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曾受一段私塾教育。当时读了《论语》读《孟子》,读到《滕文公章句上》,我的私塾生活遽尔中止。《孟子》便没有读完。后来不记在哪一年的冬天,忽然立意要将《孟子》通体读过一遍,于是拣定了阴历开岁的大年初一,我把自己反锁在一间空屋里,自限一天读完一篇。第一个上午便读《梁惠王章句上》,读到能通体背诵为止,然后自己开锁出门吃午饭。下午则读《梁惠王章句下》,到能通体背诵,再开门吃晚饭。如是七天,直到新年初七之晚餐,我的一段心事始告完毕。
这大概是廿余年前的事了。但我每逢新年,往往回忆到那七天。虽则在阳历的新年,我也会时时连带想到这件事。今年的阳历新年,我依然照例想到了此事。只是以前所能通体背诵的,现在已通体忘却,只记得有那么一会事,又常零碎的记起七篇里的几许话。
我常觉得孟子有一些极耐人寻味的话,我时常会记忆起。我此刻则忽然的记起了如下的几句。孟子说:
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畜,终身不得。
这是一般设想的譬喻。他的大意是说,一个人已犯了七年的病,而他的病却非储藏到三年之久的艾,不能灸治。但是问题便在这里。倘使此人事前并没有畜藏三年之久的艾,我想他那时不出三个办法。一是不惜重价访求别人家藏三年之艾的,恳求出让。但是此层未必靠得住。一则不一定有人藏,二则藏的不一定肯让,三则或许要价过高,我不一定能到手。第二个办法是自己从今藏起,留待三年再用。可是他病倒在床已有七年之久,从今藏起尚待三年,这三年内,病况是否可待,还是没把握。第三个办法是舍却艾灸,姑试他种治疗,但是更无把握,而且医药杂投,或许转促其死。明知三年之艾可定疗此病,只是已是七年之病而更要耐心守三年。
我时时想起这一段譬喻。我想那病人该悔到以前没有预藏此艾,现在开始藏畜,虽知有十分可靠的希望,但是遥遥的三年,亦足使他惶惑疑惧,或许竟在此三年中死去。我好如此设想那病人心理的变化。
我想一大部分病人,似乎走第三条路的多些,走第一条的亦有,决意走第二条的要算最少。因为那七年病后的再来三年,实在精神上难于支持。然而孟子却坚决的说,苟为不畜,终身不得。他的意思是,似乎劝人不管三年死活,且藏再说。我不由得不佩服孟子的坚决。
但是我现在想到这几句话的兴味,却不在那病人一边。我忽想假使那艾草亦有理智,亦有感情,它一定亦有一番难排布。我如此设想,倘使艾亦有知,坐看那人病已七年,后事难保,倘使艾亦有情,对此病人不甘旁观。在理智上论,他应按捺下心耐过三年,那时他对此病人便有力救疗。但是万一此病人在三年内死了,岂不遗憾终天。在情感上论,那艾自愿立刻献身,去供病人之用。但理智上明明告诉它,不到三年之久,它是全无效力的。我想那病人的时刻变化,那艾的心理亦该时时难安罢。
因此我忽而想到时局问题,想到目下大家说的一句“争取时间”的口号。我想那病人与那艾亦正在“争取时间”,只与我们所说的争取时间,略有差别。我们说的争取时间,似乎专指在战场上与敌人相持间的争取时间,而我却因孟子的话,想到后方的人,亦各该有他们的争取时间,而尤其令我想到那艾。照《孟子》的话,三年之艾似乎与二年零十一个月的艾性质功能绝然有不同。艾该自藏到三年,但因那病人的状况,却使它总想姑一试之,感情上总有另一个希望在摇动它。今设此病人万一待到两年零十一个月而姑试用此艾,结果药性不到,仍无功验,那又非从头再畜三年之艾不可,而他的病却要等到十二年以上,岂不更焦急?
这是一件怪动人情感的事。我不知别人是否如此想。病是十分危笃了。百草千方胡乱投,那艾却闲闲在一旁,要在此焦急中耐过此三年。艾乎艾乎!我想艾而有知,艾而有情,确是一件够紧张亦够沉闷的事。
廿余年前七天里背诵过的《孟子》,全都忘了。适在新年偶忆前尘,胡乱想到的只要关于孟子,自己仍觉得有趣。实在有趣的应该是在廿年之前吧。姑尔写出,或许世真有艾,同情此意。
一九三九年一月,《昆明今日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