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分析哲学总是被看作“非历史的”,但分析哲学运动的发展历程却不断地向我们显示着这种哲学传统的历史特征。我把这种历史特征刻画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分析哲学自身的发展已经在当代哲学中凸现了其无法避免地走进历史的命运,而对这个命运的揭示正是进入21世纪后许多西方哲学家们热衷讨论的话题;另一方面,分析哲学提倡的思想方法与传统西方哲学之间的密切联系,也成为决定这种哲学在西方哲学历史中地位的重要因素,如何评价分析哲学与传统哲学的关系也是当代西方哲学家们热衷关心的问题。当代西方哲学家们对分析哲学的这种历史特征已经做了大量讨论。本文将首先对这些讨论进行系统的梳理,从中归结出分析哲学史研究中的一些明显特征;然后,着重分析当代分析哲学发展研究现状,进一步阐明分析哲学与西方哲学传统之间的密切联系;最后,阐明我们研究分析哲学发展史对我们的现代西方哲学研究的意义。
一、分析哲学是如何走进历史的
分析哲学的历史情结是从哲学家们考察其自身的发展过程开始的。当代英国哲学家M. 达米特(Micheal Dummett)在《分析哲学的起源》(1993)中明确提出,我们应当从哲学史的角度研究分析哲学运动的历史意义。①该书的出版,标志着西方哲学界对分析哲学历史关注的开始,由此,围绕分析哲学运动自身的历史发展和它与西方哲学史上不同哲学传统之间的关系等问题,哲学家们发表了大量论著,展开了热烈的讨论。2013年,牛津大学出版社推出英国哲学家M. 比尼(Micheal Beaney)主编的《牛津分析哲学史手册》,②由比尼主编的《分析哲学史丛书》更是全面探究了分析哲学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人物思想演变和重要主题,为当代哲学家们深入研究这个历史过程提供了重要思想材料。③
分析西方哲学家们关注分析哲学历史的原因,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简单描述历史,而是要重新评价这段历史。例如,英国哲学家P. M. S. 哈克(P. M. S. Hacker)认为,奎因《经验论的两个教条》的发表真正颠覆了分析哲学的根基,而科学的进步又使得哲学研究演变成了纯粹方法论讨论。④H. -J. 格洛克(H. -J. Glock)则认为,分析哲学是在与欧洲大陆哲学的对立中得到自己的历史地位,因此,对分析哲学的历史考察必须把它放到与欧洲大陆哲学的关系之中。⑤
第二,这种反思性考察还表明,哲学家们对分析哲学的性质和任务、历史和未来等问题有了重新理解。不少哲学家通过历史地考察分析哲学运动,试图表明分析哲学运动内部对自身所面临“危机”的强烈意识,特别是深刻反思分析哲学运动兴起、动机、方法和主要后果,特别是分析哲学中的分析概念、分析哲学的风格、心理主义问题、经验主义问题等。哲学家们对分析哲学性质和历史的这些反思,恰好表明分析哲学进入历史的可能,因为当一种思想被作为研究对象而得到重新构造,那么这种思想也就成为了整个哲学发展历史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它已经进入了研究者讨论的视野。
第三,哲学家们对分析哲学运动的历史考察,表明他们对分析哲学运动的成就及其困难有了重新认识。美国哲学家S. 索姆斯(Scott Soames)两卷本的《20世纪哲学分析》在肯定了分析哲学运动取得成就的同时,也指出了这场运动所带来的困难、错误的起点以及伴随始终的失望。⑥该书出版后在西方哲学界得到了普遍好评,被认为是在近20年内出版的最有权威性的对分析哲学运动历史描述。但也有学者指出,索姆斯对分析哲学历史的描述仍然过于零乱,没有系统,而且他指出的分析哲学的两个主要成就并不能完全说明早期分析哲学以及克里普克之后的分析哲学发展。⑦索姆斯在2006年美国哲学会太平洋分会的年会上对这些批评意见做出了集中回应,对自己的观点给出了辩护。⑧
从这些分析考察中我们可以看出,西方哲学家们对分析哲学历史的研究其实正是当代分析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而历史的考察是为哲学家重新认识分析哲学的性质提供了可供讨论的资源和思路。当我们说“分析哲学已经走进历史”的时候,我们不要忘记,这里的走进历史并不意味着分析哲学已经成为过去,而是表明对分析哲学历史的研究已经成为哲学研究的一种传统。我们知道,哲学传统的形成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而是后人对先前历史的总结,更是后人对先前历史的解释性建构。当一种哲学成为一种传统,就意味着这种哲学已经被确立为一种固定的解释模式,也成为必须经受各种批判、责难以及必须做出反驳的思想方式。在这种意义上,分析哲学走进历史,恰好意味着分析哲学真正成为一种传统;或者说,当分析哲学被确立为一种传统的时候,它就已经走进了历史。
二、分析哲学史研究的现状分析
