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曾借小说人物表达过一个意见:“假若写作能够超越作者个人的局限性,那么写作的意义仍旧在于它的作品要经过读者个人的思维回路得到阅读。只有作品得到某个读者的阅读,才能证明该作品具备了作者赋予它的功能。”[1]阅读与接受之于文学史,确实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后世文人对白居易的接受,也是我们今日研究白居易难以绕过的问题。在白居易的接受史上,文学史上罕见踪影的元人王恽值得重视。
白居易之后大约五百年出生的王恽(1227~1304),字仲谋[2],号秋涧。卫州汲县(今属河南卫辉市)人。祖上仕于金。王恽好学善属文,早年受知于元好问,与东鲁王博文(1223~1288)、渤海王旭齐名,并称“三王”。史天泽(1202~1275)一见即待以上宾礼。中统元年(1260),左丞姚枢(1203~1280)辟为详议官,踏上仕途。上书论时政,擢中书省详定官。中统二年春,转翰林修撰、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寻兼中书省左右司都事。至元五年(1268),建御史台,首拜监察御史,知无不言,不避权贵。至元九年(1272),任平阳路总管府判官,善决疑狱。至元十四年(1277)任翰林待制,历河南北道提刑按察副使。至元十八年拜行台治书侍御史,未赴职。次年春,改山东诸道提刑按察副使,在任一年,以病还乡。至元二十六年授福建闽海道提刑按察使,有治绩。至元二十八年(1291)召至京师,次年春,见元世祖于柳林行宫,上万言书,议时政,授翰林学士,元贞元年(1295),奉旨修《世祖实录》,集《圣训》六卷。大德六年(1302)致仕。卒,赠翰林学士承旨、资善大夫,追封太原郡公,谥文定。生平见其子王公孺所撰《大元故翰林学士中奉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赠学士承旨资善大夫追封太原郡公谥文定王公神道碑铭》、《元史》卷一六七、《新元史》卷一八八、《元诗选》初集。
王恽以才干见称,同时“绾持文柄,独步一时”[3],著述亦颇多。有《秋涧先生大全文集》一百卷,包括《中堂事纪》、《乌台笔补》,其中的《承华事略》二卷、《玉堂嘉话》八卷,均有单行本。还着有《相鉴》五十卷,《汲郡志》十五卷,今均不传。文章受到元好问影响,是元初诗文大家,其诗笔力雄浑,“才气横溢,欲驰骋唐宋大家间。然所存过多,颇少持择,必痛加芟削,则精彩愈见。”[4]
论及王恽对白居易的接受,不妨从他自己的一首诗谈起。其《长庆行酬畅纯甫赠元白二集》云:
长庆词人几勍敌,名动华夷说元白。拾遗乐府即谏章,相国丝纶号新格。天教韩柳出仝时,要使诗坛斗清逸。年来爱白复爱元,老厌风花喜情实。图书东壁黯晶荧,五十年来无是集。有时拟赋三两题,断简残编仅占毕。畅君好书似邺侯[5],荷囊去跃龙骧舟。临江酾酒参幕尽,佳丽看尽东南州。弃人所取取所弃,青帙万卷堆行辀。苍江夜静虹贯月,不羡充室琳琅璆。三吴归来巾一幅,虾蟆池头两椽屋。足跟不踏贵人门,磊落群书载其腹。自欣滞货润有馀,赠我两编偿不足。恍游赤水得玄珠,笑入荆岩抱和玉。翛翛庭竹北窗风,准备残年沾剩馥。[6]
