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承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辩论"与朱光潜美学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30 次 更新时间:2015-03-23 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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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承万  

 

【专题名称】美学

【专 题 号】B7

【复印期号】2005年12期

【原文出处】《探索与争鸣》(沪)2005年09期第20~24页

【作者简介】劳承万,湛江师范学院教授、上海师范大学中国美学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广东 湛江 524048)

【内容提要】 所谓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辩论",是美化当年学术环境的"潮流之作"。学界一般把当年美学大辩论的"学派",分为主观派、客观派、主客观统一派、社会性与客观性统一派四大派,这几乎成了坚不可摧的定论。如果把当年"大辩论"中的芸芸众生,归为四大类,本来无不可,但将它们作为"学派",则大失学术本色,亦不合乎历史事实。朱光潜的文艺思想与美学理论体系(尤其前期体系)是颇具特色的。其建构体系的路向是:以"出世--入世"的二极性人生态度(艺术形而上学)和现代多学科的实证知识(心理、生理、文学、历史--艺术生理学),去融汇西方哲人学说而形成的一个五彩缤纷、斑斓驳杂的美学理论体系。朱光潜建构体系的独特心灵历程,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寻求出路的一种艰难卓绝的尝试。

【关 键 词】美学"大辩论"/朱光潜美学/历史事实

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辩论"的反思

一、所谓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辩论",是美化当年学术环境的"潮流之作"。这与当年的"大鸣大放"、"大批判"、"大跃进"、"大字报"等等是同一家族的词儿,同一血缘的"宠儿",都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烙印,表现了那个时代"假大空"的幽灵和时代精神。(以下简称"大辩论")。参与当年讨论的"剩勇"们,一方面适应时代潮流之发展,另一方面也为了寻找自我直立起来的"根基",因而"一叶障目,而不识泰山"。此后,便以讹传讹,成为所谓历史定论的传述者。乃至一班年青人,未经历过当年风雨者,在"以讹传讹"的传统中,诗意地去追述当年的讨论情境,且曰那是"政治冲击学术的恶劣环境中,唯一的自由讨论,真正的百家争鸣"云云。

二、"大辩论"的轴心人物(箭靶子)是朱光潜先生。一切"讨论"都以朱氏为转移,朱氏在当年的地位与"价值"毋庸讨论。当年的讨论者心里明白以下等式:朱光潜=唯心论/唯心论=反动派;批判朱光潜=追求进步=时代主潮。翻翻当年的六大本论文集,基本调子就是如此。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学术观点之闪光,以及若干学术思考,有良心的论者也露出若干平等态度。但支流掩不住主流,局部代替不了全局。

以下所引是最"客观"、最少"霸气"之论:"朱先生的学问,骤看来好像是很渊博,他兼收并蓄了诸家的学说,他旁征博引了许多东西,似乎也能头头是道。但是如果认真地把他的所有著作研读一下,那我们就会发现他的学说像用许多破烂的碎布勉强缀成的破布片……当然,我们也承认,朱光潜在过去旧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中,还算是比较用功的一个,也有一些见解。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我们作出这样的判断:就是朱先生的整个美学思想体系,是敌视中国劳动人民的、反动的、剥削者的美学思维体系。"[1]

这是著名文艺理论家黄药眠先生的文章。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此类文章中之"奥妙":一是奉命而写作(批判)必须唱高调,即"但"书之后的大文,都必须与潮流保持"高精尖"的绝对一致性;二是"但"书之前的"低调",诸如以"好像"、"似乎"等等掩盖着那难言的真相,以"我们也承认"之言来显示被迫困境中的尚未灭尽的良心;以"某些个别问题上"之言,虚掩临时制造的谎言……

这是老一辈知识分子之间,在环境高压下所完成的"精神分裂"而良心尚未灭尽型的"但书"批评。至于那些秉笔"御用"以"红色专家"自居、挂着马列主义独家经营招牌的霸道理论家,只会扣帽子、打棍子,其十足的"霸气"(如"朱某不配学马列"等等)与真正的学术毫不沾边,其文在当年是何等的"显赫"而威风凛凛,然而今天重温,只不过令人捧腹而已。

