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体系与其说是刻画和规范中外关系,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帮助内部政治秩序的认同和建构。这一点,它与朝贡体系是一对联体。
最近在讨论中国世界秩序观问题中,有两个以古复今的概念很流行,一个是天下体系,认为天下体系是中国人组织世界秩序的重要历史和政治遗产,另外一个是朝贡体系,认为当前东亚体系的构建有向类似古代东亚的朝贡体系演变的可能。
我认为这两个概念都不太可取。在全球化时代,我们要避免从西方中心主义滑向中国中心主义;现在讲文化自觉、文化主体意识,也绝不是唯古和中国中心主义。
先说朝贡体系。朝贡体系成为流行的东亚体系的叙事模式,与费正清半个世纪前编过一本书《中国人的世界秩序》有关。当代日本有个很有名的经济史学家滨下武志,其对朝贡贸易的经济史研究,也助推了学界对朝贡体系的想像和向往。那种万邦来朝的场景确实能够满足人们一些虚荣心。其实,朝贡体系不是中国独有,其原理体现在古代主要地域文明中,在古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其处理内外关系也可以看到“朝贡”的影子。对中国人来说,借助“朝贡”叙事,利用外部顺从来服这一记忆资源,达到王朝政治秩序合法性建构的目的。但是对大部分外人(朝鲜可能是个例外)来说,朝贡是个有实无名的称谓,他们并不注重名,而注重与中国贸易的实惠,这点体现在古代西域的互市(国家设立的定期市场,以互通有无)和南海的口岸制度中。
在当代中国与周边国家关系往来中,我们更应少提朝贡体系。周边国家虽不如中国面积大,但也有自己的主体意识,对以小事大的朝贡体系很反感、很敏感,毕竟,它违背现代国际体系中最重要的平等和独立的精神。随着周边国家民族主义史学的兴起,它们也忌讳朝贡叙事模式。
再说天下体系。古代几大文明中心,都有朴素的天下意识,非中国独有,大家都有将自己看作世界中心的意识,这是古人地理观的局限所致。古代中国的中心观首次遇到外界冲击,是佛教的传入。佛教徒们绘制的地图把印度作为世界中心,使中国人开始朦胧地认识到天外有天。一千多年后,传教士利玛窦到中国来的时候绘制的世界地图,中国没有被摆在中心,这对当时中国的士大夫不啻晴天霹雳。但是,绝大部分士大夫还是拒绝接受这种认识,在史书描述中,仍然以优越和中心的心态自居。所以,天下体系作为一种地理秩序,随着地理知识的增长和普及而逐步解体,这也是人类文明从古代到近代均经历的一个地理换位过程。
天下体系作为政治秩序,在强盛的王朝时期,确实成为兼济天下的礼法之章。但是,看古代中国的世界秩序,史家们不能仅仅从中国自身来看,应该通过中外互证和比对的方式来看,不了解外国,就难了解中国。周边强大的民族并不完全认同天下体系。例如汉时匈奴,就以自己为“引弓之国”、汉为“冠带之室”自居,像在宋朝,强邻环伺,北方游牧民族非常凶悍,中原与游牧民族签订的类似澶渊之盟这样的岁币求和平的条约不少,哪顾得上天下体系。至于历史上中国几个分裂的黑暗时期,更谈不上天下体系的存在了。
天下体系与其说是刻画和规范中外关系,倒不如说更多的是帮助内部政治秩序的认同和建构。这一点,它与朝贡体系是一对联体。我们现在看西方国家对非西方世界的一些歧视性描述,其实,古代中国对周边的描述,也充满诸多歧视性的语言,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来正统自己。到近代以来,西人挟思想和武力来到中国,不仅不认你这个天下体系,不向中国人磕头,还强迫中国签了许多不平等条约,而且,伴随着中国周边地区民族主义的发展,天下体系作为一种政治秩序,也瓦解了。蒋廷黻在对比古代和近代中国对外关系时,说古代我们不给别人平等,近代别人不给我们平等,这个评述是很中肯的。现在提国际文明的新秩序,文明新秩序很重要的一个内涵是相互尊重、相互学习、相互欣赏,所谓“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这才是国际文明新秩序的大方向。
近代以来,中国逐步走出天下体系,步入国际体系,力争在世界民族之林有自己重要位置,世界秩序观慢慢完成了从天下体系到国际体系的转化。天下体系与国际体系作为秩序组织形式,有部分相通之处,但两者在秩序的组织原则上,主要还是冲突的。天下体系将国内的君臣关系推及到中外关系中,国际体系强调平等的主权国家形式上的对等来往;天下体系强调以中国为中心来组织地区秩序,国际体系越来越强调组织原则的民主化和代表性;天下体系过于强调德威的作用,国际体系主要是以法治为原则来运转;天下体系以文明优越与落后来定义关系远近,国际体系下讲究多样性文明的相互尊重和相互欣赏。
这不是说现在的国际体系就是完美的,现在的国际体系在许多方面离理想的秩序还有很大距离,有国际霸权,有国际专制,需要进行改革和改进,这也正是当代中国与世界需要共同思考的大问题所在。
原文来源:东方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