诗中明确吐露对白居易诗名的倾慕,对白诗“情实”之风的喜爱。诗以“长庆”二字为歌行体之题,更是心慕而笔效。所谓“有时拟赋三两题”,可以从《秋涧先生大全文集》中的《街东宅效乐天体》、《御史秩满日效乐天诗体书怀》、《病目书怀(效乐天体)》、《目疾自警(效乐天体)》、《秋怀(效乐天体)》、《庆赵汲古八秩之寿(效乐天体)》、《裕卿李兄来别复效乐天体以赠》等诗,得到很好的印证。“畅纯甫”即畅师文(1247~1317),字纯甫,号泊然。南阳(今属河南)人,徙襄阳(今属湖北)。从伯颜平宋,授东川行院都事,至元二十八年(1291)累迁陕西宪佥,移山南、山东二道,入为国子司业。大德七年(1303)除陕西行省理问,历太常少卿、翰林侍读。至大三年(1310)出为太平路总管。皇庆二年(1313)复召为翰林侍读,进翰林学士。卒,追谥文肃。江南平定后,畅师文较早在原南宋治下任职,与王恽一样,久在翰林,南北文坛均知名。在王恽去世后的第四年,至大元年(1308)春三月望日,畅师文撰《故翰林学士秋涧王公哀挽诗》云:“纵横笔阵知无敌,如将升坛拜韩白[7]。先登劘垒特勇夫,投石翘关乏风格。黄金端可铸鸱夷,坐困强吴覇全越。文场自有万人英,岂尚虚浮弃真实。唐兴继代重词科,往往篇章见家集。世衰鼠尾竞喧啾,天下几人能事毕。王公才敌异彻侯[8],悄焉夜壑藏虚舟。倐焉有力毕之去,不让横槊刘并州。势如偃屋建瓴水,熟如平地驰轻辀。味如调羮夏鼎脔,温如器琢昆山璆。平生无意修边幅,丈室凝尘胜华屋。诗肠耿耿少陵心,经笥便便孝先腹。豸冠绣斧涤源清,视草判花随意足。南归乡里未挥金,寂寞荒阡竟埋玉。独存秋涧大全文,来者相传诵芬馥。”这是对一代文坛领袖恰如其分的盖棺定论。王恽生前推许畅师文“好书似邺侯”,畅师文则在王恽逝后称赞他“才敌异彻侯”,二侯之交,绝非泛泛,可谓惺惺惜惺惺。这首挽诗与王恽《长庆行酬畅纯甫赠元白二集》字数相同,韵脚也几乎相同,这恐怕绝非偶然。
一
“万事看来皆偶尔”[9],偶然的,或许是王秋涧与白乐天出生地并不远——乐天生于河南新郑,而秋涧生于其北部相距不远的卫州汲县;偶然的,或许是二人享年相仿——乐天七十五岁,秋涧七十八岁。但细细想来,二人身份、经历及思想也有诸多相同、相似和相近,难道亦尽属“万事看来皆偶尔”?
首先,身份相同。二人皆为学者、诗人兼政治家。白乐天自不必说,王秋涧则五任风宪,三入翰林。中统二年(1261)夏五月,元世祖于上都诏立翰林院,王秋涧是首批翰林院成员。此后,由翰林修撰、翰林待制,直至翰林学士、翰林学士承旨。其《玉堂嘉话》(玉堂:翰林院的别称)纪事即始于中统二年,至元十四年(1277)成书,但纪事则延至元贞元年(1295),跨度长达三十四年。二人又皆为书法家。王秋涧“字画遒婉,以鲁公为正,所书卷帖,为世珍玩”。[10]“淇上王仲谋、上党宋齐彦、吴中赵子昂三家,世皆称善书者。”[11]人称“文章早无敌,字画晚逾神”[12],“文章字画世争传”[13],“雄文探虎穴,妙墨过鸡林”[14]。王秋涧还有幸披阅过白乐天的墨迹。[15]二人在才能、性格和政绩方面,也堪有一比。王秋涧乃元世祖忽必烈、裕宗皇太子真金、成宗皇帝铁木真三代之谏臣,有材干,博学能文;操履端方,刚直不阿,清贫守职,体察下情。史称:“治钱谷,擢材能,议典礼,考制度,咸究所长,同僚服之。”[16]至元二十八年(1291),燕南一带冬春遭旱,秋季庄稼又遭水灾,王恽察访民情后,回到大都,右丞相史天泽在相府宴请百官,请他赴宴。入席后,他看到桌上摆满名酿佳肴、奇珍海味,如坐针毡,写下长篇《免租谣赠崔中丞》,词恳情切,得到采纳。
其次,经历相似。白乐天早年宦海浮沉,晚年始定居洛阳;王秋涧亦早年宦海浮沉,晚年始定居大都。大都乃元代文坛中心,文事活跃,常有雅集。“雪堂雅集”即其中重要雅集之一,相当于那一时期大都的“香山社”。雪堂是大都天庆寺住持释普仁的居室。释普仁,字仲山,号雪堂,许昌(今属河南)人,俗姓张。至元九年(1272),始来大都结庵而主之,至元二十二年(1285)至二十三年间,创建天庆寺,并开始“即寺雅集”[17]。姚燧至大三年(1310)八月所撰《跋雪堂雅集后》列出参与雪堂雅集的文人名单:“释统仁公见示《雪堂雅集》二帙,因最其目,序四、诗十有九、跋一、真赞十七,《送丰州行诗》九,凡五十篇,有一人再三作者,去其繁复。得二十有七人:副枢左山商公讳挺(1209~1288),中书则平章张九思,右丞马绍、燕公楠(1241~1302),左丞杨镇、参政张斯立,翰林承旨则麓庵(鹿庵)王公讳磐(1202~1293)、董文用、徐琰(?