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中期,由《读书》杂志,我认识了张中行。看名字,并不铮铮有声,笔墨情调却别具一格。其后十多年,一头扎进故纸堆,几乎不曾接近时文,张先生都写过什么,我一无所知。是九十年代中期,女儿出生,两眼炯炯有神,吃饱了就得转悠。大中午,偏喜欢楼下树阴。头上是憨知了,怀里是胖墩墩,携大部头消磨时辰不好招架,忽然想起张中行。自打有《琐话》在手,酷暑便不再觉得怎么难熬了。
我读书偏于古,这小有缘由。文革结束时我才十岁,红宝书邪劲下去了,家人给我一包破烂线装书,《沧浪诗话》、《柳河东集》之类的,横翻竖瞧,稀奇,不时地翻,所知当然有限,所得却是终生之爱。故而与大白话,尤其是革命文学,不尽有缘。一度喜欢鲁迅,因为他也有古意,语含悲凉,似柳,愤则过之,特色是厚重雄健。潜移默化,心血来潮私下涂鸦,文风也硬,老想做满纸云烟状,不大喜欢慢声细语。《负暄琐话》一来,我直接被搞掂。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总之是弃剑戟而执羽扇,多少有了点从容气。毕竟,养育鲁迅的是乱世,其音自然积怨积怒;张中行晚逢治世,我呢,可以说生逢治世,安和之音还是称心润意的。
张中行低声絮语,温婉中多留恋,慨叹中有陶醉,于世道人心,艺坛琼林,多谈温馨的美意。这在新文苑中,包括老一辈从故纸堆里出来的,似乎找不到第二家。何以如此呢?我曾问过一些人,同辈或年轻一辈,多是出入我的听雨轩的,答案千奇百怪,甚至于有出人意表的。比如有一位,说张是因为胆小,当然也就演不来振臂一呼的英雄剧。这话倒有些来历。张中行多次表示,他笃信《吕氏春秋》,是贵生者,不可能愣头愣脑投入所谓济世救民的大潮。贵生,当然不是苟活,那要极大的勇气。单看他身历六代,匍匐政网之下,瑟缩而过,大半辈子,甭说清显了,衣食住行都堪忧,一而再地慨叹“伤哉贫也”、“使小民战栗”,我们就不能不佩服:有如此境遇而能精神平衡,始终保持高雅趣味,观书赏砚,辨名析理,穷极无聊时,还洒脱地携妻去吃沙锅豆腐,那竟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啊!从早年醉心学问,到晚年自铸伟辞,一辈子,张中行没有挟文自重或卖文以求升官发财的念头。国学也好,西学也好,佛学也好,他摆弄得津津有味,目的,无非就是明理与安心。我们无名之辈姑且不论,单说文坛上的新旧名人,有多少人能一辈子不出卖自己的学问与人格,始终保持淡定与纯真的呢?古人云,惟天下有道者,乃能尽文章之妙。张先生能尽文章之妙,因为他是有道者。
张中行的道与众不同。因为贵生,他就不大愿意盲从。一位年轻人问我,张中行怎么老说自己中《资治通鉴》的毒呢?《资治通鉴》有什么毒啊?我说,张老幽默,正话反说,所谓中毒乃是受益。一部《通鉴》,内容不过四个字,功过是非;读,就一个字,鉴。读书就是为了明鉴,白话叫长眼。不长眼,皓首穷经,博极四部,又有何益!三十年代,单说文化方面,新旧大碰撞。守旧,疑古,维新,或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或是同台叫板,搞得不亦乐乎,令人眼花缭乱,多少人为此而误身误心误文,熟悉近现代文学史及学术史的都很清楚。张中行出入北大红楼,适逢其会,年纪轻轻而精旧学,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六神有主,在一代迷狂的知识分子中间,独得一份清醒,分得清什么是雅言,什么是寓言;什么是要眇宜修之美,什么是荒唐谬悠之说;什么该扬,什么该弃;什么要终生相依,什么须不屑一顾。钱钟书说,自古文人学者,若想有成,走好两步路,第一步,要有东西,第二步,要有自己的东西,不然,可就辜负了大好头颅。张中行没有辜负自己的大好头颅,他放开眼光,唯美是取;沉积酝酿,唯美是作。传统文化的温馨美妙,因为他,又回到了T型台上。学术著作也好,文学作品也好,今世之张中行,似乎再次印证了开清代学术之风的顾亭林的标格:为文,须前世所无,后世所不可无。
张中行去世了,很多人赞其文品人品,什么珠圆玉润,什么布衣大师。对,该。可我们不能忽略他终生追求的文化精神:通得古今之变,方能成一家之言。也就是说,传统文化不管怎样遭人唾弃,倘若行有余力,你还是要去亲近它;传统文化不管被多少人用来涂面,倘欲真有所为,你还是要用它来养心。得其精神,来世还出张中行;不得其精神,会怎么样呢?也许如李太白所言,寿陵失本步,笑杀邯郸人吧。
张中行留下的,与其说是文心,不如说是文人之心,或径曰人心。凡敬仰张先生者,凡致力于民族文化建设者,都应当接受这份人心。有人心者多一些,中国文化领域的丑陋就会少一些。至于是否拿得什么奖,我看那倒是余事,因为张中行还有一个保守的观念值得一提:著书不为他人忙。
张中行的成就,三言两语还说不清楚。但我们能说清楚的是他的成功之路。他的成功靠什么?某以为,靠意志,靠长期的训练和反教育的力量。唯此三者,使他顽强,清醒且富于创新;唯此三者,使他兼具诗人之雅,平民之厚与哲人之慧;唯此三者,使他成为面对任何境遇都从容不迫的精神平衡的唯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