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是人类成长的重要阶段,也是人类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唐代诗人关爱儿童、欣赏儿童,在唐诗中书写了丰富多彩的儿童活动,描述了充满童趣的儿童生活,创造了迥异多姿的儿童形象。然而,从人类自然生命的成长阶段来看,儿童处于生命的启蒙阶段,向来被认为蒙昧不识;从文学阅读和创作对象来看,儿童并非书面文学的独立阅读对象,有时也非独立创作对象;从社会伦理来看,尊老爱幼的社会伦理更强调对老年的孝的方面。这些因素都造成了唐诗中的儿童书写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关注。相较而言,作为女性的女童在社会生活中往往更处于受忽视的弱势地位。因此,无论是在文学作品的书写还是解读方面,她们得到的关注都远远少于男孩。
梳理唐诗中的“父亲”对儿童进行的细致书写,可以发现诗人在面对一个源于自我却又独立于自我的新生命个体时,所感知到的生命欢愉和进行的审美活动,在此基础上探究诗人对儿童寄予的生命期待。同时,并从性别的角度,分析唐代男性诗人是如何通过对儿童的不同书写来表达对于男、女两性不同的社会认知的。
一、对生命的感知
儿童是种族繁衍的必然结果和新生希望,也是人类社会生存发展的重要环节。新生命的到来,往往给为人父母者带来巨大的欢愉。唐代诗人以父亲的身份在诗歌中对此屡有揭示。从这一角度解读唐诗,往往可以突破诗人在身份、名气、官职等方面的外在差异,直接进入到作为人性最深处的亲情那里,还原诗人纯粹的父亲身份。
白居易老来得子,欣喜异常,其诗《予与微之老而无子,发于言叹著在诗篇。今年冬各有一子,戏作二什,一以相贺一以自嘲》(《全唐诗》卷四百五十一)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常忧到老都无子,何况新生又是儿。阴德自然宜有庆,皇天可得道无知。一园水竹今为主,百卷文章更付谁。莫虑鹓雏无浴处,即应重入凤凰池。”新生命带来的不仅是一个自然体的生命,更是延续种族、传承家业的新希望,其意义如此重大。一旦“五十八翁方有后”,生命的意义便得到了完满,“八子虽多不羡鸦”。此间的自足不难读出。《和微之道保生三日》也云:“相看鬓似丝,始作弄璋诗。且有承家望,谁论得力时。莫兴三日叹,犹胜七年迟。我未能忘喜,君应不合悲。嘉名称道保,乞姓号崔儿。但恐持相并,蒹葭琼树枝。”晚年得子的宽慰跃然纸上。甚至在《崔儿》一诗中,对自己病卧东都、迟暮孤单、“羸然一老夫”的书写,都是抑笔,意在为后面铺写老来得子的喜悦做准备:“兰入前春梦,桑悬昨日弧。里闾多庆贺,亲戚共欢娱。腻剃新胎发,香绷小绣襦。玉芽开手爪,酥颗点肌肤。”作者不厌其烦地提到吉祥的梦境、欢娱的现实一一叙写小婴儿的胎发、体香、绣襦、小手小脚以及娇嫩的皮肤,细致入微的描述中,充满着爱不释手的由衷喜悦。《晚起》也云:“酒性温无毒,琴声淡不悲。荣公三乐外,仍弄小男儿。”这些诗歌均真实再现了白居易内心难抑的激动、喜悦和怜爱。
作为生命传承的结晶,小婴儿具有天然的男女两性生理差别。这种自然生理差别跟随他们一生,并从一开始就给他们带来了各各不同的生存境遇。恰如《诗经•小雅•斯干》所云:“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虽然新生命的降生都带来欢乐,但古人对于男女两性的区别对待,在生命的最初阶段已经初见端倪。
白居易的女儿诗里,自然也有生命欢娱的流露。如《念金銮子二首》其一云:“衰病四十身,娇痴三岁女。”三岁的孩童,天真、活泼,是最惹人爱怜的时候,料想给诗人带来不少欢乐。《金銮子晬日》云:“行年欲四十,有女曰金銮。生来始周岁,学坐未能言。惭非达者怀,未免俗情怜。从此累身外,徒云慰目前。若无夭折患,则有婚嫁牵。使我归山计,应迟十五年。”金銮子是诗人非常钟爱的女儿,有不少诗作写到她。试将该诗与晚年得子的诗歌涵咏对照,相比起崔儿出生几日便欣然题诗、记梦、取名以及托付家业等重大期望,诗人对于女儿金銮子既无形象上的鲜明刻画,也无情感上的完全投入。玩味此诗,诗人对女儿的怜爱被轻化成“非达者”的未免俗情,女儿虽能安慰目前,但她所带来的身外累也被明确提出;对于她的一生,如果能健康成长,余下的头等大事便是婚嫁了;而为了抚养女儿长大成人的最直接代价,便是“使我归山计,应迟十五年”。诗至此,似乎读到一丝遗憾。
