强大的压力之下,在奥巴马即将访日(2014年4月23日)之前两天的春祭首日,安倍仍然再次向靖国神社奉献了“真榊”(Masakaki)祭品,并一如既往地予以辩解。对此,我们有必要从日本右翼为重建国家认同而采取的文化策略这一角度来解读其上述行为,拟定我们的对日方略。

一、日本新民族主义与安倍文化策略

“国家认同是一个国家的国民对自己祖国的历史文化传统、道德价值观、理想信念、国家主权等的认同。国家认同是一种重要的国民意识,是维系国家生存和发展的重要纽带。”①在构建国家认同的诸多因素中,“文化提供我们形成个人和集体身份的基础,并强化一种更为广阔的社会群体的归属感。”②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利用只是自我确认的一种方式,其目的在于通过这一文化再生产机制,塑造特定版本的“集体记忆”,进而塑造特定的民族认同。由于其对认知和社会稳定所发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传统文化越来越受到重视。由于深受全球化与经济发展情况急剧变化所带来的双重压力,日本面临着更加艰巨的重构或加强国家认同的任务,其对传统文化的利用力度尤为显著。

首先是全球化的影响。李斯肯斯认为,国家认同包括公民权标准、政治自豪感和狂热民族主义三个不同维度,对于民众而言,经济全球化程度越高,国籍、语言、出生地等因素对自己的重要性就越低③。今天,随着经济、信息以及人的全球化高度发展,文化的同质化、均一化程度日甚,传统的国家意识和形态也受到极大挑战,如当代西方出现的诸如国家主权“过时论”、“弱化论”、“多元论”、“民族国家终结论”、“世界政府论“等观点。在该意义上,国家对全球化的抵抗力度与该趋势的程度成正比,文化认同建构是在精神和社会生存方面生死攸关的严肃的策略问题。与其他国家相比,一贯强调独特性的岛国日本所面临的冲击之大自然可以想象。

其次,由于经历了经济高速发展所带来的极度膨胀以及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经济泡沫破裂所带来的极度失落这冰火二重天,日本经济低迷、政治动荡,民族自信心、自豪感、国家认同严重受挫,20世纪90年代中期,日本新民族主义应运而生,“其基本诉求是重建日本人的民族国家认同,以恢复民族自尊心,重新焕发日本民族的活力。其主要方式是重新回到民族的历史和传统文化价值中,以建设‘强日本’为目标,挖掘民族历史中曾经有过的‘辉煌’和传统文化价值中的日本特性,以重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为‘强日本’的国家目标寻找理论根据。”④进入21世纪以来喧嚣一时的以“美丽”为关键词的论调就是其典型体现。《日本人的神髓——大和魂,向八位先贤学习》(2003)、《国家的品格》(2005)等书籍,以及“将日本建成一个可以在世界上夸耀的‘美丽国家’”(2006)等文章,均是借助“筛选出值得记忆的事件,再统合时间性把这些事件持续不断地讲述给下一代的言语行为”⑤,要么着力强调日本传统文化的独特性,将之认定为可辐射世界的“软实力”,要么强调日本传统文化在构建国家认同方面强大的凝聚力。安倍晋三顺应该形势,还出版了《迈向美丽国家》(2006),将对国家认同诉诸于日本人对民族历史和文化传统的情感(安倍称之为“乡土爱”)之中;2009年9月,又以建设“美丽国家”为竞选口号,在政权构想中强调珍视文化、传统、自然和历史,顺利实现了首次组阁目标。在《迈向新国家》⑥中,他加大了对传统文化利用力度。而在二次组阁之后,其系列举措更是变本加厉,如抛出“侵略无定义”论;在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纪念日宣称“为历史自豪”;2013年12月31日,观看美化二战中日本臭名昭著的“神风特工队”的电影《永远的零》后,自称“深受感动”。其本人成为东北亚的“麻烦制造者”,“弄巧成拙的冠军”(《华盛顿日报》语)。正是在该背景下,2014年2月12日,日本鹿儿岛县为“神风特攻队”遗物申遗。更有甚者,右翼学者不仅赤裸裸地鼓吹民族历史与传统的“辉煌”,甚至杜撰日本文明史⑦,试图从民族文化中寻找重建认同的核心。与此同时,日本政府也实施各种政策,如2013年12月7日,在国会强行通过《特定秘密保护法案》;12月17日,通过“安保三箭”——《国家安全保障战略》、新《防卫计划大纲》和《中期防卫力量整备计划》,尤其是在《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中明确要求“培养热爱我国及故乡之心”;2014年4月1日,日本政府召开内阁会议,通过了“防卫装备转移三原则”,大幅放宽向外输出武器装备和军事技术的条件;2014年7月1日,在内阁会议上释宪解禁集体自卫权,迈出了海外军事扩张的危险一步。在该过程中,其重要手段就是:借助传统文化的力量来重构和提振国家认同感,提升国民自信心、自豪感,其中对靖国神社的参拜和对语言的操作颇为突出。