~1301)、李谦(1233~1311)、阎复(1236~1312)、王构(1245~1310),学士则东轩徐公讳世隆(1206~1285)、李槃、王恽,集贤学士则苦斋雷君膺[18]、周砥、宋渤、张孔孙、赵孟頫(1254~1322),御史中丞王博文(1223~1288)、刘宣,吏曹尚书则夹谷之奇(?~1289)、刘好礼,郎中张之翰(1243~1296),太子宾客宋衟(?~1286),提刑使胡祗遹(1227~1295),廉访使崔瑄皆咏歌。其所志喜与缙绅游者,求古人之求似。”[19]而据此前王恽《大元国大都创建天庆寺碑铭》记载,“自鹿庵、左山二大老已下,至野斋、东林,凡一十九人,作为文字道。其不凡,时方之庐阜‘莲社’云。”则历史至少二十五年的“雪堂雅集”,还可在姚燧二十七人的名单之外,增加郭昂(字彦高,号野斋)。而“东林”,疑即《跋雪堂雅集后》中的“东轩(徐公讳世隆)”,大概是形近而讹。只要略加增补,这便是至元后期大都文坛的主要作家名单。[20]可见“雪堂雅集”于元代文坛之意义和影响。王恽还有《题雪堂雅集图》:“扰扰王城若个闲,禅房来结静中缘。机锋为爱灵师峻,樽酒同倾绣佛前。谈麈风清穿月窟,雨花香细扬茶烟。应惭十九人中列,开卷题诗又五年。”[21]可见盛况之一斑。此外,至元三十一年(1294)的“玉渊潭燕集”也是大都文坛一次重要雅集,参加者均为“翰林诸公”,王秋涧《玉渊潭燕集诗序》云:“风日清美,红幢翠盖,间见层出,天光云锦,澹滟尊席,沙鸥容与于波间,幽禽和鸣于林际,若有以知野老之忘机,代清唱而侑觞也。酒肴厌饫,宾主胥乐,烦襟滞虑,顿然一醒,清适夷旷,绰有馀思。”[22]盛况可见一斑。此外还有淇奥唱和[23]、至元二十四年(1287)的林氏花圃燕集[24]、大德元年(1297)的清香诗会[25]等。
最后,思想相近。功成身退、归隐田园是历代文人的共同的理想。在这一点,王秋涧与白乐天可谓不谋而合。王秋涧屡次表达这一主题,如《和紫山题观音堂山石诗韵》:“我无适俗韵,乐与泉石伍。……题诗见归隐,真隐果能否?作配不自景,赓此山石语。”[26]这是韩愈《山石》“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的异代同调。《和干臣山居》三首:“细想山居有足论,既便嘉靖不知贫。……隐居不见求髙意,千古渊明最可人。”“山中有乐试为论,石上无禾未是贫。……大朴散来非复古,隐居求志果何人。”“比如违己心反病,何似行歌自负薪。意外风波平地险,山间烟景四时新。”[27]《越调?平湖乐》称:“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如梦令(和曲山韵)》曰:“老境心便多暇,束缚尘缨高挂。饭饱去寻君,闲步闲吟闲话。闲话,闲话,过眼纷华都罢。”[28]无论现实如何,理想是难以泯灭的,思想亦是如此。不过,相对白乐天而言,王秋涧宦海生涯更长,身上的儒家气息也更重一些。王公孺《王公神道碑铭》称其父王秋涧“与人交,乐易直谅,不能诡随,与时俯仰。常曰:‘士当行其所学,明义达道,一以至诚将之;穷达得失,有不在己者。’当官持重有体,守正奉公,表表欲见于世。故所至有声,遇不平事及恶之可疾者,愤然必穷治乃已。官清要,四十年自奉如寒士,平生笃于礼义,视势利蔑如。”同时“乐教掖后进,明义理,工文章,必尽所得,又善因材致笃,故藉之多显达者。自少至老,未尝一日不学,易箦方停笔”。这是一位典型的儒者形象。
二
当然,与其人相比,我们更关心其文。因为在为人层面上的相同、相似和相近,毕竟还难以必然地推导出文学上的影响与被影响。那么,在文学主张和诗文创作方面,王秋涧与白乐天又有哪些相近之处呢?是否可以从《秋涧先生大全文集》看到《白氏长庆集》的影子?