根据以上基本判断,结合当代哲学家们的具体研究工作,我们对分析哲学运动的现状分析得出的基本结论是,分析哲学史研究在当代分析哲学研究中已经构成了重要部分,这种研究也成为西方哲学史研究的主要内容。这些研究主要为历史研究和问题研究。历史研究主要表现在分析哲学家从西方哲学传统中寻找思想资源,特别关注的是分析哲学与哲学传统之间的密切关系;问题研究则是在分析哲学的研究领域中体现哲学分析的具体运用。
从历史研究的情况看,西方哲学家们对分析哲学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分析哲学运动与西方哲学史的关系上。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就有不少哲学家不断讨论这个话题,主要代表是著名德国哲学家E. 图根哈特(Ernst Tugendhat)、意大利哲学家J. A. 考法(J. A. Coffa)和美国哲学家R. 汉纳(Robert Hanna)。图根哈特在《传统哲学与分析哲学》(1976年德文版,1982年英文版)中首次提出,分析哲学与传统哲学在哲学观上的重要分歧在于方法,这体现在本体论、语义学以及意识哲学中。他还认为,只有从历史的角度考察分析哲学的性质,我们才能真正获得对分析哲学的真正理解。⑨考法在《从康德到卡尔纳普和维也纳学派的语义学传统》(1991)一书中承认,卡尔纳普和维也纳学派的语义学与康德的先验哲学之间存在某些对立,但只有从这种对立中才能清楚认识维也纳学派的哲学方法。⑩这部著作在西方哲学家中已经成为研究分析哲学运动与传统哲学关系的经典之作。汉纳在《康德与分析哲学的基础》(2001)中认为,虽然分析哲学的兴起结束了康德哲学百年来在欧洲哲学的主导地位,但分析哲学的传统却出自康德哲学。(11)可以说,这些著作都已经成为西方哲学家们研究分析哲学与哲学史关系的重要依据。
进入21世纪后,哲学家们更加注重分析哲学与德国唯心论哲学的关系,试图对两者关系给出重新解释,例如洛克莫尔的《黑格尔、唯心论和分析哲学》(2004)、P. 瑞丁(P. Redding)的《分析哲学与回到黑格尔思想》(2007)以及T. 索瑞尔(T. Sorell)和A. J. 罗杰尔(A. J. Roger)的《分析哲学与哲学史》(2005)等。(12)这些著作都试图从分析哲学的视角重新阐述德国古典唯心论哲学的现代意义,说明用分析的方法同样可以理解传统哲学,并能够更好说明它们的思想。事实上,近年来不少学者努力用分析的方法重新解读康德、黑格尔以及中世纪哲学。也有哲学家力图从哲学史中寻找当代分析哲学重要问题的历史根源,由此说明分析哲学问题的普遍性。这些研究更加凸显了分析哲学与传统哲学的密切关系,无论是在思想方式还是在思想资源上,分析哲学都被看作是对传统哲学的一种现代延续。
在问题研究方面,哲学家加强了对不同领域中的问题研究,突出了分析方法在这些领域中的作用。首先是对认知科学的研究,这是21世纪分析哲学家们特别关注的领域。早在20世纪70—80年代已有哲学家关注语言活动中的意识性质,但从认知角度讨论意识与身体关系却是在当代认知科学形成和发展之后开始的。围绕意识活动性质以及身体活动与意识活动关系等问题的讨论,构成了当代心灵哲学的核心内容,其中意识(特别是感受质qualia)和意向性对于当代自然主义的心灵哲学而言是最为困难的两个问题。如果意识可以还原为意向性或者通过意向性得到解释,如果能够成功地将意向性自然化,意识的自然化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近几年产生较大影响的意向论的提出,正是哲学家们所做的通过意向性解释意识的一种尝试。在对认知科学的哲学研究中,澳大利亚神经生物学家M. R. 贝内特(M. R. Bennett)和英国哲学家哈克于2003年出版的《神经科学的哲学基础》在西方哲学界和科学界都引起了轩然大波,他们从科学和哲学的广博视角,对当代神经科学和心理学诸多理论中遇到的概念难题作了全面的批判性述评。(13)贝内特和哈克对当代神经科学所做的批判正是使用概念分析的方法。这些表明,分析哲学研究的特点已经明显表现在对具体问题的澄清和处理上。
当然,在语言哲学领域仍然凸显了其特有的问题域,其中最为突出的是“二维语义学”以及对指称和意义问题的研究。“二维语义学”是D. J. 查默斯(David J. Chalmers)等人提出的解释语义概念实在性的理论,围绕这个理论形成的争论被看作是持反描述论的革命者与持描述论的反革命者之间的较量。我们知道,语言哲学领域一直是分析哲学的主要阵地,分析哲学通常就被称作“语言分析哲学”。但从20世纪70年代后,语言哲学在分析哲学中的地位发生了很大变化,对意识活动的关注超过了对语言意义的讨论,而语言哲学也越来越进入非常具体和专业问题研究,这使得哲学家们对语言哲学的兴趣也逐渐减弱。与此同时,心灵哲学逐渐代替了语言哲学而在分析哲学研究中占据了主导地位。虽然如此,分析哲学家们对语言问题的研究并没有完全停止,对意义和指称问题、语境论问题以及真值语义学问题的讨论仍然继续。(14)
不仅如此,近十年来,分析哲学家们对形而上学问题研究也产生了新的兴趣,开始重新评价20世纪初分析哲学对形而上学的反对态度,试图从哲学史中寻找形而上学在分析哲学中的位置。形而上学研究在当代分析哲学中的复兴,说明了两个问题:其一,分析哲学家们已经充分意识到形而上学对哲学研究的重要意义,不仅完全改变了分析传统对形而上学的拒斥态度,而且以分析的方式使形而上学问题重新回到分析哲学研究领域;其二,分析哲学家们的形而上学研究使得分析哲学与传统哲学的联系更加紧密。无论是从传统哲学中寻找形而上学研究的话题,还是从现代哲学的新问题中探究形而上学存在的根据,这些都表明分析哲学的发展越发凸显出它与传统哲学的延续关系。这也正是分析哲学走进历史的意义所在。