二、靖国神社与靖国神社参拜问题

安倍充分利用了靖国神社这一在日本近代史上具有象征意义的设施。我们知道,神道是日本民族宗教,近代之前,主要经历了原始、神佛融合、神儒融合、复古、神社神道时期;近代之后,经过明治政府的系列操作,神社神道被改造为建设皇国主义的工具——靖国(“靖国”出自《左传》,意为安定国家)神道即国家神道,其核心是国体主义与日本主义,尤其是在其殖民地和被其侵略的国家,神社“成为文化侵略的象征性标志”。⑧二战之后,虽然“政教分离”,但在日本国内神道仍然根深蒂固,至今仍是日本文化内核,其影响甚至渗入到各个社区。靖国神社初名“东京招魂社”,1879年改名“靖国神社”,二战结束之前一直由日本军方管理,成为国家神道的象征;二战之后改组为宗教法人。客观而言,围绕靖国神社存在三种看法:许多日本平民认为靖国神社就是一座供奉死难者的宗教场所;日本右翼则利用该神社曾经的地位而将之视为精神象征,视参拜行为为高扬民族主义旗帜的伟大行为;但在时刻警惕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各国、特别是深受其侵略之害的东亚各国人民心中,自1978年10月17日正式供奉14名甲级(还供奉有2000多名乙、丙级)战犯之后,该神社就成为日本军国主义、靖国史观的象征。而且靖国神社内供奉的“神体”也与其他神社完全不同。日本人认为神的力量源自“神体”,大多数神社所供奉的神体都是镜子、勾玉和宝剑(日本皇室的“三种神器”,下文将详细介绍)等,但靖国神社所供奉的“神体”则是被视为日本军魂象征的军刀。每年例行的春、秋大祭期间,众多右翼分子身穿旧日军军服,打着太阳旗前来参拜,那种杀气腾腾的架势,自然会唤醒亚洲各国人民的痛苦记忆。

其次,我们还必须注意到天皇的象征意义问题。所谓“万世一系”、政权在握的天皇形象,实际上仅仅是近代至1945年这段短暂时期内国体主义所确立的幻象。在该时期日本政府以天皇观念为核心,利用本居宣长(1730-1801)等人的“国学”的部分言说,构建起以天皇为核心和纽带,集天皇、国家、民族、文化与个人于一体的天皇专制主义家族国家。而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所采取的“幕藩制国家是采用封建王国形态的封建国家,以专制、拥有公权的将军为君主,同时在国家秩序中将集宗教、身份诸观念于一体的天皇置于封建‘权威’的地位”;⑨在二战之后,尽管没有被追究战争罪行,天皇却已被褪下“现人神”的外衣,日本所实施的仅仅是“象征天皇制”,即恢复了其原来的象征性地位。