第一,我们注意到,二人都是诗词文赋全面手。白乐天今存散文七百五十馀篇,诗歌两千八百三十首。白居易文集中,除“檄”外,当时的诗、赋、策、论、箴、判、赞、颂、碑、铭、书、序、文、檄、表、记这十六种文学体式皆有收录。《文苑英华》中有三十八种文体分类,录有白居易的二十五类作品,这是绝无仅有的。王秋涧呢?翻阅《秋涧先生大全文集》的目录,即可见一斑:颂赋一卷,五言古诗四卷,七言古诗六卷,五言律诗二卷(五言绝句附),七言律诗十卷,七言绝句十一卷(六言绝句三五七格附),书议一卷,记五卷,序三卷,辨说二卷,杂著一卷,行状一卷,传墓志铭共二卷,碑铭十卷,碣铭二卷,文三卷,辞一卷,箴铭赞共一卷,翰林遗稿二卷(诏册制诰表笺启词),疏二卷(榜上梁文附),题跋三卷,乐府四卷,承华事畧、守成事鉴共二卷,中堂事记三卷,乌台笔补十卷,玉堂嘉话八卷。同时,在作品数量上,二人都是一代之冠。《白氏长庆集》为唐人别集之首,自不待言,《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凡一百卷,字几百万,由其子王公孺编录,也是元人别集中卷帙最多的一种。[29]其中诗三十三卷(卷二至三十四),共存诗3241首[30],这也是元人存诗数量之最。此外还有词四卷,《全金元词?王恽词》共收录244首,也是元人存词数量之最。取材的无所限制,容易导致庸常和琐屑;而过于频繁的写作所造成的数量繁多,难免受到缺少提炼的指责,白乐天对此早有自觉和反省。[31]而顾嗣立《元诗选?王恽小传》亦平心而论云:“秋涧诗才气横溢,欲驰骋唐宋大家间。然所存过多,颇少持择,必痛加芟削,则精彩愈见。”
第二,来看文学主张。概而言之,至少在三个方面可以将王、白二人比并而论:(1)重视文(立言)的作用,(2)进而有明确的诗文传世的意识,(3)辩证看待和处理有为与自适的关系。先来看王秋涧《遗安郭先生文集引》:
文章虽推衍《六经》,宗述诸子,特言语之工而有理者乎(尔)。然必需道义培植其根本,问学贮蓄其穣茹,有渊源精尚其辞体,为之不辍,务至于圆熟,以自得、有用为主,浮艳陈烂是去,方能造乎中和醇正之域,而无剽切捞攘、灭裂荒唐之弊。故为之甚难,名家者亦不多见。……故诗文温醇典雅,曲尽己意,能道所欲言,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类其行己,霭然仁义道德之馀,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信乎其有言也。[32]
此引作于其去世前不久的大德四年(1300),是总结其文学思想和主张的重要言论。可以看出,其中“中和醇正”“温醇典雅”“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既切合馆阁之臣的身份,蕴含着浓郁的理学气质,又有金元之际元遗山所倡导的复兴风雅、取法唐音的时代特征。说起倡立中和醇正、温醇典雅的盛世诗风,还可以王秋涧作于大德二年(1288)的《兑斋曹先生文集序》为辅证:“俾中和之气,冲融粹盎,裕四体而适独坐。如大羹玄酒,寄至味于淡泊者,庶几先生之所尚云。”这种中和之气,是一种冲融粹盎的气度,不仅是曹之谦(字益甫,号兑斋)所尚,其实亦是王秋涧所尚;它是一种盛世气象,需“纂李唐之英华,续中州之元气”[33],更要有一种霭然仁义、雍容不迫的理学涵养。本于儒学立场,王秋涧还曾主张承继“以音观世”传统:“万物受气于天,音者情之所由发也。以政有得失,而音有乖和。虽极乱极困,未有情不宣而音不作者。如幽厉之世,雅固遏密,变则不无也。”[34]