这种“非男犹胜无,慰情时一抚”(《念金銮子二首》其一)的感情,在白居易的女儿诗里一再体现。面对七岁的女儿阿罗,他叹息:“嗟吾不生子,怜汝无弟兄。”(《吾雏》)无子承父业,只好退而求其次:“各有文姬才稚齿,具无通子继余尘。琴书何必求王粲?与女尤胜与外人。”(《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即便家中连生三女,但想到将来有嫁无娶、后继无人的情形,诗人还是难免心情苦闷。《自到浔阳生三女子因诠真理用遣妄怀》中说:“远谪四年徒已矣,晚生三女拟如何?预愁嫁娶真成患,细念姻缘尽是魔。赖学空无治苦法,须抛烦恼向头陀。”内心的苦闷只能借助宗教来排遣。
这种无子的遗憾造成了白居易对女儿和儿子截然不同的感情,金銮子、阿罗仍得他钟爱,但只要将诗句做一对比即可看出,白居易对女儿的感情全然没有后来得子那种“何况新生又是儿”的喜不自胜。究其原因,因男孩长大后可以托付家业、令家道振兴有望的期待使得男女两性在新生婴儿时期便遭遇了差异明显的对待。
二、对生命的审美
儿童,是天真可爱的代名词。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初期就被视为真善美的化身和人类自身发展的希望所在,儿童那自然淳朴的天性、天真拙趣的童心,在我国诗歌史上留下了闪光的记录。
晋代左思的《娇女》诗开创了专门用诗歌记录儿童现实生活、反映儿童生活情趣的先例。凭着慈父的细心观察,两个纯真可爱的小女孩日常生活中弄妆、涂鸦、识字、跳舞、摘花、跑闹等不为人知的小趣事便浮现在读者面前。
这些多彩的儿童生活和富有儿童情趣的记录,在唐诗里也很多见。唐代诗人以父亲的视角观察孩子的生活世界、记录孩子的童年趣事、反映孩子的童年游戏,吟咏于诗,发而为叹,为唐代儿童的生活状况留下了丰富的资料。
其一,刻画儿童娇态。
白居易《弄龟罗》诗中写到他的侄儿阿龟和女儿罗儿“朝戏抱我足,夜眠枕我衣”的娇态,让人不由产生怜爱之情。撒娇,不仅为儿童增添了几分可爱之态,更给大人带来感情的慰藉。白居易诗中,对此屡有揭示。“寒衣补灯下,小女戏床头。”(《赠内子》)哪怕是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儿童的娇痴也给大人带来了不少欢乐。“弟妹妻擎小娃甥,娇痴弄我助欢情。”(《岁日家宴戏示弟娃等兼呈张侍御二十八殷判官二十三兄》)“稚娃初学步,牵衣戏我前。”(《效陶潜体诗十六首》)“稚女弄庭果,嬉戏牵人裾。”(《官舍》)小儿因生命尚未发育完全,往往生活在自我的认知世界和感官世界中,对于外界的真实状态少有理解。因其不谙世事而表露出来的行为,却得天然、显率真,发自衷心,抚慰大人。
当要求无法清楚地诉说或得到满足时,稚子唯有以哭泣来表达抗议。“无奈娇痴三岁女,绕腰啼哭觅金鱼。”(白居易《初除尚书郎脱刺史排》)“三树稚桑春未到,扶床乳女午啼饥。”(杜牧《题村舍》)“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一夜娇啼缘底事,为嫌衣少缕金华。”(韦庄《与小女》)幼童的心事,都借哭闹、撒娇表现了出来。有些在大人看来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孩子却郑重对待、哭之闹之,令人哭笑不得。任性撒娇的幼儿对大人的病苦也是茫然无知,有时哭闹着要抱他去看花。“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卢仝《示添丁》)大人的烦恼,孩子无法理解,因而常常乱中添乱、惹人烦恼。但其机杼天然的性情,也在事后令人感叹不已。
其二,吟咏儿童趣事。
杜牧《别家》《归家》诗通过离别、归家的趣事塑造了一个憨气十足的孩子形象:“初岁娇儿未识爷,别爷不拜手吒叉。拊头一别三千里,何日迎门却到家。”离家千里、何日归来,这对大人来说是一件很沉重的事,而孩子对此却没有任何概念。因此,当父亲要出远门时,他“别爷不拜手吒叉”,表现得无动于衷,一点惜别的情怀都没有,让大人的沉重白白落了空。但经过很长时间的离别,待到父亲归来时,孩子的表现便大不相同了:“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儿,急切地迎上前去,牵着大人的衣服,欢呼雀跃,喜不自胜,絮絮叨叨问个不停。儿童幼稚的问题既引人发笑,又让人感动于他对父亲的关心。