但与之前轻视天皇地位的新民族主义不同的是,再任首相的安倍极为强调天皇的象征地位,其举措呈现出一种值得我们警惕的、也许会改变人们对天皇意义之认识的新趋势。他不厌其烦地多次强调:“体现日本国格的根干是天皇制”,“战后的日本,之所以没有失去基本的安定性,是因为存在着与行政机构长官不同的纹风不动的天皇,才使之成为可能。”⑩他不仅不遗余力地将自民党内外的各种政治势力结成统一战线,在民众和舆论面前多次表演“复古”秀,甚至不惜“绑架”天皇搞“政治利用”。2013年4月28日在庆祝“主权恢复日”仪式上,众目睽睽之下安倍竟率全场人员三呼“天皇陛下万岁”,不仅令包括天皇在内的在场人士愕然,更让世界目瞪口呆。“靖国神社是天皇的神社,神社里现在还进行招魂仪式,这是日本文化的一个秘密。”(11)在此文化背景下,出任一年来,安倍本人除了在日本战败纪念日奉献名为“玉串料”(Tamakujiryo)的祭祀费用外,更在春、秋大祭上以“内阁总理大臣安倍晋三”的名义进献为“真榊”(正如下文所分析,在神道中“玉串”和“真榊”均具深意),并于上任一周年亲自参拜。安倍是在利用神道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正因为如此,针对安倍政府的策略,日本国内的正义之士也多次发起质疑和反对。如2013年10月17日,就安倍于秋祭期间再次进奉“真榊”,日本共产党干部会委员长志位和夫指出:“靖国神社最大的问题,是将过去的侵略战争美化为自存自卫的正义之战、解放亚洲的圣战,这就是其存在意义。”故“向该神社进献真榊是基于美化侵略战争的立场。对此我们必须予以严厉批判。”“即使不是参拜,也是准参拜行为。”(12)亚洲各国对此更是保持着充分的警惕,2013年10月18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强调:“靖国神社是日本军国主义对外发动侵略战争的精神工具和象征。”(13)12月26日,继2006年小泉纯一郎之后,安倍再次以首相身份“拜鬼”,更是激起世界的公愤。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秦刚指出:“靖国神社问题的实质是日本能否正确认识和深刻反省日本军国主义侵略历史。它事关日本与亚洲邻国的关系,事关中日关系政治基础,事关二战结果和战后国际秩序,事关亚洲乃至世界的和平与稳定。”外交部长王毅召见日本驻华大使并严正指出,安倍逆历史潮流而动,是对国际正义的公然挑衅,也是对人类良知的肆意践踏。12月28日,更是罕见地由国务委员杨洁篪发表谈话,指出这一行为“是对历史正义和人类良知的粗暴践踏,是对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成果和以联合国宪章为基础的战后国际秩序的狂妄挑战”。韩国首次以“政府发言人”发言形式对此表示“极度失望和愤怒”,俄罗斯表示遗憾,欧盟表示谴责,甚至连美国政府也不得不史无前例地表示谴责。美国驻日大使馆声明:安倍的参拜及其言行加剧了地区局势的紧张和恶化,美国政府深深感到失望,并表示会“高度关注”安倍在反省历史和致力于日本和平方面的言行,美国国务院发言人随后也表达了失望。(14)许多权威媒体对此发表评论,如德国《明镜周刊》12月26日认为靖国神社“军事符号极强”,是故意挑衅。就连早前呼吁奥巴马总统公开承认钓鱼岛属于日本的《华尔街日报》也撰文表示,日本背道而驰的行为将成为日本的战略负债,有损区域由国家促进和平、维持地区自由秩序的努力。事实证明,靖国神社的象征意义,已经越来越为全世界所认知。

三、“真榊”与“玉串”