不过这还并非我们关注的焦点。围绕《遗安郭先生文集引》,不妨参看王秋涧的其它相关言论。关于文章(立言)的重要作用,王恽弱冠时,其师王磐(1202~1293)就教诲他:“当以有用之学为心。……斯文有不可废焉者。”[35]“文章以自得、不蹈袭前人一言为贵。曰取其意而不取其辞,恐终是踵人足迹。”[36]二十多岁时候,又聆记前辈元好问的“口诲”:“千金之贵,莫逾于卿相;卿相者,一时之权。文章,千古事业,如日星昭回,经纬天度,不可少易。顾此握管铦锋虽微,其重也,可使纤埃化而为泰山;其轻也,可使泰山散而为微尘。其柄用有如此。”[37]可见其渊源有自。王恽《题耶律公手书济源诗后》:“物之有光华者,虽微必著。况文章翰墨之卓越乎?”[38]其《西岩赵君文集序》亦曰:“文章,天下之公器,与造化者争衡……以自得、有用为主。”[39]其《兑斋曹先生文集序》称曹之谦“极自得之趣”,亦曰:“文章,天下公器,造物者不私所畀,然非渊源有自,讲习有素,力为之任者,未易与议。”[40]其《大元故蒙溪先生张君墓碣铭序》曰:“一辞一藻,典雅有法,理明辞约,以自得为主。”[41]其《题李龙眠画班昭女孝经图后》:“道义出乎天然,文章贵乎自得。”[42]其《南墉诸君会射序》开篇亦云:“君子之学贵乎有用,不志于用,虽曰未学可也。”[43]其子王公孺《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后序》也引述乃父为文心得:“务去陈言,辞必己出,以自得、有用为主。[44]又在《王公神道碑铭》中再次称乃父“作为文章,不蹈袭前人,要自肺腹中流出。平居谈话,无异于人,及操觚染翰,经旨之义理,史传之铺陈,子集之英华,古今体制,间见迭岀,雄深雅健,辞古而意不晦,以自得、有用为主”。[45]可见,出现频率很高的“自得”与“有用”,才是理解王秋涧文学观的关键词。《秋涧集》卷四十三“辨说”中有一篇《自得》:“志者,发其心于内,故纳诸圹中以告化者;碑者,表其德于外,故植之神道以鉴来者。又曰:志者记其心之迹也,碑者揭其事之著也。”可视为文章“自得”之范例。概而言之,“自得”应该是就创作主体而言,要务去陈言,自出其意,自造其语;“有用”应该是就创作客体而言,提倡诗文对社会的补益作用。二者相辅相成。前者有韩愈的影子,后者听上去,则很像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嗣响。换一个角度来看,文章既然是天下之公器,无疑应当有用于天下,如此才能更有效地发挥其立言的作用,但过于强调其“有用”或“有为”,往往不免丧失创作主体的“自得”或“自适”,因此有必要妥善处理二者的平衡。