卢仝的《示添丁》充满戏谑和自嘲,作者写自己年迈力衰:“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这样病苦的身体状况要去照顾一个生机勃勃的小孩,可想而知会有多难。精力旺盛的孩子还是按照自己的自然法则生长,该捣乱时照样捣乱:“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这个生机勃勃、精力充沛的小人儿,全然不知大人的疲倦困顿、力不从心,满树的花朵、案几上的墨汁以及严整的诗书都让他好奇,是以要仔细观看,并亲手翻检,弄得到处一团糟还不以为然地呵呵直笑,令父母哭笑不得。作为一个以“险”、“怪”为美的诗人,卢仝书写子女的诗歌是如此真实朴素,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慈父之情令人感动。
施肩吾《幼女词》:“幼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写一个不知巧与拙、却最终见拙的幼女学大女孩“拜新月”的趣事。诗人裁取了一个典型镜头并加以放大,未具体描写此幼女学人拜新月的情景,但不难设想,一个“才六岁”的幼女学大女孩拜新月,其动作怎能不“拙”,又如何不令人忍俊不禁?弄巧成拙、天真烂漫的幼女形象就从与其年龄相悖的行为中塑造出来了。
其三,记录儿童游戏。
游戏是儿童的成长方式,最能体现儿童的真性情。在左思《娇女诗》诗中,可以看到各种游戏。钟惺曾评价说:“通篇描写娇痴游戏处不必言,如握笔、执书、纺绩、机抒、文史、丹青、盘福等事,都是成人正经事务,错综穿插,却妙在不安详,不老成,不的确,不闲整,字字是娇女,不是成人。”[1]不是成人却在模仿成人和周围现实中的一切,这既是儿童游戏的源泉,也是儿童天真可爱的表现。
唐诗有很多描摹儿童游戏的佳作。路德延《小儿诗》是继《娇女诗》之后唐代描写儿童生活最全面详实的作品,其中提及多种儿童游戏,如骑竹马、围棋、放纸鸢、藏钩、斗草、秋千、捕鸟、扑蝶等,是研究唐代儿童生活的最直接材料。
情态任天然,桃红两颊鲜。乍行人共看,初语客多怜。臂膊肥如瓠,肌肤软胜绵。长头才覆额,分角渐垂肩。散诞无尘虑,逍遥占地仙。排衙朱阁上,喝道画堂前。合调歌杨柳,齐声踏采莲。走堤行细雨,奔巷趁轻烟。嫩竹乘为马,新蒲折作鞭。莺雏金镟系,猫子彩丝牵。拥鹤归晴岛,驱鹅入暖泉。杨花争弄雪,榆叶共收钱。锡镜当胸挂,银珠对耳悬。头依苍鹘裹,袖学柘枝揎。酒殢丹砂暖,茶催小玉煎。频邀筹箸挣,时乞绣针穿。宝箧拏红豆,妆奁拾翠钿。戏袍披按褥,劣帽戴靴毡。展画趋三圣,开屏笑七贤。贮怀青杏小,垂额绿荷圆。惊滴沾罗泪,娇流污锦涎。倦书饶娅姹,憎药巧迁延。弄帐鸾绡映,藏衾凤绮缠。指敲迎使鼓,筋拨赛神弦。帘拂鱼钩动,筝推雁柱偏。棋图添路画,笛管欠声镌。恼客初酣睡,惊僧半入禅。寻蛛穷屋瓦,探雀遍楼椽。抛果忙开口,藏钩乱出拳。夜分围榾柮,聚朝打秋千。折竹装泥燕,添丝放纸鸢。互夸轮水碓,相教放风旋。旗小裁红绢,书幽截碧笺。远铺张鸽网,低控射蝇弦。詀语时时道,谣歌处处传。匿窗眉乍曲,遮路臂相连。斗草当春径,争球出晚田。柳傍慵独坐,花底困横眠。等鹊前篱畔,听蛩伏砌边。傍枝粘舞蝶,隈树捉鸣蝉。平岛夸趫上,层崖逞捷缘。嫩苔车迹小,深雪履痕全。竞指云生岫,齐呼月上天。蚁窠寻径劚,蜂穴绕阶填。樵唱回深岭,牛歌下远川。垒柴为屋木,和土作盘筵。险砌高台石,危跳峻塔砖。忽升邻舍树,偷上后池船。项橐称师日,甘罗作相年。明时方任德,劝尔减狂颠。
诗中所写到的游戏,在其他诗人笔下也多有反映。如竹马,“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李白《长干行》)、“稚子比来骑竹马”(顾况《悼稚》)、“已见曾孙骑竹马”(白居易《送滕庶子致仕归婺州》);放纸鸢,“有鸟有鸟群纸莺,因风假势童子牵”(元稹《有鸟》之七);斗草,“姊妹教人且抱儿,逐他女伴卸头迟。明朝斗草多应喜,剪得灯花自扫眉”(司空图《灯花三首》)、“髫龀七八岁,绮纵三四儿。弄尘复斗草,尽日乐嬉嬉”(白居易《观儿戏》);秋千,“村落清明近,秋千稚女夸”(郑谷《旅浴洛南村舍》)、“风烟放荡花披猖,秋千女儿飞短墙”(李山甫《寒食二首》),等。以上游戏形式,深得儿童喜爱,并无明显的性别差异。然而,检唐诗中有关儿童的书写还是可以发现,像斗鸡这一类竞争激烈、经常冲突加剧的游戏,几乎是男孩的“专利”。