“真榊”(Masakaki)也叫真贤木,“真”是接头词,是对“榊”的美称。古代日本人认为天神是借助树而降临人世的,为此将树称为“依木”(Yorigi),由“神”和“木”组合而成的“榊”是日本所造的字,意在“以木示神”。就其语源和所指说法众多,但随着时代的变化,榊渐渐专指今天日本的榊树——最重要的“依木”。正如日本《古事记》、《日本书纪》中的“天岩户传说”所示,该树自古就具有神圣的意义:目睹弟弟素盏呜尊在众神居住的高天原四处惹是生非,极为愤怒的姐姐天照大神关门闭户呆在天岩户内生气,以致日月无光。为解决该问题,众神首先连根崛起该树,上面挂上八咫镜(今天所供奉的镜子的原型,被视为天神之灵)、八尺琼曲玉(日文中“玉”与“灵”发音相同,与八咫镜一样代表天神之灵)和布帛(今天所供奉的、除了食品之外的所有供品的总称——“币帛”Mitegura的原型)做好准备,然后故意喧闹,引诱天照大神出来看镜子,并借机将她拉出洞外,世界遂重现光明。在这里,用榊树就是基于日本人的“倚木”信仰,之后榊树上装饰好镜子就意味着天神已经降临。八咫镜、八尺琼曲玉与草薙剑(被视为守护皇室的武器)一道被视为日本的“三种神器”——天皇权力的象征。基于该传说,加上一年四季常青,该树也被日本人视为“荣树”(Sakaegi、Sakaki),寓意天神的恩惠绵绵无尽。

正如“天岩户传说”所示,作为祭祀用品,最初日本人使用带根的榊原木,之后渐渐发展为用榊盆栽或者树枝来代替,并在上面挂上三种神器(树的右侧挂镜和勾玉,左侧挂剑)和五色绢(青、黄、赤、白、紫)摆放在祭坛左右两侧,简而言之,这是将榊、三种神器和五色绢合为一体的祭品,也称为“真榊台”,这里的五色绢实际上是五色幡——基于阴阳五行学说,代表组成天地万物的木、土、火、金、水五种元素,寓意遵从天地自然、万物运行的法则,所有愿望必然得以实现。民间祭祀也可以简单供奉榊树叶并于每月初一和十五更换,表示对亡灵的祭祀和崇敬之意,祈求其保佑家庭幸福,此时的镜、剑和玉分别寓意着正直、慈悲和智慧,或者德、正义和生命力。而进献给神社的“真榊”则为榊盆栽,被赋予宗教、政治、权威的色彩,安倍所进献的就是榊盆栽。

此外,安倍在战败纪念日所支付的“玉串料”也具深意。所谓“玉串”,实际上就是在榊的小枝条上缠上白色纸条或者棉花条,由神职人员或者参拜者奉献给神灵的祭品。如果不能亲自进献,则可奉上“玉串料”。“玉串”的起源依然是“天岩户传说”。本居宣長认为,“玉串”一词来源于“手(Ta)向(Muke)串(Kuji)”——面向天神用手恭敬地进献此物的动作,将之解释为供品;平田篤胤认为这原本是由于将用竹木串起来的玉进献给天神的;而六人部是香则认为“玉串料”是一个词——榊是神灵降临时所用的材料——“灵(Tama)串料”的谐音。在所有供品中,只有玉串是用手恭敬地奉到神坛上,然后恭敬地行拜礼的(称为玉串奉奠),因而其意义特别,被认为承担着天神与进献人之间灵性交流的中介作用。

以内阁总理大臣身份奉纳“玉串料”和多次进奉“真榊”的安倍,其举措寓意深厚。对于其所发出的信号,各国有识之士保持着越来越高的警惕性。

四、“言灵”信仰与语言民族主义的“始原与反复”手法

日本的民族主义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以“文化论”为基础的民族主义,在安倍政府对传统文化的操作和利用过程中,语言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这里一方面是日本根深蒂固的“言灵”信仰的作用,另一方面是日本语言民族主义的深刻影响。

(一)“言灵(Kotodama)”信仰与当今日本政府的系列举措

言灵亦写作“言魂”,是日语词汇,最早见于《古事记》,《日本国语大辞典》(小学馆,2000)释义为:“在古代,据信这是宿于语言之中的灵力。人们认为,它具有将人们所发声音的内容状态予以实现的力量。”本居宣长认为,日本正是一个由言灵带来幸福的国家,这成为日本语言民族主义理论的重要依据。由于深受“言灵幸国”信仰的影响,很多日本人认为语言的好坏直接导致事情的成败。

