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前夕,清末的中国,终于有了一首国歌:《巩金瓯》。可谁能想到,“帝国苍穹保”唱了才几天,就唱成了“金瓯破”,唱得“天高高,海滔滔”,把个清王朝唱倒了。
这首歌是闽人严复写的,不为海禁写,而为海防写。
“天高高”写天命,“海滔滔”写海权,天命归海,乃三千年一大巨变。
帝王治不了海,海权不属于王权,历史上,大一统的王朝多半要王权不要海权。那么长的海岸线,成了王朝不堪的负担,那么多的出海口,成了大一统的缺口,王气从这里泄掉。
可上升的王朝,对海亦有追求。秦始皇从咸阳跑到海边,下海转了一圈;曹操观沧海,望洋兴叹,对帝王反而看淡;朱棣派了郑和下西洋,不是开了出海口,而是为了“巩金瓯”。
也许他已预感到,“海滔滔”就要来了,于是乎巡海,防御大航海时代?
以“金瓯”喻国体,不自严复始,它最早出现在《南史·朱异传》里,梁武帝说“我国家犹若金瓯”,“瓯”为酒器,南朝人爱饮酒,动辄“饮酒数瓯”,所以,梁武帝以“瓯”为体——财源,以“金”为用——财富。陆羽《茶经》引晋人《荈赋》说“器择陶简,出自东瓯”,称瓯为茶具。
清人蓝浦著《景德镇陶录》说,瓯,今为浙江温州府,自晋已陶,其瓷青色,人称“缥瓷”。潘岳《笙赋》说:“披黄苞以授甘,倾缥瓷以酌酃”,《说文》解“缥”意,为“帛青白色”,以丝帛的柔软触感言青瓷釉色,给人一个轻细透明的想象!透明如吴均《与朱元思书》云“水皆缥碧,千丈见底”;而轻细则见“缥”同“飘”,吹一口气那釉色就会颤动,轻风掠过,釉色便在素坯上如丝飞扬。“酃”为美酒,出自湖南,“荈”为老茶,产于四川,在湖南饮酒,在四川喝茶,晋人都要用最好的瓯器——缥瓷,那淡青泛白的釉色犹如稽康之眼。
可梁武帝为何要称“金瓯”呢?也许晋人的瓯器上真的镶有金饰,未见过实物,但从欧阳修《归田录》里,看过“柴氏窑色如天,声如磬,世所稀有,得其碎片者,以金饰为器”。
碎片尚且饰金,何况完美无缺?“柴窑”以五代后周世宗柴荣之姓氏来命名。“柴”为国姓,以国姓来为窑命名,可谓绝无仅有,还真有那么一点给窑镶金——“金瓯”的意思。
据说,柴荣登基前,以瓷发家,人称“财神”。纵览唐代瓷业,不外“青白”,世谓“越青邢白”。越瓷青,邢瓷白,在陆羽《茶经》中喻为“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并以越瓷为略胜一筹。柴荣为邢人,居白瓷故里,以邢白起家,但柴窑来自越青,且调和了邢白。柴言“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就是以越青为主,调和邢白。
柴窑本于青瓷,但非普通青瓷,而是青瓷中的贡品,叫做“秘色瓷”,不但是唐朝的贡品,五代时,还是吴越国,向中原王朝特供的贡品。陈万里《瓷器与浙江》一书,提到了一本名为《谈荟》的古籍,其中就有“吴越时,越窑愈精,谓之秘色,即所谓柴窑也。或云柴世宗时始进御云。”
陈解:“本来钱氏之于柴周,也有通朝贡的关系。十国春秋里忠懿王显德五年四月七日,以及八月十一日,有过两次贡周的记载,例以钱氏贡唐,贡晋,都有秘色瓷器在内,自然在这两次贡周的物品里面,也定有秘色瓷器,同时,说不定柴世宗就命钱氏要烧造一种雨过天青的颜色,于是以这两次所进御窑,称之为柴窑,以别于其它的烧造。”陈说,以为“柴窑”之名,起于柴荣登基以后,针对越窑秘色瓷而言。不过,也有说,后周时称御窑,被宋朝取代以后,才改称柴窑。