整个唐代,斗鸡一直非常流行。陈鸿的《东城老父传》中就记载了少年斗鸡手贾昌飞黄腾达的故事。[2]唐诗中也对少年斗鸡进行了多处描写:张仲素《春游曲三首》其三“当年重义气,先占斗鸡场”、赵暇《广陵道》“斗鸡台边花照尘,炀帝陵下水含春”、于鹄《公子行》“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张籍《少年行》“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等,无不生动描绘了少年们尚武、好强、善斗的心理。“正像打猎是因它能模拟战争而被看重一样,斗鸡活动和狗与熊的搏斗受到重视,是因它们能代表个人战斗。”[3]确实,雄鸡相斗,在旁观看的少年挥臂呼喊。男孩的尚武情结和战斗欲望,在斗鸡游戏中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
三、对生命的期待
唐代儿童学诗风气浓厚。唐诗中多次写到“稚子齐襟读古论”(卢纶《晚次新丰北野老家书事呈赠韩质明府》)、“书从稚子擎”(杜甫《正月三日归溪上有作简院内诸公》)的幼童读书情景。白居易《闻龟儿咏诗》说:“怜渠己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顾非熊及第,刘得仁在贺诗中说:“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杜甫更是常常为他天资极高的儿子感到欣慰:“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遣兴》)“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忆幼子》)
唐代女孩接受教育的机会比较少,所以当自己的女儿表现出学习的兴趣和天分,做父亲的更忍不住要在诗中表现。如柳宗元的《叠前》:“小学新翻墨沼波,羡君琼树散枝柯。在家弄土唯娇女,空觉庭前鸟迹多。”可惜,这一类的诗歌非常稀少。
检视唐代诗歌中与儿童读书的部分,其性别的倾向性非常明显,基本上呈现为对男孩读书扬名、建言立功的嘱咐和期许。如《全唐诗》卷七百同收入韦庄给儿子和女儿的诗,《勉儿子》云:“养尔逢多难,常忧学已迟。辟疆为上相,何必待从师。”《与小女》云:“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一夜娇啼缘底事,为嫌衣少缕金华。”两诗比照,对儿子所注重的是学,对其学之担忧是出于有所重望;对女儿因没有学问、功业上的期待,反倒能轻松叙写一些小儿琐事,留存一点童年的记忆。
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如李商隐《骄儿诗》明显拟左思《娇女》而来,一一叙写骄儿成长过程中的日常游戏活动,充分展示了小孩子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心理特点。其绕前堂、穿后林、扮鬼脸、学张飞、嘲邓艾、骑竹马、戏蜂蝶、牵蛛网等活动,将兖师活泼调皮、到处乱跑、成天叽叽喳喳、沸反盈天的情形写得活灵活现,如在眼前。其中当然也流露出深沉的慈父之爱,与左思无异。不同的是,李商隐在诗的结尾还抒发了自己的人生感慨:“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稚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诛赦两未成,将养如固疾。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以自己的生命为比照,希望儿子能建功立业、有所成就。韩愈的《示儿》诗和《符读书城南》,皆重在劝勉学业、寄托厚望。尤其是《符读书城南》,更是以人的成长过程为例,指出两家的儿童少小时没有区别,而“三十骨骼成,乃一龙一猪”的云泥之别则是由学与不学所带来的。“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其间的差异,令人深思。虽然后人以为此二诗多言利禄、表露俗人心态而非议颇多;但韩愈家世孤寒,肩负着振兴家族的重任,其示儿诗背后表露了诗人对家族的爱和责任则无可置疑。