首先我们来看日本政府和安倍采取以下举措的日期和数字的寓意:2012年7月7日(“七?七事变”纪念日),日本首相野田佳彦在记者会上称钓鱼岛“无疑属日本领土”,并宣布将之收归国有;2012年9月11日(“9?11”恐怖袭击纪念日),日本政府正式支付20.5亿日元从所谓的岛主手中收购钓鱼岛及附属岛屿,并完成登记手续;2013年4月28日(日本“主权恢复日”),安倍高呼“天皇陛下万岁”;2013年5月5日,安倍身着96号球衣为棒球比赛开球,许多媒体分析:安倍大力推动修改宪法第96条,选择96号球衣意在造势;2013年5月12日,安倍视察自卫队,并乘坐编号为“731”的战机为自卫队打气,而“731”正是在中国东北采用活人做细菌实验的臭名昭著的细菌部队的编号。韩国《中央日报》将之解读为安倍试图复活731部队;2013年8月6日(广岛“原爆纪念日”),日本海上自卫队“出云”号直升机航母举行下水仪式;2013年10月20日(靖国神社例行秋祭的最后一日),安倍放出将击落中国无人机的言论。

其次,我们可以透过“出云”号直升机航母的命名来管窥日本的心态。1900年竣工下水的“出云”系日本第一艘装甲巡洋舰,是用甲午战争的失败方中国的赔款所建造,是日俄战争期间的功臣舰、侵华战争的急先锋,还曾做过天皇座舰。对于日本海军而言,这自然是一个富有历史荣誉感的舰名,但对深受其侵略之害的国家而言,却意味着痛苦和屈辱。一般而言,海军历史悠久的国家也都有沿用船名的传统,不过沿用带有军国主义色彩的旧舰名,既非荣誉之事,也非明智之举。就其寓意,媒体分析:

日本现役三艘直升机航母“伊势”、“日向”、“出云”,又不仅仅是古国名这么简单。《古事记》所载日本最古老的神话叙事,分为高天原(即伊势)、日向、出云三大脉络,分别对应天照、月读、须佐。这三尊神道教大神,在传说中主宰着日本国家、日本民族,在现世中仍受到普遍信仰供奉。透过这种命名,人们不难发现,这三艘巨舰被日军方奉若神明,似可主宰国家命运。那些一心为军国主义招魂的右翼政客、军头,试图鼓吹民族文化中的尚武精神去裹挟民众。“出云”号的下水,从象征意义解释,是日本右翼新神话“主心骨”的搭建完成。(15)

“带有强烈的侵略色彩,带有强烈的招魂性质的”(16)“出云”这一舰名的复生,显示声名狼藉的旧日本帝国海军宛然有复活之势,这自然会引起世界各国的愤怒和警惕。

在该过程中,日本右翼一直采用玩弄文字游戏的手法。从最早的改“侵略”为“进入”,将参拜解释为哀悼“为国捐躯的日本国民”,直到今天的将“武器出口三原则”改为“防卫装备转移三原则”,尤其是在短期内修宪存在极大难度的情况下通过释宪,将行使集体自卫权的条件放宽为“其他国家遭到武力攻击、可能给日本的安全带来重大危险”,都是一脉相承的。

上述举措,客观上自然形成了对深受其害的国家的挑衅,在各国尚未结疤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但笔者认为,右翼主观用意绝非单纯的挑衅,其更看重的是:以传统文化为手段,祈求通过重复这些特殊意义的数字、文字为自己带来好运,重复昔日的“辉煌”,这自然能够引起日本一般民众憧憬再现辉煌的共鸣,迷信甲午年将为日本带来好运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当然,对传统文化处心积虑的操作和利用并不仅仅限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用心,也包括诸如重振日本经济和鼓舞国民人心的举措,如2013年安倍提出重振日本经济计划——“三支箭”:大胆的金融政策、迅速的财政政策和鼓励民间投资的成长策略。该命名借用了日本家喻户晓的“三支箭”传说——战国时期著名武将毛利元教育自己的三个孩子“一支箭易折,三支箭难折”的道理,昭示团结的重要性,而安倍借用这一说法昭示三项政策缺一不可,但更重要的是,其意在于鼓起日本国民对未来的信心:正是由于一直遵从这一教诲,一直到幕府末年毛利家族均雄踞日本,因而实施“三支箭”政策,日本即可永保在世界上的领先地位。后来的“安保三箭”同样有此寓意。