除了"御用--霸道"理论家之外,便是那些尚在"总角"的年青人(年青"理论家"),因受"初生牛犊不怕虎"与"天生我才必有用"信条的导引亦加入了"大辩论",说重一点是"乘势起家",说轻一点是"凑凑热闹"。当然,对准"箭靶子"(批判朱光潜)是第一要义,否则,便失去"针对性"和"学术价值"。此类文章亦不在少数也。这是"趋时"的"牛犊"批评。

以上是笔者所归纳的"大辩论"中的三类批评"模式":1."精神分裂--良心尚未灭尽"型的"但书"批评;2.御用的"霸道"批评;3.凑热闹的趋时"牛犊"批评。

不难看出,3种批评都免不了"一边倒",否则,便会引火烧身。但在三者的火力中,透过那被打杀的朱光潜形象,略能"就事论事"、尚存若干学术价值者,完全得救于中国儒家哲学"孟子--王阳明"所发现的那颗"良心"矣!

以上3种批评"模式"是特定时代的"天然"产物,其在此后的历史流逝中,时沉时浮,时至今日几乎成一种顽固的恶性"传统",挥之不去。其影响之严重(对学术生机之扼杀),所犯下的"历史罪过"是罄竹难书的。故,重温那段历史,解剖3种批评"模式",足有警钟之作用。

三、如果是真正的"百家争鸣"、真正的"学术辩论",那么,被批判的对象,首先就不应是被"钦定"的某某人,而应是一切"错误"者;"百家"不是一家,"争鸣"不是一元,而是多元。其次,既然是"辩论",那便应该令人"心服口服",双方处于平等地位。然而并非如此。且看朱光潜当年的内心自白:"在群起而攻之的形势下,我心里日渐形成很深的罪孽感觉,抬不起头来,当然也张不开口。不敢说话,当然也就用不着思想,也用不着读书或进行研究。"[2]

当年,"群起而攻之"的形势,是在批判胡适、俞平伯,反胡风的紧张背景下形成的(1957年反右之后更是惊弓之鸟、"噤若寒蝉"),其时谁能抵挡?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惶恐中,怎能不形成"很深的罪孽感"呢?朱光潜明明白白地说"抬不起头来"、"张不开口"、"不敢说话"、"用不着思想"、"也用不着读书"。这怎能扪着良心说是"百家争鸣"、"真正的学术讨论"?

再看朱光潜的自白:"人家要封闭我的唯心主义,我自己也就非尽力封闭唯心主义不可……我自己咧,口是封住了,心里却是不服,在美学上要说服我的人就得自己懂得美学,就得拿出我也懂的道理说服我,单是替我扣一个帽子,尽管这个帽子非常合适,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单是拿'马克思列宁主义认为'的口气来吓唬我,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因为我心里知道,'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还只是研究美学的人们奋斗的目标,还是待建立的科学;现在每人都挂起这面堂哉皇哉的招牌,可是每个人的葫芦里所卖的药都不一样。"[3] 封别人的口,扣帽子,吓唬人,打着堂皇的招牌,兜售自家的私货……有半点良知的人,恐怕都不会认为这是什么"自由的学术讨论"、"真正的百家争鸣"。时至20世纪80年代,朱光潜回香港母校讲学时还说:"五十年代的那场大辩论,有些题目(即范畴概念--引者)是可笑的。"[4] 其实,整个"辩论运动"都是可笑的--这是朱光潜作为历史的"悲剧胜利者"对昔日那段历史的一种"戏弄"。

20世纪行将结束时,人们急于作学术史的"伟大总结",对20世纪后半叶的学术史(包括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辩论),都戴上金光闪闪的桂冠,于是美学界则有人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五六十年代大辩论的"自由历史"。有些人自己既未亲身经历过那场运动,也未细看朱光潜的书,只是跟着某些调子哼,这比鹦鹉学舌更令人厌恶!至于那些曾亲身经历过那场运动(可能是旁观者,不一定以文章介入),而又明知朱光潜是"众矢之的"、不可能口服心服--但还横着说是"各派的自由大讨论"者,如果不是别有企图,起码都是昧着良心说话。笔者认为,歪曲历史事实的学术史(或论著),是毫无价值的。当今的学术界,难道还要奉行鲁迅当年所指斥的"瞒和骗的文艺"么?笔者在这里呼唤:被极左思潮扼杀了的学术生机,被他们盖得严严实实的历史事实,应该通过系列的个案研究,使之从大难中苏醒,从大劫中拯救。绝不应该以支吾几句大话、套话,便打发掉一段鲜血淋漓的学术史。面向未来,为我们的后代着想,与其让他们苦苦地去"考古"(即"澄明"今天的现实),不如今天的活存者直着胆子去说真话,对历史负责。如果坚持着"瞒和骗",失掉学术良心,那么后代们的"考古",将何其艰难。