当然,以上这些仅仅是分析哲学研究的一小部分。从这些问题的讨论中我们可以看出两个重要特点:第一,问题研究出现了明显的回归传统的倾向,从哲学史中寻找思想资源并以哲学家们的经典论述作为问题讨论的出发点成为当前分析哲学研究中比较明显的标志。第二,问题研究更多地结合当前科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并随时把哲学研究与科学研究结合起来,特别明显地显示出哲学家们试图为科学研究提供概念分析手段的主动意向。此外,在当前的分析哲学研究中,出现了各种理论主张并存并且相互批评的局面,这说明分析哲学正处于一个新的转变和发展时期。
三、研究分析哲学发展史的意义
必须指出,哲学家们对分析哲学运动历史的完整梳理,不仅是对当代哲学发展的历史描述,更主要的是对近代以来西方哲学变迁的逻辑说明。“分析哲学已经走进历史”展现的是两种不同的纬度:一方面,我们需要通过对分析哲学历史进程的描述才能真正看清当代分析哲学的逻辑和问题;另一方面,分析哲学本身也是通过对西方哲学发展的历史回溯,寻找自己未来发展的可能道路。这些都表明,分析哲学运动历史的逻辑与整个西方哲学思想之间具有深厚的思想脉络,而分析哲学运动的性质也正是通过这种历史的考察才得到更为清晰的展现。
从哲学性质上看,分析哲学关注的核心问题可以看作近代哲学在当代的延续:对语言和意义的考察正是对思想本身的逻辑研究;对真理和理解的解释直接反映了近代哲学追问思想客观性的要求;对科学性质的说明则在根本的意义上推进了近代哲学家们对思想逻辑的本质诉求。可以说,当代分析哲学的兴起恰好是哲学家们对德国古典哲学抽象思辨的反叛,也是对从笛卡尔到休谟的西方近代哲学推崇理性、追寻自然的传统的回归。所有这些都反映了分析哲学运动与西方近代哲学之间具有天然的思想联系。通过对分析哲学运动的历史梳理,我们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分析哲学自身的独特性质。
分析哲学运动对当代哲学的深刻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分析哲学的基本观念已经渗入到当代哲学研究的众多方面,经历了“语言转向”后的西方哲学已经表现出了与传统哲学不同的思维方式;另一方面,由于科学理性精神始终贯穿于分析哲学方法,因而与当代科学最新发展密切相关的分析哲学运动必然把科学与哲学紧密地联系起来,由此推进了当代哲学自身的发展。
在当代哲学中,无论是在语言哲学、心灵哲学、逻辑哲学或是在道德哲学、政治哲学、历史哲学等领域,对清晰性的要求始终被放到思想讨论的首位。对哲学家们来说,只有建立在意义明确的概念基础之上,哲学的讨论才会是富有成效的。正是这样一种观念,使得分析哲学不再被简单理解为只有在英美哲学中才具有的哲学立场和方法,而是被看作一切哲学研究应当具有的基本原则和前提。这在欧洲大陆哲学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如胡塞尔的《逻辑研究》包含的对思想清晰性的追求始终是胡塞尔哲学讨论的基础,德里达和哈贝马斯等哲学家对分析方法的运用并非直接表现在他们的语言表达上,而是反映在他们阐述自己思想的逻辑之中。
分析哲学运动对当代哲学的深刻影响还表现在重新确定了哲学与科学的互动关系,从科学的最新发展中寻找哲学发展的内在动力,并以科学给人类带来的双重影响重新认识哲学在当代科学和社会发展中的独特作用。从科学的角度看,早期的分析哲学家们都是自然科学家或社会科学家,他们都在自己的科学研究领域做出了突出贡献,因此,他们自觉意识到科学研究方法对哲学改造具有关键性作用,由此造就了真正意义上的科学的哲学。在这种意义上,自然科学本身成就了分析哲学运动发展。但从更深层次上看,分析哲学运动不仅来自与自然科学发展的密切联系,而且对当代科学的发展本身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现代人工智能和认知科学研究就是建立在对身心问题的哲学思考的基础之上,认知、语言、心灵、智能、信息等早已成为当代哲学和科学共同讨论的领域。
根据以上分析,对分析哲学运动历史的研究,将直接帮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这个运动与西方哲学传统之间的密切联系,也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哲学分析方法在当代哲学研究中的重要作用。
注释:
①达米特:《分析哲学的起源》,王路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1页。
