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化”和“大跃进”运动,没有实现最高统治者“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梦想,却成了平民挥之不去的梦魇,民族跌入万劫不复的苦难深渊。
在城市,工厂大多停产、倒闭,工人失业。1962年,开始大量精简城市职工。我母亲也从工厂精简”回乡了,父亲只好从地委组织部调回老家工作。
自从回老家后,几乎每顿饭都少不了红薯、萝卜。早饭,红薯稀饭,里面只有少量的米;午饭,红薯干饭,也主要是红薯;晚饭,煮萝卜、白菜汤,加一块豆腐。
我就问同位同学,你们吃啥子?他回答道:都差不多,也是红薯、萝卜。我说,红薯、萝卜真难吃。他顿了一顿说,已经很不错了,比前几年强多了,起码不会饿死了。
这位同学,姓齐,比我大三、四岁。他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辍学了几年,直到生活好转后,老师登门请他上学,并帮助他免掉了学费,他才又重新回到学校。老师安排咱俩坐一起。
他向我讲起大饥荒那几年的事:没的吃的了,就在夜晚跑到地里,掐豌豆秧吃。豌豆秧吃光了,就吃树叶,吃糠。吃了糠,解不出大便,疼得难受,就趴在地上,大人用根小棍子,一点点往外挑。他父亲舍不得吃糠,留着给孩子们吃,不多久就饿死了。后来,糠也快吃完了。要不是政策变了,准许自由耕种,允许做点小生意,恐怕早就饿死了。
我当时生活在城市,又比他小几岁,对他说的前些年的事没的什么印象。听他这么一说,才知道不久前还发生过这么悲惨的事。
“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实施一段后,饿死人的现象基本止住了。然而,刚开始好转,极左特有的幼稚病、精神病、癫痫病一齐发作,又头脑发热,开始折腾,发动“四清”和“文革”运动,批判“三自包”、“四大自由”。曾经救民于水火的包产到户,自由经营,自由贸易和长途贩运,都被禁止了。
人们刚刚燃起的生活希望就这样又被打压下去。自然环境好一点的地方,还可勉强吃饱。条件差的,长时间吃不饱。人们一天到晚操心的大事,就是怎么能吃饱。家长为让孩子填饱肚子,做饭时就多加些水,多兑些红薯、萝卜、野菜、红薯叶、芝麻叶等替代食品。
从开始上小学到1975年,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母亲几乎每年都在为吃饱饭操心。父亲每月拿回的工资,大部分都用于购买高价粮。
那时候,经常参加忆苦思甜会。就常常想,旧社会跟现在比到底哪个更苦?几次问奶奶,奶奶从来不正面回答。后来,从生产队社员的讲述中,了解了一些解放前的生活状况:那时候的人都很自由,没的人禁止你正常做生意。只要勤劳,种点地,再做点买卖,就可养家糊口。除非遇到大的灾荒年,正常年景都不会饿肚子。于是我相信,自己经历过的这段岁月,也许是历史上少有的最受煎熬的时期。
八十年代初期,我回老家,邻居告诉我,现在粮食够吃了,不吃返销粮了(供应粮),不吃红薯,只吃大米、白面。我纳闷:人,增多了;地,没有增多,还减少了,怎么突然间就生产出那么多的粮食?八四年又回老家,邻居又告诉我,现在粮食多得吃不完,家家户户卖余粮。邻居感叹道:这都是政策带来的好处,农民自由了,解放了。“不过”,邻居悄悄地说:解放得还不彻底,现在只是承包,如果农户享有土地所有权,那生产的粮食比现在还要多。
为什么实行家庭承包后很快解决了吃饭问题?这是值得深思的。
把剥夺的农民权利还给农民,种什么、怎么种由农民自己决定。把农民从人民公社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打开套在他们身上的枷锁,恢复他们应有的自由。吃饭,这一长期困扰人们的大问题就可迎刃而解。
现在,时不时有人跑出来质疑:民主、自由、权利,这些东西能当饭吃吗?说这话的人,有的是真糊涂,有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几十年的折腾史,就是一部钳制史:变着法儿捆住平民的手脚,比如剥夺迁徙自由,连农民种什么、怎么种、什么时候种都受到严格限制;想尽办法夺走平民的权利,连维持生存的基本要素——土地所有权,也不放过,也被收走;甚至连平民的思想也要严加管制。
什么是农民?与奴隶或农奴相比,农民的特征是享有生产资料(土地)所有权和人身自由。集权体制下,农民既不享有土地所有权,人身自由又被限制。这还是农民吗?不,这是名副其实的井田制下的奴隶。当大祸临头时,农民束手无策,毫无抵御能力,只能坐以待毙。
剥夺农民权利和自由的恶果,是导致数以千万的人成了饿殍,也给众多的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饿肚子的惨痛记忆。这一空前劫难,难道还不足以让我们警醒,还不足以让人明白人世间最简单最朴实的道理,还不足以形成全民共识:丧失权利和自由,轻的饿肚子,重的丢性命。权利和自由,是吃饱肚子的保证,更是幸福和有尊严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