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爱”就是爱一切人。这题目范围很大。在未讨论以前,让我们先看一个问题:“我们的世界有多大?”
我的答复是“很大”!我从前念《千字文》的时候,一开头便已念到这样的辞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宇宙是中国的字,和英文的Universe,World意思差不多,都是抽象名词。宇是空间(Space)即东、南、西、北;宙是时间(Time)即古、今、旦、暮。《淮南子》说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来。宇宙就是天地,宇宙就是Time-Space。古人能得“Universe”的观念实在不易,相当合于今日的科学。但古人所见的空间很小,时间很短,现在的观念已扩大了许多。考古学探讨千万年的事,地质学、古生物学、天文学等等不断的发现,更将时间空间的观念扩大。
现在的看法:空间是无穷的大,时间是无穷的长。
古人只见到八大行星,二十年前只见九大行星。现在所谓的银河,是古代所未能想象得到的。以前觉得太阳很远,现在说起来算不得什么,因为比太阳远千万倍的东西多得很。
科学就这样地答复了“宇宙究竟有多大?”这个问题。
现在谈第二点:博爱。
在这个大世界里谈博爱,真是个大问题。广义的爱,是世界各大宗教的最终目的。墨子可谓中国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人,可说是宗教创立者(Founder of Religion),他提出“兼爱”为他的理论中心。兼爱就是博爱,是爱无等差的爱。墨子理论和基督教教义有很多相合的地方,如“爱人如己”、“爱我们的仇敌”等。
佛教哲学本谓一切无常,我亦无常,“我”是“四大”(土、水、火、风)偶然结合而成的,是十分简单的东西.因此无所谓爱与恨——根本不值得爱,也不值得恨。但早期佛教亦有爱的意念在:我既无常,可牺牲以为人。
和尚爱众生,但是佛教不准自食其力,所以有人称之为“叫花”(乞丐)宗教。自己的饭亦须取之于人,何能博爱?
古时很多人为了“爱”,每次登坑(大便)的时候便想,想,大想一番,想到爱人。有些人则以身喂蚊,或以刀割肉,以自身所受的痛苦来显示他们对人的爱。这种爱的方法,只能做到牺牲自己,在现代的眼光看来,是可笑的。这种博爱给人的帮助十分有限,与现代的科学——工程、医学……等所能给我们的“博爱”比起来,力量实在小得可怜。今日的科学增进了人类互助博爱的能力。就说最近意大利邮船Andrea Doria号遇难的事吧,短短的数小时内就救起千多人。近代交通、医学……等的发达,减少了人类无数的痛苦。
我们要谈博爱,一定要换一观念。古时那种喂蚊割肉的博爱,等于开空头支票,毫无价值。现在的科学才能放大我们的眼光,促进我们的同情心,增加我们助人的能力。我们需要一种以科学为基础的博爱——一种实际的博爱。
孔子说:“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修己就是把自己弄好。我们应当先把自己弄好,然后帮助别人;独善其身然后能兼善天下。同学们,现在我们读书的时候,不要空谈高唱博爱;但应先努力学习,充实自己,到我们有充分能力的时候才谈博爱,仍不算迟。
科学精神与科学方法
“科学精神”的四个字就是“拿证据来”。《中庸》上有句话说:“无徵则不信。”把这句话翻成白话,就是“拿证据来”,也就是说,给我证据我就相信,没有证据我就不相信。(……)
有许多人说,科学的精神是寻求真理。这句话虽然对,但太广泛,没有“拿证据来”四个字来得简明扼要。所谓求真理,在《约翰福音》里曾讲过,当耶稣被一批人将他抓起来送到罗马总督彼拉多的面前时,彼拉多询问耶稣,耶稣说他是给真理作见证。彼拉多说:“真理是什么?”什么是真理?这正如你说科学的精神是寻求真理,人家也会问你真理是什么。这个问题,就很难答覆。所以还是用“拿证据来”这一句话比较适当。所谓寻求真理,如果我们把范围缩小一点,寻求真理这个问题,就成了我们应该相信什么?什么是我们应该相信的,什么是我们不应该相信的。关于这一问题的答案,我们可以分消极和积极两方面说。消极方面的说法,就是“无徵则不信”,要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充分证据,我们就不信。积极方面的说法,就是要拿出证据来,要跟着证据走,不论他带我们到什么危险可怕的地方去,我们也要去。这是一种科学的理论,也是我们当今处世与求学的一种常识的态度。
至于科学方法,我只讲十个字,那就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两句话合起来是一个口号,一个标语,一个缩写。我把许多很复杂的问题,给他缩写成这十个大字。
(本文为1956年9月1日胡适在中西部留美同学夏令大会上的演讲,由《灯塔》特约记者简新程记录,原载1957年2月1日香港《灯塔》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