四、学术界把当年美学大辩论的"学派"分为四大派,即主观派、客观派、主客观统一派、社会性与客观性统一派。这几乎成了坚不可摧的定论。笔者持"重审历史"的态度,认为把当年"大辩论"中的芸芸众生归为四大类,如果为了论说方便,本无不可,但作为"学派"则大失学术本色与历史尊严,亦不合乎历史事实。原因是:

1.这不是真正的学术争辩,而是"政治"手段和工具。在当年那种"背景"下,能存活什么"学派"?今天看来,这是历史开的一场"玩笑",怪不得朱老先生说,当年大辩论中有些题目是可笑的。在中国的文明史上,真正谈得上是"学派"者,大约也仅止于先秦的诸子百家。此后的"学派"大多失真,不是宗派,便是权派。

2.大凡"学派",都有学术思想自身长期蕴积的"理论硬核",经受严酷的历史考验后,且有理论硬核的有序扩散(理论家与弟子群的历史传承)。而五、六十年代的大辩论则纯是凭藉"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的简单二值判断来区分严肃的"学派",这岂非小题大作,或对接错位?例如主观派,也仅是高尔泰、吕荧发表一两篇随机文章,便成为一派。客观派发表文章最多,但帽子、棍子飞舞,其理论是一种简单的代数学--存在决定意识;美是存在,美感是意识;故美决定美感。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理论。主客观统一派,取"统一"立场,与其说是学术的深思熟虑的真知灼见,毋宁说更多的是被迫退守的严密"防空洞"。社会性与客观性统一派,在范畴上是"牛头对马嘴"的层位失误(社会性与自然性统一/客观性与主观性统一),而对偶范畴的特征是不能随便移易的。

3.若一定要以"主观/客观"分派,其可能性,只能有三(主观/客观/主客观统一),不能有四(即外加"社会性--客观性"的统一)。坚持大前提,则只能三分,绝不能四分,若一定要四分,则必然要推翻大前提,二者必居其一,不能二者同时并行不悖。这是学派划分在形式逻辑上的悖谬。

从今天美学的历史发展来看,"客观说"已彻底被扬弃了,稍有意义者,是"主客观统一"说(思维二极性的展开),第四说只有"更弦易辙"之后,才会有意义。(事实上,此派论者早已"更弦改辙"了)。从学派的"理论硬核"的有序扩散来看,几乎可以一言以蔽之曰:都已陷于"时过境迁"之地,"黄鹤一去不复返"了。(注:关于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辩论的详细评价问题,请参看拙作《学派反思与蒋孔阳美学》,载《学术月刊》2000年第10期。)

中国现当代美学的历史进程及其命运

上世纪80年代初,一位最贴心于朱光潜的论者曾说过两句很有份量的话,值得美学界永远反思。第一句:当年强迫一代美学大师(朱光潜),天天陷于全力对付美学ABC,历史何等残忍。如果他能自由高翱,中国现当代美学的历史,又该是怎样的?第二句:中国现当代美学进展的历史标尺与轨迹,全是以朱光潜的翻译为准。朱光潜翻译到那里,中国现当代美学就进展到那里。

这里需要补充一下,黑格尔美学在中国传播的高潮,全得益于朱光潜的翻译,这有目共睹,且在研究黑格尔美学的高潮中彻底告别了"大辩论"的历史,走上了一条崭新的路。最可惜的是,正当中国现当代美学热衷于赶时髦、喊口号之时,朱光潜又苦心翻译了维柯的《新科学》,但此书出版之后,并没有取得当年翻译黑格尔美学的效应。惜哉!笔者认为《新科学》的引进,将会为美学形态的分类,找到更为可靠的理论依据。此即笔者近年论文中所反复强调者:美学其实不止一种结构形态,而是两种:一为"真--善--美"三分结构体系中的美学形态,简称为哲学体系中的美学形态;一为"诗性智慧"形态(感性--艺术意识的原型),此为近年刘士林君的大作中所反复论述者。后者为纯粹的原生形态,前者为复合的再生形态(或曰依附形态)。两者各有其历史合理存在的理由,不能相互代替现在许多年青学人几乎天天喊:美学要从哲学中独立出来,让真成为真,善成为善,美成为美。其实,在哲学体系中存活的美学,是无法独立出来的。因而在康德处,只有批判哲学体系,没有独立的美学(第三批判,不能独立于一、二批判之外);在黑格尔处,则只有绝对理念运动的哲学体系,没有自身独处的单一美学。当今许多高校开设了"文艺美学",实质上是提倡一种区别于哲学体系中美学的另一种美学,以"文艺"象征之,追根求源,这应是维科《新科学》中的"诗性智慧"形态的美学。这种既相同又差异的两种不同结构形态,如果不加区分,以"非此即彼"待之或胡子眉毛一把抓,将陷入永远的混乱。如果我们认真读懂《新科学》,我以为是可以避免这种混乱的。