其实,在其它场合,于“有用”“有为”之外,王秋涧也有主张“道闲适,安命分,遣兴寄,咏性情”的一面,其《淇奥唱和诗序》云:“心有所思,思而有所言,托物以永其言者,莫诗若也。曲山河君尹南乐终,更将归西山旧隐,以吾故道税驾,鐏酒谈笑,杖履游从,日夕不少间。既老日闲,心无运用,感物兴怀,情有弗能已者,即作为歌诗,以示同志。顾不揆乃相与更唱迭和,参积日久,遂成卷束,总得诗大小凡若干首,曲山虑其散乱遗逸,欲命刘生琛第而为帙,且告予,以为何如?予曰:‘彼王公大人,羁旅草野之士,遇其志得意满,与夫幽愤无聊,见于词章者,多矣。然未免有豪宕夸毗之意,幽忧憔悴之状,吾辈不过道闲适,安命分,遣兴寄,咏性情而已,又非欲示之他人,俾后之来者,万一视所履,而践厥迹,安知不有撞破烟楼者[46]乎?’已而客有谓吾等不以有用为心,而废日力于此为可惜也。予应之曰:‘不然。是将俾予守兔园之册耶?削汗简之青耶?抑欲续太玄之经耶?’客笑而不答,于是乎书以为淇奥唱和诗序。”[47]可谓与元白一脉相承。元稹《叙诗寄乐天书》岂不云“当花对酒,乐罢哀馀,通滞屈伸,悲欢合散,至于疾恙躬身,悼怀惜逝,凡所遇异于常者,则欲赋诗”?白居易《与元九书》岂不谓“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虑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乐,无以加于此也,又非仙而何”?但说到白乐天自矜的“诗魔”[48],王秋涧毕竟还没到那个份儿上,其《和干臣诗魔韵》表达了他清醒的认知:“倦怀欲罢不能回,啾唧吚嘤杂叹欬。清禁事严微服入,华山峰好倒看来。禁持作祟非无谓,狂斐缘渠不解裁。岛瘦郊寒遗像在,至今追想日悠哉。”“诗家何苦似魔为,远绍旁搜没了期?鼓舞有舒还有惨,禁持似醉复如痴。鼎边苦思多穷夜,江上冤魂独语时。伴老此身成底事,乾坤清气几人知?”[49]
第三,在文学渊源上,王秋涧与白乐天之间还有一座桥梁,就是元好问。王恽《遗山先生口诲》曾详述他与当时文坛泰斗元好问的相识与短暂交往,这是认识王恽诗歌渊源与师承的第一手材料。从这篇回忆录来看,元前辈为王恽改诗极为细致,详加批示和指授,“且读且窜,即其后笔以数语,攦其非是,且见循诱善意,而于体要工拙,音韵乖叶,尤切致恳。”同时对王恽也颇为满意,以为孺子可教,以“老成渐远,斯文具在,后汝等其朂哉”相勉励,这对青年王恽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后来伴随其一生。《四库提要?秋涧集》亦称王恽“文章源出元好问,故其波澜意度,皆不失前人矩矱。诗篇笔力坚浑,亦能嗣响其师。”而元好问不仅攀乐天为老乡——“并州未是风流域,五百年中一乐天”[50],既引以为自豪,又以后继者自居,[51]同时崇白效白,既称“乞灵白少傅,佳句倘能新”[52],“香山白傅金玉音”[53],“岐山名字香山香”[54],“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55]“子美夔州以后、乐天香山以后、东坡海南以后,皆不烦绳削而自合,非技进于道者,能之乎?”[56]又有《内相杨文献公哀挽三章效白少傅体》、《乐天不能忘情图二首》。《乐天不能忘情图二首》云:“得便宜是落便宜,木石痴儿自不知。就使此情忘得了,可能长在老头皮。”“芙蓉脂肉紫霞浆,别是仙家暖老方。只枉柳枝拚不得,忘情一马亦何妨。”[57]而王秋涧亦有《题乐天不能忘情图》,而且一写,就是八首:“病来心事转蹉跎,身外犹嫌长物[58]多。况是春归留不得,侍儿无用蹙双蛾。”“里陌鸣珂岁月深,柳枝清唱伴长吟。一朝并逐春风散,却是维摩示病心。”“悲鸣络马莫回头,说似余情久倦游。