(二)日本语言民族主义与本居宣长的“始原与反复”

日本语言民族主义滥觞于17、18世纪的“国学”研究对所谓“纯粹日语”的追求与制作之中,而“纯粹日语”在后来的现代化过程中以“言文一致”的形式得以“实现”。其表现是存在着一种“自然的”“本真的”“日本语”的错觉被制造出来,并至今一直发挥着控制人们的思维、行为的潜作用;其实质是文化帝国主义的推行和狭隘民族主义的滋生、蔓延……可以说语言民族主义构成了日本文化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部分。(17)在此过程中发挥决定性作用的是本居宣长的“古意学”研究。他采取所谓“排除汉意”的方法,“还原”出古代存在着所谓的“纯粹日语”;这种“语言”虽已不复存在,但它却是“日本人”、“日本文化”的根源,其实质是日本文化民族主义式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即通过对未被“汉意”“污染”之前的“古意”的追求和推崇来确立日本的身份认同,力图证明日本的伟大和优越。适应国体主义以及1930年代日本对外侵略和扩张的需要,本居的“排除汉意”论被扩大解释为“襄夷论”,其理论成为支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基调。战争期间,以本居与贺茂真渊初次相见记载为蓝本的《松阪一夜》成为日本国民故事,他所咏的和歌“问道敷岛大和心,山樱香阵熏朝霞”成为日本军人的心灵支柱,“国学”所倡导的大和魂、大和心被等同于日本精神。

由此我们必须注意的是,“本居宣长的语言问题”就是借助语言“将事后建构的‘事实’,作为先验存在的‘理’或‘事实’重新定义”,“通过贯彻所谓‘始原’即‘反复的形式’这一原理,介入关于‘道’的自相矛盾的思想斗争”,即“将未来作为过去的反复,是唯一可以发展成为的、没有偶然的世界”。(18)他这种依据自我正当化的、同义语重复(正确的东西是正确的)的逻辑(19)为国体主义提供了方法论,小泉纯一郎、安倍晋三以及诸多政客的“靖国辩解话语”均是右翼对传统文化的极端操作和利用,其实质都是作为“宏大叙事”的“本居话语”在日本整个现代历史过程中的反复再生产,“反复”成为其文化策略的重要支柱。如自民党政调会长高苗早市为2013年秋祭的参拜辩护:“我们应该持续参拜靖国神社,这是避免将参拜问题变成外交问题的唯一方法”,(20)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为12月26日安倍的参拜辩护时重申:“只要不断解释参拜之目的,相信可以获得理解。”(21)而2013年12月26日安倍的悍然参拜,一方面是他个人一贯的右翼立场使然,同时也是这种话语的最好背书。

五、结语

随着经济泡沫的破裂,90年代以来部分日本人陷入迷茫之中,特别是许多年轻人没有承继战后日本人那种努力向上的奋斗精神,社会发展陷入低迷阶段,许多人开始站在文化民族主义、尤其是语言民族主义的立场上,试图借助传统文化的力量来重塑日本的国家认同,唤起大家的主体意识,从而重振日本经济,尤其是右翼的上述举措适应了普通日本人当下的心态,取得了可怕的效果。善用传统文化力量可以凝聚国民,为经济的发展、国家的强盛提供精神支柱,但是“广大国民如果对国家神道缺乏主体的关心,对其本质没有认识,是不可能阻止国家神道的复活,推进日本的民主主义的。”(22)2013年12月26日,日本雅虎以13万人为对象所做的网络调查表明,高达84.1%的人认可安倍的参拜行为(23)。这种状况只会导致日本右翼在危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甚至会导致可怕的后果。2012年大选之前,自民党提出“日本WOTORIMODOSE”这一口号,当时很多人释义为从当时执政的民主党手中“夺回日本的行政权”,其实右翼的目的绝非仅仅停留在这一层面,2014年元旦,安倍发表新年感言,称要“夺回强大日本”、“恢复自豪的日本”,“建设新国家”,(24)这才是右翼政府系列操作的终极目标。对于其文化操作,我们必须保持充分而清醒的警惕,并有针对性地采取对策。