就"朱光潜翻译到那里,中国现当代美学就进展到那里"而言,我们实是落伍者,应迅速追上,以慰藉那逝去的大师灵魂。

冯友兰先生是新儒家的一代大师,蔡仲德先生作为冯氏的女婿,亦作为冯氏哲学的研究家,若干年前在《哲学研究》上著文,力纠研究冯学之歪风,认为冯友兰一生的学术历程,走着"之"字路:1949年前是"实现自我",1949年之后是"失掉自我",1978年之后是"回归自我"。此见解,得到学界有识之士的深切认同。

冯友兰的学术历程,不单是一种个人现象,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现象。在大师群的"之"字路的"规范"下,朱光潜能例外么?在大师群的"之"字路的背景中,尚能存在"自由讨论"和"百家争鸣"么?

关于朱光潜的学说体系

朱光潜的文艺思想与美学理论体系(尤其前期体系)是颇具特色的。其建构体系的路向是:以"出世--入世"的二极性人生态度(艺术形而上学)和现代多学科的实证知识(心理、生理、文学、历史--艺术生理学),去融汇西方哲人学说(康德、克罗齐、尼采、叔本华……,后期则是马克思、恩格斯)。纵横交织,层次分明,使之成为一个五彩缤纷的美学理论体系。它像磁石一样,曾吸摄着当年年轻一代的心,即使过了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这个体系的磁力效应,也并不减当年。《文艺心理学》、《诗论》,仍是难以匹比的美学、诗学入门书。几十年来,不管是怎样的风云变幻,其读者群仍有增无减,这就证明了这个五彩缤纷的美学理论体系确是一个"谜"。

朱光潜建构体系的独特心灵历程,是中国现代知识份子寻求出路的一种艰难卓绝的尝试。为了追逐人生与学术之谜,他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历程啊!翻开中国现代史,有谁曾不辞劳苦,从东方的香港到英伦三岛、巴黎、意大利,乃至莱茵河畔,前后渡过近14年的大学生活?有谁能从飘渺的哲学玄思到精确的鲨鱼解剖,并用熏烟鼓和电气反应机测试心理反应,进行过张力距如此遥远的大脑训练?有谁曾有如此多种多样的兴趣,从中国的儒释道哲学到西方哲学(理性与非理性)、文学、艺术、心理、生理、符号逻辑,从中国诗学到西方诗学,最后用美学范式把以上万花筒式的学术成果统摄起来,成为以"情趣"--人生艺术化为聚焦点的一家之言?有谁能以少年的身份熟练地使用非母语系统进入西方学术之林,并以自己的力作(《悲剧心理学》)引起西方学术界的注目?……凡此种种,只能使人惊讶、叹绝。这种用西方人的"火"煮自己的"肉"的学术胆识与规范,和用中国人的"灵"去灌输西方焦土的精神超度,以及二者的结合,至今都令我们叹为观止。因此,朱光潜当年寻求人生出路和学术前景的这种艰难卓绝的尝试,不管是在现代思想史上,还是现代文学史上,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这是继"五四"之后,对"中国学术、文化向何处去"问题的一种新的探险与解答。我们必须把朱光潜的文艺思想、美学体系放到这个高度,才能拨开历史的乌云,客观地展示它的光辉。

