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信仰,如果非要说的话,也只有政治信仰。全国人民都一样,信仰一种主义,其实是信仰一个人,把他老人家当了神,全世界最大的神。那时候,最困惑的一件事,就是弄不清楚,伟大领袖是不是跟我们一样,也要亲自上厕所。每次一想到这点,真是又迷茫又惭愧,感觉是亵渎了自己的信仰对象,但又总忍不住要想。
入少先队的时候,带上红领巾,发誓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发完了誓,在回家的路上,想要撒尿。那时我在黑龙江农场,就跟农村一样,小孩子尿急,随便找个地方解决就是,没人在意。但是,现在我成了少先队员,都要为那么崇高的一个主义奋斗终身了,怎么还能随地小便呢?所以,只好找厕所,情急之下,哪儿找得到?最后还是找了个旮旯,方便了。一路上都遗憾不已,多少年都记得那种尴尬。
后来社会上阶级斗争的弦儿越绷越紧了,文革来了,像我这样的黑五类的狗崽子,入团、入党都没了戏,想要为主义而奋斗终身,也没机会了。虽然特想靠拢组织,但无论如何靠不上,靠上去就被一脚踢出来。原本就稀里糊涂的政治信仰,也就慢慢淡了。中学毕业前夕,我因为私下非议文革,被人告发,被斗得半死,全师(那时农场已经改为生产建设兵团)通报,打入另类的另类,求为正常人而不得。这种时候,想想当年入少先队时的信仰,都感到亵渎。我这个人,用心不专,不像某些做右派的长辈,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依旧信念不改。
但这种时候我信仰什么呢?好像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绝望过,自杀过,跳进河里没淹死,摸电门,电门爆了,割腕自杀,血流一会儿,自动止住了,只在手腕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疤痕,至今犹在。死不了,就算了,活着吧。寻死之前,天天担惊受怕,生怕哪天人家再来批斗我,寻死之后,什么都不怕了。连我工作地方的高压线下面的保险丝断了,都是我爬上去接好的,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居然没被电死。
对了,补充一下,我那时在一个很偏僻的兵团的连队里放猪,猪场周围都是荒地,每天见猪多,见人少。跟猪混时间长了,混出感情了,感觉猪很聪明,特别像人。如果不是几个月就被杀掉,智商之高,骇世惊俗。有几头活得比较长的母猪,偷精饲料的本事大得可怕,跟我们这样的饲养者长期打游击战,人家还经常能赢。而且,猪群体性生存,跟别的动物不一样,一点群性都没有,尔虞我诈的,互相坑。只要有一头猪有点小病,你得赶紧把它移出来单养,否则,很快就会被其他的猪咬死。猪出栏的时候,你只要把猪群拢在一堆,一个挨一个,你尽管抓,被抓的死命地嚎叫,旁边的猪一声不响,绝不反抗。这样像人的动物,不也一点信仰都没有吗?它们能活,我也活着好了。后来看电影《芙蓉镇》,里面男主人公被抓进监狱的时候,对妻子说,一定要活着,想狗一样活着!我那个时候,就是像狗,不,想猪一样活着。跟猪不一样的是,我还有几本书可看,一套鲁迅全集,一套三国演义和红楼梦。看的烂熟程度,到了合上书,你提任何一页,我都能背下来的程度。
再后来,局势变了,我可以考大学了。上大学之后,真的开始考虑信仰问题了。那时候才明白,人的信仰,不一定非得信主义,其实应该跟宗教有关。在中国,儒释道都算,后来,还要加上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什么都不信,当然也没什么。多少年,成千上万的中国人,对于宗教都是功利主义的。信神拜佛,如同交易,有了需求,才进庙烧香,许愿还愿。我送神一个猪头,为的换回一个大胖小子,或者让神把我花钱求医都看不好的病医好了。神无非是些具有超能量的东西,而且跟人一样,都贪小便宜,无论怎样贿赂,反正都是只赚不赔的买卖。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交易,还是想给自己找个精神寄托。于是,就拼命地读经。读过《古兰经》、《圣经》新旧约全书、也读了一堆的佛经和道教经典。读来读去,发现我不过是在获取知识,读完了,读懂了,什么都不信。上帝不在我心中,佛祖也不在我心中,道教的三清四御,就更不在话下。进过很多寺庙,从来没有拜过,如果有和尚叫我上香,我就跟他聊佛经,聊到他想逃。
算了,看来我这个人就没有宗教细胞,缺乏虔诚心。一辈子,大概只能呆在宗教之外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是一个无神论者,所有的超自然神,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或许有吧?反正没法证明。有或没有,跟我关系都不大。回头一想,我这样的态度,恰是原始儒家的。但是,我却又不想自称儒者,尽管,也稀里糊涂地读了好些儒家的经典。
一辈子走到今天,寻找信仰未果,但也不十分沮丧。虽然说不清我信仰什么,但我的价值取向自己是清楚的。我喜欢善良的人,不会说谎,也讨厌说谎,尤其讨厌端着架子装的人。求真,有时居然变成了较真,很不讨人喜欢。一辈子碰壁,碰到南墙不回头,非跟墙较劲儿,看看到底是墙被撞个窟窿,还是我头破血流。不消说,还是我铩羽而归的时候多,但是,至今不悔,而且不改。
我以读书人之名呼唤信仰。但我这也算信仰吗?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