注释:

①金玉萍:解读2009年央视春晚——国家认同建构的视角,《新闻传播》,2009年第6期,第101页。

②詹姆斯?罗尔:《媒介、传播、文化》,董洪川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151-152页。

③Tim Reeskens(2006):Globalization and National Identity, Paper prepared for presentation at the Dutch/Belgian politicologenetmaal workshop, The Hague, The Netherlands.

④李寒梅:日本新民族主义的基本形态及其成因,《外交评论》2013年第1期,第91页。

⑤野家启一语,转引自孟庆枢主编:《中日文化文学比较研究》,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3年,第31页。

⑥2013年1月,安倍晋三将2006年7月由文艺春秋社出版的『美しい国へ』修改后再版,并改名为『新しい国へ美しい国へ完全版』。

⑦1993年藤村新一发表了对所谓“上高森遗迹”的考古“发掘成果”。西尾干二在编著的《国民的历史》中,大肆吹捧该“成果”将日本的旧石器时代推前至与“北京猿人”同时代。但不久后,日本媒体曝光该“成果”纯系伪造,《国民的历史》成为笑柄。参见:西尾干二『国民の歴史』、東京:産経新聞社、1999年。

⑧石晨曦、陈秀武:关东州时期的日本神社,《外国问题研究》2013年第2期,第11页。

⑨深谷克己:『近世の国家?社会と天皇」、東京:校倉书房,1991年,80頁。

⑩安倍晋三『新しい国へ美しい国へ完全版』、東京:文艺春秋,2013年,108頁,107頁。

(11)王英英、许清江编著:《冷眼向洋话东瀛》,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第226页。

(12)「首相、靖国に真榊奉?{」、しんぶん赤旗、2013年10月18日,http://www.jcp.or.jp/akahata/aik13/2013-10-18/2013101802_02_1.html

(13)日本160名议员参拜靖国神社创1989年最高纪录,《环球时报》,2013年10月19日,http://news.china.com/international/1000/20131019/18098535.html

(14)安倍参拜靖国神社中韩外交部召见日本使节表达抗议,《观察者》,2013年12月26日,http://www.guancha.cn/Neighbors/2013_12_26_195479.shtml

(15)欧时评论员:《法华媒:日复活军国被称挑战底线中国军方警惕》,中国新闻网,2013年8月9日,http://www.chinanews.com/hb/2013/08-09/5143327.shtml

(16)郑浩:《日本再用“出云号”舰名是为军国主义招魂》,2013年8月7日,凤凰卫视,http://iwap.ifeng.com/news/opinion/fenghuangjiedu2/news?aid=68080290&mid=3o7JwM&p=10

(17)魏育邻:日本语言民族主义剖析,《日本学刊》,2008年第1期,第74页。

(18)友常勉『始原与反复——本居宣长的语言问题』、東京:三元社、2007年、25页、20页。

(19)子安宣邦『本居宣长』、東京:岩波新书,1992年,62页。

(20)《我召见日大使严厉谴责“拜鬼”》,搜狐网,2013年10月19日,http://roll.sohu.com/20131019/n388502051.shtml

(21)《日官房长官:不断解释参拜目的就可获得理解》,凤凰卫视,2013年12月27日,http://ucwap.ifeng.com/news/news?aid=76191374

(22)村上重良:《国家神道》,聂长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前言第2页。

(23)《安倍晋三狂妄的代价》,《新闻1+1》,2013年12月28日,http://news.cntv.cn/2013/12/28/VIDE1388178161404175.shtml

(24)《安倍扬言夺回强大日本:2020年前完成修宪》,新华网,2014年1月2日,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4-01/02/c_12594428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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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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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战略决策研究》(广州)2015年1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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