李泽厚曾说:"近代美学是由德国的哲学,英国的心理学,法国的文艺批评三者构成。美学包括哲学、心理学、客观对象分析三种研究,或美学可分为形而上的、审美心理的、社会学的三种研究","今天的所谓美学实际上是美的哲学、审美心理学和艺术社会学的某种形式的结合。"[5] 以上的归纳,纯属现象的归纳,而不是一种"体系"型的构想。在此三者之外,还应加上"艺术学"的审美向度(不止于艺术社会学),"审美心理学"应伸展为"审美生理--心理学"。朱光潜的美学体系,应当说正是以上几个方面的新融合,构成一个庞大的体系。

朱光潜早期的文艺思想、美学体系,不是一维的单一结构的学说,而是多维的理论体系,其间错综地交织着:深刻而玄妙的哲人学说,严肃而豁达、执著而超脱的人生态度,渊博而多向的学科知识,精当入微的叙述方法与行云流水式的语言表现。这里面,哲人学说--二极性人生态度(艺术形而上学)--多学科的实证知识(艺术生理学/审美筋肉论)--语言表现与方法论,构成四维度的理论体系。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大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妙。

所谓"哲人学说",指这个体系的哲学--美学构架、逻辑起点等方面与其所依据的学说的从属关系和继承关系。其前期的哲人学说,是以克罗齐的直觉说为核心,一方面渗入西方现代哲学、美学诸派学说,如布洛的距离说、立普斯的移情说、谷鲁斯的内模仿说等等,另一方面又渗入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哲学精神和中国古典诗文的神韵、意蕴,具有转型时代中多向吸纳、兼容并包的大师心态。其后期的哲人学说,则在扬弃前期哲人学说的基础上,以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经典形态)为追求的目标,同时吸取黑格尔、歌德、维柯等人的哲学美学观点,完成了人生观与学术观的双重变革,建构了尝试型的马克思主义形态的美学体系,其焦点由审美认识论移向审美实践论(主体论或人学本体论),成为一代美学宗师。

所谓"人生态度--艺术形而上学",是指这个体系的艺术特质。朱光潜一生都在追求艺术的性灵,提倡儒道两家的"人生艺术化"和"艺术人生化",并且认为:在人生与艺术之间有一个中介环节,即"情趣化"。人生的情趣化就是人生的艺术化(宇宙人情化);艺术的情趣化就是艺术的人生化(艺术植根于人生)。这便构成一种天人合一的、"人生--情趣--艺术"三一式结构的新型的宇宙论模式。朱光潜早期深受尼采的影响,把人生的灵魂抬到艺术的祭坛上,认同"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有充足理由的"。[6] 在前期哲人学说中,他以"艺术人生化"去消解"孤立绝缘"的直觉说,使其营造的美感内在结构在"直觉说"上得到伸延和完善。在后期哲人学说体系中(主客观统一说中),一切均以"艺术"为中介环节,完成"人--自然"系统中的双向过渡。艺术形而上学,把他的人生追求与哲人学说融合起来,于是他便成为:既是青年的导师,又是现代学术的泰斗,一身二任,熠耀闪光,可望而不可及矣!

所谓"审美感受(多学科的实证)--艺术生理学",是指这个体系的近代审美倾向(审美筋肉论),它把玄奥的哲人学说,灵妙的"人生--艺术"关系(艺术形而上学),落实于实证的心理--生理特征上,同时又把艺术生理学(审美筋肉论)广泛应用于诗学理论中,开创了美学--诗学的全新领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因此,艺术生理学既是朱光潜美学与诗学的交汇点,又是他学贯中西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关于这一点尚未引起学术界的应有注意)。在中国美学--诗学史上,是没有任何人可与朱光潜相比的;"艺术生理学"领域至今都是朱光潜独占的高峰。

哲人学说,构成这个庞大体系(前期与后期)的轴心;艺术形而上学("人生--情趣--艺术"宇宙论模式),成为这个体系的形上观照;艺术生理学(审美筋肉论),成为这个体系的形下实证,它同时突破这个体系的界限,延伸至诗学领域,完成了独特的诗学理论建构。以上可说是朱光潜美学理论体系的三个不同维度,由它们(三者)构成了一个颇有特色的现代型美学体系。他的哲人学说,由克罗齐的直觉说开始,而终止于马克思的由"彻底的人道主义与彻底的自然主义相结合"而成的共产主义;他的艺术形而上学,由尼采的"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开始,而终止于他的中国诗学理论研究,以及"出世--入世"的二极性人生观;艺术生理学,则由近代审美筋肉论倾向和内模仿说开始,而终止于中国古典诗文音律节奏的筋肉运动研究。