满眼清伊石楼月,杖藜来往亦风流。”“龙门八节凿来平,千首新诗贮佛经。只为暮年无可做,又留公案入丹青。”“青衫憔悴老江州,放逐归来万事休。止有醉吟情未减,又翻新样柳枝愁。”“春风不到豸冠霜,甚是温柔与醉乡。展放画图还自笑,鬓丝先比乐天苍。(年四十二发已上白)”[59]“骆马悲鸣顿玉珂,停杯重听柳枝歌。做成一段闲公案,转觉香山长物多。”“杨柳新声满洛阳,尊前风味老难忘。笔端拈出新诗句,似为樊姬作嫁装。”[60]这八首诗的立意与乃师元好问一脉相承。
三
在诗文内容方面,同《白氏长庆集》一样,《秋涧集》涉猎广泛。举凡侠客义士、节女烈妇、将帅勇健、僧侣道流、文人墨客、商贾百工诸色人等,咏史怀古、行役羁旅、听歌看舞、祝寿赠答、登临送别、节序游乐、耕作渔猎、锄镂笔砚、商鼎古碑等各种题材,无不写入诗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王恽与郭守敬、岳铉等同代科学家颇多交往,《秋涧集》中亦多有涉及天文、历法、地理、数学、农业、医药等科学技术方面的内容,在中国科技发展史上具有重要价值。例如,《平阳府新修星丸漏记》是迄今所见古籍中有关星丸漏这种古代报时器的结构和原理最详细的资料;《玉堂嘉话》卷二记录他对日食观察所获之经验,实际上就是一种小孔成像的光学原理。[61]
《四库提要?秋涧集》谓王恽:“论事诸作有关时政者,尤为疏畅详明,撩如指掌。史称恽有才干,殆非虚语,不止词藻之工也。”秋涧诗颇多有为之作,像前面提到的《免租谣赠崔中丞》(一作《入奏行美圣政而重民急也》),即宛如一篇郑侠《流民图》式的呈文;《滹沱秋涨行》写华北平原刚刚摆脱战乱,又陷入旱涝交加的困境,将“嗟哉一饭到口角,淹没无望将谁尤”,与“翻堤决岸势不已,虽有人力谁能谋”形成对照,颇具震撼。还有《嗟嗟住河滨》、《挽漕篇》(一作《拖舟谣》)、《流民叹》、《农里叹》、《棹歌》、《野河渡》等,反映元初北方的民生疾苦,也堪称社会现实的写真,一如白居易的《秦中吟》。《劝农诗》则实为《劝农文》的诗化,亦白居易《新乐府》之遗意。他如至元十四年(1277)正月初六日夜,作《瑞雪歌》:“……元和老臣爱君深,《贺雨》诗成伸戒励。小臣今作《瑞雪歌》,要见天心爱民意。”[62]至元二十三年,作《水龙吟》,序云:“至元二十三年丙戌孟冬廿八日小雪,十月中,是日雪作,连明沾地,而释润于春泽,其应时显瑞,数年已来,未之见也。实可为明时庆,因作乐府《水龙吟》,以纪其和。余平昔屡尝赋此,未免掇拾故事,张皇景气而己。兹萹之作,颇体白战,抑老怀,略见朴忠之至、畎亩不忘之意也。”词云:“画楼十日春阴,晚风吹作水花转。初冬中候,应时呈瑞,几年未见。沽酒寻梅,就中此兴,撩人不浅。更露堂添得,虚窗夜白,清于水,光如练。我老久谙世味,最忻然,人安米贱。蝗蝝入地,麦旗掉垄,翠翻平甸。大猎清边,为民祈榖,睿思何远。在词臣合取,元和贺例,拜明光殿。”[63]所谓“平昔屡尝赋此,未免掇拾故事,张皇景气”,大概指的是下面这一首《水龙吟》,序云:“去岁秋至今年春,凡七月不雨,有终风徒曀而已,生意殊悴然也。逮二月九日雨,虽以小言随妥[64]而释,三日方霁。向来焦枯一洗而润,且又在清明节前。尝念一旱所系甚重,《诗》云:‘舒(哿)矣富人,哀此惸独。’然众安,我乃能安,不然,虽屋润者其可能独安乎。此施既光,诚可贺也,作越调以歌之,秋涧老人序。”