②The Oxford Handbook of the History of Analytic Philosophy, Michael Beaney,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③该系列丛书由英国麦克米兰出版公司出版,已经出版的19本著作既包括了对波尔查诺、弗雷格、罗素、摩尔、维特根斯坦、斯特宾、卡尔纳普、达米特等哲学家的专门研究,也包括了一些专题研究,如分析哲学中的历史转向、摹状词理论、早期分析哲学和现象学中的判断与真理等,还包括了塔尔斯基的最新文集《语言哲学与逻辑》。即将出版的6本著作还讨论了分析哲学与数学基础问题、行动哲学中的因果论与非因果论问题等,也包括了对20世纪20-40年代科学哲学兴起的关注以及对G. F. 斯陶德的哲学心理学的研究。
④Peter Hacker, Wittgenstein's Place in Twentieth-Century Analytic Philosophy, Blackwell, 1996, p. 193.
⑤H. -J. Glock, What is Analytic Philosoph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61-68.
⑥Scott Soames, Philosophical Analysi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two volumes,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5, vol. I: "Dawn of Analysis", vol. II: "Age of Meaning".
⑦Micheal Kremer, "Review of Scott Soames: Philosophical Analysi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Notre Dame Philosophical Review, vol. 9, 2005; Christopher Pincock, "Scott Soames's Philosophical Analysi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20th Century Philosophy, James Chase and J. A. Reynolds eds.,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 2010; Thomas Hurka, "Soames on Ethics", ibid.
⑧Scott Soames, "Reply to Critics of Philosophical Analysis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in "Pacific Division Meetings of American Philosophical Association", Oregon, March 25, 2006.
⑨Ernst Tugenhat, Traditional and Analytical Philosophy: Lectures on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rans. By P. A. Gorne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⑩J. A. Coffa, The Semantic Tradition from Kant to Carnap: To the Vienna St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11)Robert Hanna, Kant and the Foundations of Analytic 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12)Tom Rockmore, Hegel, Idealism and Analytic Philosophy,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 Redding, Analytic Philosophy and the Return of Hegelian Thought,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T. Sorell and A. J. Roger, Analytic Philosophy and History of Philoso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13)贝内特和哈克:《神经科学的哲学基础》,张立等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年。
(14)李红、赵瑞林:《2007—2009年国外语言哲学研究进展》,载于《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