在每一个维度(领域)里,朱光潜都付出了心血,取得了巨大的成绩。在"哲人学说"维度(领域)里,他完成了中国现代知识份子人生观与学术观的双重转变,为中国现代知识份子的人生选择,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发展方向,开拓了光辉的前景;在"艺术形而上学"维度(领域)里,他找到了艺术与人生的交汇点,及其最高使命,解决了两者的历史难题;在"艺术生理学"维度(领域)里,他引入了西方近代美学的最新成果,实证了艺术与审美的"心理--生理"的微妙过程,开创了新型的诗学理论,促使中国诗学理论跨出传统的栅栏,而与现代美学接轨。

哲人学说--艺术形而上学--艺术生理学,虽是三个不同的领域,但却是一个庞大体系的三个维度。三维的本体就是现代美学的内在统一性。创建了这样的三维体系,应该说这是中国现当代美学的伟大创举和极不平凡的业绩。

但是,由于朱光潜的理论体系超越了纯学术的线性思维特征,处处是妙语珠玑、情趣横生,渗透着语言表现和方法论的神奇魔力,令人爱不释手,这便构成了这个体系的第四维。在这个维度(领域)里,他完成了审美范畴的突进思维方式的伟大变革,缩短了中国现当代美学与西方现当代美学的距离。因此,我们姑且把朱光潜的庞大美学理论体系称之为"四维"理论体系,它以自身的丰厚和"多面体"的特征而区别于时下的一般理论体系。

如果说,"哲人学说--艺术形而上学--艺术生理"三维是这个体系的内容方面,那么,"语言表现与方法论"一维,则是这个体系的形式方面。当然,一定的内容需要通过特定的形式加以展现,亦即三维中的每一维都依靠特定的语言和方法才能呈现出来。因此,笔者的提法,便是朱光潜美学体系的"四个维度"。如果仅止于内容三维的提法,则有损于大师的本色,同时也不符合朱光潜美学理论体系的实际情况。因此,必须把"语言表现和方法论",作为这个体系的重要的不可分割的一维,才能取得理论视野的全面性,而进入朱光潜特定美学体系的理论分析圈。

在这里需要特别加以说明的是:

1.关于朱光潜的"主观唯心主义"。朱光潜的美学体系不是一般的哲学唯心主义,它更多的是强调主体的主观艺术创造性。"主观艺术创造性"是朱氏学说体系中的一根红线,即使在其后期学说体系(尝试建构马克思主义学说体系)中,也是如此。这是学术界论述朱光潜学说的一大盲点。

2.关于朱光潜的"调和折衷"。朱氏的历史使命,不是单边的学说营构,亦不是单边的人生探索,而是二者的融合。他把人生探索寓于学说的建构之中。这在他的后期学说中,最为明显不过了。上世纪80年代他在香港讲学时,就坦言:"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我是马克思主义者。"其前期的诸多"调和折衷",多出于一种心态,确切地说是转型期一切大师的心态。所谓"调和折衷",亦可说是"兼容并蓄"。即使伟大得不可比拟的康德,也是"调和折衷"、"兼容并蓄"的高手,其对英国经验主义与大陆理性主义的"调和折衷"、"兼容并蓄",不正体现于三大批判中么?没有"兼容并蓄"、"调和折衷"的广阔心态,要容纳异端是绝对不可能的。中国古人的"有容乃大",是绝对的真理。(注:关于朱光潜学说体系的详细分析,请参看拙作《朱光潜美学论纲》,由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出版。)

朱光潜学说体系的深层意义,是"五四"之后知识分子对"中国向何处去"的一种解答,即在艰难困苦中(那怕是在"奴役的创伤"中)去完成"学术与人生"的双重变革,而不是什么"用许多破烂的碎布勉强缀成的破布片",更不是"剥削者的美学思维体系"所能概括的。

总结历史,我们只能说朱光潜的步履太沉重了。即使如此,他还是举步向前、向前!

【参考文献】

[1]美学问题讨论集(一).作家出版社,1957:134-135.

[2][3][4]朱光潜.朱光潜全集(卷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79、80、80.

[5]李泽厚.美学的对象与范围.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

[6]周国平.尼采美学文选.三联书店,1986:1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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