下面再以杜甫为例,细析其诗中子、女的不同形象以及由此生发的对子、女之不同期待。
作为一名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在关怀社会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儿童这个幼小的群体。在艰辛动荡的生活中,本是最无辜、最可爱的儿童所遭受的苦难,更令人心痛。“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哭,垢腻脚不袜”(《北征》),贫困的现实使得幼小无依、天真可爱的他们失去了享受童年快乐的机会,一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身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彭衙行》)这是诗人携子女仓皇逃难途中孩子们食不果腹的惨状。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是“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悲定思痛,落在愧字上,更是字字是痛;“柴门鸣雀噪,归客千里至。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羌村》)这一“怪”一“惊”,看似反常的心理反应,写尽了乱世中骨肉分离、不复相见的哀痛。“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羌村》)从儿童的心理活动入手,更是反衬出人世的凄凉。
虽然杜甫曾针对陶渊明命子、责子诗说过“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遣兴五首》之三)的话;虽然他也有“失学从儿懒”(《屏迹三首》之二)、“失学从愚子”(《不离西阁二首》之一)的诗句;虽然现实生活艰辛苦楚,但儿童毕竟代表了新的生命和希望,杜甫在诗中,也不免常常对自己的子女抒发怀抱、寄托期望。
杜甫的子女诗,明确写给或提及小儿子宗武的,当属最多。宗武天资极高,杜甫为此欣慰不已。《遣兴》言:“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忆幼子》云:“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宗武生日》:“小子何时见,高秋此生日。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
《又示宗武》云:“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
《元日示宗武》:“汝啼吾手战,汝笑吾身长。处处逢正月,迢迢滞远方。飘零还柏酒,衰病只藜床。训谕青衿子,名惭白首郎。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以上每首诗都为宗武而作,非一时一地之作,但还是可以看出贯穿其中的是宗武既对诗歌颇有兴趣,又聪慧有天赋,当是可造之材。①因之,父亲一再重申对他的重视,并指明他应当追求的未来。而长子宗文,似乎就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了。
杜甫诗中,提到宗文的地方往往都是两儿并列,有诗歌有如下。《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消渴游江汉,羁马尚甲兵。几年逢熟食,万里逼清明。松柏邓山路,风花白帝城。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又示两儿》:“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浮生看物变,为恨与年深。长葛书难得,江州泪不禁。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这些诗并非为宗文而作,都是作者感叹年华老去、思念亲人的感怀之作。《得家书》中杜甫欣慰于两个儿子都安然无恙:“去凭游客寄,来为附家书。今日知消息,他乡且旧居。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临老羁孤极,伤时会合疏。”另有一首专门写给宗文的诗是《催宗文树鸡栅》:
吾衰怯行迈,旅次展崩迫。
愈风传乌鸡,秋卵方漫吃。
自春生成者,随母向百翮。
驱趁制不禁,喧呼山腰宅。
课奴杀青竹,终日憎赤帻。
蹋藉盘案翻,塞蹊使之隔。
墙东有隙地,可以树高栅。
避热时来归,问儿所为迹。
织笼曹其内,令人不得掷。
稀间可突过,觜爪还污席。
我宽蝼蚁遭,彼免狐貉厄。
应宜各长幼,自此均勍敌。
笼栅念有修,近身见损益。
明明领处分,一一当剖析。
不昧风雨晨,乱离减忧戚。
其流则凡鸟,其气心匪石。
倚赖穷岁晏,拨烦去冰释。
未似尸乡翁,拘留盖阡陌。
是否可以说,对于宗文,作者更关注的是敦促其从事力所能及的劳动、培养一定的生活能力并注意其道德的养成和进步?由此可以猜测,对于那些没有明确指明写给那个孩子的诗,其基本指向也变得清晰可辨。如“卷耳可疗风,童儿可时摘”(《驱竖子摘苍耳》)、“堂下可以畦,呼童对径始”(《种高苣》)可能的指向对象是宗文;而要求孩子们努力学习日常功课的“呼俾取酒壶,续儿诵文选”(《小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仗藜还拜客,爱竹遣儿书”(《秋清》)当更属意于宗武。
身为男子却没有诗书之才的宗文在杜甫的诗歌中尚且逐渐隐去,杜甫的女儿们的形象就更是面目不清、模糊不辨了,所留下的,也只是一些截取片段的场景了。如令人心痛的贫苦和饥饿:“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北征》)、“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身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彭衙行》);两小女学母化妆的情景:“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北征》)女儿对父母的贴心关怀:“老妻忧坐痹,幼女问头风。”(《遣怀》)以上所举,已是十分典型而具体的场景描绘。其他诗歌中,偶尔也出现女儿的形象,但都只如“女病妻忧归意速(《发阆中》)、“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般一语带过,并非作者诗歌要表达的主体。
杜甫诗作中对女儿的吟咏,从数量来说,远远少于儿子;从质量来说,不管是在描写的生动具体方面还是寄予的深切厚望上,都远逊于儿子。对于儿子尤其是天赋甚高的宗武,杜甫寄予了传承“诗是吾家事”的极高期待;对宗文,诗作中也有生活能力的培养等方面的要求;而对于女儿,杜甫除了偶在诗作中记录她们生活的点滴情况之外,再无置一词。
综上所述,唐代诗人于诗歌中书写儿童,以此表达对生命的感知、审美和期待,这方面的研究有待进一步深化。从性别视角可以看出,唐代诗人的儿童书写于有意无意间通过书写内容、策略或情感方式的不同,流露出诗人对于男女两性的不同期待,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对于男女两性不同的社会认知。
注释:
①[宋]周紫芝《竹坡诗话》说:“杜少陵之子宗武,以诗示际兵曹,兵曹答以斧一具,而告之曰:欲子砍断其手,不然天下诗名,又在杜家矣。余尝观少陵作《宗武生日》诗云: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则宗武之能诗为可知矣。借乎其不可得而见也。”见[清]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40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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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高德耀.斗鸡与中国文化[M].张振军、孔旭荣,等.译.北京:中华书局,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