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这首《登幽州台歌》,言简意明,语浅旨深。就这么一首短歌,却横空出世,成千古绝唱。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说:“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胡应麟在《诗薮》中说:“初、盛间五言古,陈子昂为冠”。这些赞誉,除了陈子昂的五言律(他七律一首不作)。“清雄为骨,锦秀为姿,设色妍丽,寓意苍远”(毛先舒《诗辩坻》)外,和这首《幽州台歌》关系极大。这首诗距今已1300多年,可是久传不衰,至今仍脍炙人口,其艺术生命旺盛至此,其艺术魅力究竟何在?
现在可以说,各种唐诗或历代诗歌选本,各种诗歌鉴赏集、鉴赏辞典都选入此诗,还有一些学者专门撰文探讨,或认为是感叹怀才不遇,或认为是抒发孤独之感,或认为“呈现于诗中的,实是一个包括宇宙古今,无限宽广的精神境界”,刘逸生先生在《唐诗小札》中甚至说:“这四句诗很难演绎,也很难解说,诗人胸中包罗广阔,笔下弃尽町畦,无来无去,无首无尾。勉强解说,势必如浑沌凿窍,七日而死。”最近王富仁则说:“这首诗的特点是:将时间结构融化在空间结构中并构成了一种浑融无间的、不再有时间和空间的分别的统一的时空结构。”(《时间与空间——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赏析》,见《名作欣赏》1991.3.)一首诗读者有不同的理解是正常的,但如上述诸说不论其是否准确,都在探寻诗的主旨,也就是诗人的写作意图,而令人困惑的,也是最能激起人探究兴趣的,则是“像这么一首鸽子蛋般的小而又小的小诗,竟成为千古绝唱”(王富仁语)其原因究竟何在。我们试为探秘。
特殊性寓有普遍性。“共性寓于个性之中”,愈富有个性的愈能显示普遍性,这在文学艺术中尤为明显,尤为必要。陈子昂在这首诗中抒发的是他生活中体验最深的强烈感情。这种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伤感,在封建社会中极易激起众多士大夫的共鸣。陈子昂的这种情绪,经过了长期的孕育,久久地凝思,一旦喷薄而出,虽然语句很少,可是却为高凝度的精粹之言。陈子昂宿怀大志,24岁便中了进士,任麟台正字,随后又任右拾遗。他多次上书言事,批评朝政。他29岁时上呈《答制问事八条》,畅言任用贤才、减轻人民负担诸事,他的忠言不但不被采纳,甚至遭受打击。武则天延载元年(694),还被诬为“逆党”而下狱。出狱时还表明自己为国效力的决心,《谢免罪表》中说:“臣伏见西有未宾之虏,北有逆命之戎,尚稽天诛,未息边戍。臣请束身塞上,奋命贼庭。”缘此,才随建安王武攸宜出征。谁知武攸宜无才无能,且刚愎自用,不听忠言,致前锋大败,更将陈子昂降为军曹。陈子昂处此境遇下,写了《登幽州台歌》和《蓟丘览古七首》。览古七首就是赠给他的好友卢藏用的。第二首中提出“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其七《郭隗》也写道:“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卢藏用的《陈氏外传》中亦记载:“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进谏,言甚切至。建安谢绝之,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前不见古人……。’时人莫知之也。”可见陈子昂的悲怆乃感时叹世积郁的喷发。在封建社会中,像陈子昂这种遭遇和感受的人比比皆是,因而就有许多与之类似的诗句。《楚辞•远游》:“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阮籍《咏怀》:“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陈子昂在此所抒发的感慨,代表了封建士子普遍的心声,加之言简意切、情浓思深,往往成了失意者、失势者浇自己胸中块垒的酒杯。这就使这首诗长期活在人们的心上,唱在人们的嘴上。
模糊性拓展涵盖面。《登幽州台歌》表现了一种典型的感情,可是除了题目上幽州台是实指所在地外,余皆虚化,无具体人事的交代,也无坐实感情所源的叙说,使内容带有模糊性。这就不仅使封建社会中失意士子得以共鸣,而且超越阶级、跨越时代,为人所共赏。诗的本义是说像燕昭王那样任用贤才的人,古代曾经有之,但不及见;后来当亦有之,但也不能见。(《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唐诗鉴赏辞典》等均作如是说)实际上都是就字面演释,诗人之写“前不见”、“后不见”,意在表明“今不见”。本来古人已逝,当然见不到;后人未出,自然也见不到。古人、后人见不到属正常现象,何至要“怆然涕下”。诗人将具体所指泛化为“前人”、“后人”,这就产生了历史的纵深感。继而念“天地之悠悠”,有着空间的广阔感。前和后有着时间延伸的无限性,天地“悠悠”有着空间的无穷性。言时间,兼及有空间意识;说空间,附着时间观念。时间、空间组合成一种无穷尽的宇宙观。处此宇宙之中,个人就显得很渺小,一生就觉得很短暂。天地如人生之逆旅,光阴似过隙之白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李白《把酒问月》)“今人不见古时人,依旧青山路如故。”(徐噩《绿珠渡》)个人如沧海之一粟,一生似春花于一时,这是客观存在的。陈子昂清醒地看到悠悠天地间人的“独”。这种矛盾尖锐地撞击着人们的心胸,陈子昂“怆然涕下”,乃感士不遇。所谓“不遇”即生不逢辰。实为生不逢人,不为明主所识,不为贤君所用。今人已没有了或很少有旧时代那种遭逢,但时空无穷,个人有限的矛盾却永远存在,不可移易。因而从鉴赏者领悟的角度说,“怆然涕下”转化为一种感发力量。“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卢照邻《长安古意》)“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孟郊《劝学》)“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岳飞《满江红》)对于尚无作为的人来说,能“怆然而涕下”奋发起来,却是一股积极向上的力量。这首诗正因为其中的“古人”、“来者”、“天地”带有概然性,具有模糊性,就使诗义产生实指和泛写的两种解路,一是陈子昂的有感于社会人事,一是读者的有感于宇宙人生。同时相应地产生对感情的两重解悟,一是生不逢时的感喟,一是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的感发。一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悲泪,一是“短坐旅长世,恒觉白日欹”(谢灵运《豫章行》)的自警。这也就是说“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
从上述可见,一首能获得普遍赞誉,历经千载而不衰的名作,必有其思想上和艺术上的孤诣独造之处。一般地说,其艺术上的成就,共时效应与历时效应基本一致,而思想内容方面共时效应与历时效应差异较大。尤其今天对封建时代的作品,思想感情迥异,对历史作品作历史主义的评价尚可,要产生共鸣,除了具有共同点者外,总有些差距。《登幽州台歌》的接受史其内在奥秘恐就在于其具有个性化和模糊性,才使它焕发第二青春,且能青春永驻。本文仅就《登幽州台歌》而言之,其他作品能长葆艺术魅力,还各有其原因。这也就是摆在今天古典文学研究者面前的一个热门课题和艰巨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