最早提“柴窑”的,是欧阳修,他以为,柴窑与汝窑相似。也许宋朝没改御窑为柴窑,而是将柴窑改成了汝窑。考之陶史,都说越窑衰而汝窑兴,其实相反,是朝廷为了兴汝窑而掏空了越窑,将越窑的产能都转移到汝窑去了,使本来不产青瓷的北方产出了最好的青瓷,欧阳修诗云:“谁见柴窑色,天青雨过时。汝窑磁较似,官局造无私。”汝窑为官营,越窑多民营,官进民退了。
“秘色瓷”的归宿,当然就是汝窑,这倒不曾埋没了它,因为汝窑发展了越窑,而谈它的来历,就不能不提到瓯窑的“缥瓷”了。清人朱琰《陶说》云:后来者“翠峰天青”于此开其先,流行于越州窑之前。“翠峰”,出自陆龟蒙诗“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而“天青”,便是柴荣的“雨过天青”了。朱琰说越窑的“翠峰”和柴窑的“天青”,都从瓯窑的“缥瓷”发展而来。吴仁敬《中国陶瓷史》也说,瓯越之青瓷,为后进天青色釉之始祖,又说“所谓缥瓷,即瓯越之青瓷也”。
“缥瓷”和柴窑“雨过天青”瓷,既未见有传世之物,亦未见有出土之物,没见过实物,就不知道它们的样子,不过,从出土的秘色瓷或传世的汝窑瓷中,或可见其前世的影子。
“缥瓷”是带有魏晋风度的,那是时代性的标志,想想《世说新语》里的江南诸子,他们吃药、饮酒、品茶都用“缥瓷”,他们的风采,与“缥瓷”相映,他们有多美,“缥瓷”就有多美,那飘飘欲飞如丝如缕般的釉色,那浑厚似“古镜照神”般的透明质地,最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的魏晋风度,可惜我们现在看不到了。
秘色瓷里也许还能见到“缥瓷”的影子,但已经形似而神非了。“千峰翠色”,那是唐人的气象,而非晋人风采,唐人胸怀天下而有“千峰翠色”,晋人关怀自我,在天工开物中追求的是关于自由的“我在”之美学。他们不是将“千峰翠色”拿来占有,而是从“千峰翠色”中,去发现自由,找到自我,“缥瓷”,就是这种追求的陶艺之表现,瓷境之反映。一个“缥”字,尽管是在语词上,将丝与瓷——这世上两种最美的“中国制造”叠在一起,但它毕竟把自我叠了进去。
晋人的“缥瓷”出自东瓯,其源头在瓯江水系最美的一支——楠溪江流域。这一带,不仅出土了五千年前的陶片,还发现了自东汉以来的窑址一百多处,窑址分布在永嘉故郡,一条条龙窑,都以今永嘉县为龙头,顺着楠溪江畔,摇头摆尾,来到温州湾的出海口,张开两翼,南北伸展到瑞安、苍南、泰顺、乐清,以今温州市郊的西山窑为中心,东西南北,遥相呼应。
这样一条瓯器经济带,一个“缥瓷”产业群,提升了瓯地的政治地位,如同今日县改市,东晋永宁县所在瓯地,因此而被朝廷从临海郡提升出来分为四县,其范围,即为永嘉郡。
梁武帝坐拥金陵,背靠东瓯,合之而称“金瓯”。“金”言其国家有金城之固,地有金银之气,不光有山河之险,还有山川之富。而“瓯”则泛称东南半壁,是从江南到东南沿海一线的结合部。
以金陵为中心的江南一线,是中原王朝的底线,据此一线建立王朝,都叫“南朝”,王朝在此,则称“偏安”。然而,守住这一线,就有了民族抵御北方的底线和复国的起点。
除了以江南为底线,还有个底部,这个底部就是“瓯”,要守住底线,就要“巩金瓯”。而“金瓯”的中心点和根据地,就在永嘉。永嘉不仅有山海之险,山川之富,更有出海口。
梁武帝留下“金瓯”一语,沿用至今,从一方之国用到一代王朝,将一隅之地用成一国之体,就如同景德镇瓷器“china”成了外国人称中国的代名词,“金瓯”亦从瓯器转化为指称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