词云:“喜看春雨如膏,东风吹作冰花转。海棠红瘦,梨花香澹,似嫌春晚。纵使寒生,犹胜空际,陌尘黄卷。道佳人拾翠,王孙忆草,都不负,寻芳眼。欲见太平有象,除丰年、更何可羡。田家作苦,老臣忧国,眉头俱展。最好知时,清明前后,一犁非浅。笑乐天空抱,元和诗律,梦金銮殿。”[65]至元三十年(1293),有《贺雨诗》,序云:“通惠河自壬辰秋间治,至今年夏六月中,穿土未已。时方旱,暑气极炽,兵民颇困于役。是月二十日,有司请少间以纾民力,首相主减役,止留军夫五千。庭议已下,而雨作盈尺,赋《贺雨》诗,以纪其事。”诗云:“一亩泉深龙汇碧,远引入城通大液。不缘虾口洒郊尘,又匪弘农献琛璧。稻禾流脂粟米白,岁与饥民丰粒食。灵台灵沼须民力,并力一劳思永逸。今年旱气罩火伞,赫赫焚如惊赭赤。万人云锸挥汗雨,熏染经时不无疫。有司陈请避炎辉,役敢辞辛时少息。已闻停议出中堂,未午朋阴蓊东北。都城一雨几尺馀,何俟巫吁而雩盎浮蜥。天人相感本无间,金铉调元不多术。诚心公道即天心,元气洪蒙开太极。馀粮栖亩禾满载,御廪天囷若京积。夕阳澹滟斗门深,一片波光连画鹢。”[66]元贞二年丙申(1296),有《元贞二年丙申元会日大雪》:“万宝陈庭未是奇,千官朝处玉为墀。静看整整斜斜态,不碍跄跄济济仪。法部气严催箾舞,御炉烟澹湿鸾旗。小臣归美丰年庆,不数元和《贺雨》诗。”[67]许多事情,发生也就发生了,没有人会关注;许多诗作,存在也就存在了,没有人去欣赏,而《贺雨》——《白氏长庆集》的压卷之作,可见作者之自矜自赏——偏偏“时人罕能知者”[68],幸运的是,五百年后,方能到王秋涧一而再再而三的隔代致意——文章千古,得失寸心;知音之感,令人慨念。
除有为之作外,《秋涧集》也不乏闲适之篇。如《良宵散步诗》:“散步闲行不厌频,暖烟门巷趁冬温。话深不厌城头鼓,归晚长敲月下门。一枕黑甜饶熟睡,两螯风味梦清樽。竹宫梅信今年早,整备新诗问蜡痕。”诗序云:“至元廿八年冬十一月十四日,同曲山小酌林兄北轩,既醺,相与至珉溪家夜话,归见月色烟霏,殊有春意,因念数日寒冱,今夕乃尔,恐一冬不三二朝而已,遂步入春露坊,冲口而成诗。何夜无月,何家无酒,但少闲适,如吾四人耳。”[69]以东坡诗文成句为桥梁[70],营筑浅近闲适的白体诗风,点铁成金,无丝毫剿袭之弊。此外,即景抒情诗如《披襟》:“凉风东北来,荡尽中夜热。起视河汉星,微云淡明灭。”《夏夜》:“庭竹影扶疏,清风晚骚屑。夜凉人未眠,卧看窗间月。”《夏夜》:“野云明处电飞光,海牵青浮落日黄。想得近山多雨过,满庭风竹月波凉。”《春夜独坐》:“读书声歇烛华残,润入琴弦觉夜寒。寂寞小窗云影薄,隔帘梧叶雨声干。”节令诗如《汴梁清明》:“连日风沙此日晴,东君有意作清明。垂鞭醉入宫城去,一片伤心画不成。”《清明后一日作》:“懊恼春悰困宿酲,偶随游子到溪亭。多情几行城南柳,三度春风见汝青。”咏物诗如《小桃》:“梅粉飘零柳未烟,一枝春色独当轩。今年盼得红苞折,风雪禁持第几番。”《显宗墨竹》:“离离香粉淡争妍,莫作荒寒景趣看。绝似承华宫槛畔,春风和露湿阑干。”《宫井》:“清时瑶殿引瓶金,百尺还闻坠水音。想得日长宫阁静,玉盘珍果看浮沈。”题画诗如《题烟江迭嶂图》:“楚水吴山万里秋,风帆吹饱北来舟。应怜满眼新亭客,空对江山双泪流。”《题张梦卿双清图》:“淡妆疏影两依依,点缀横斜画总宜。恰似孤山篱落畔,小溪如练月如眉。”《题钱舜举画梨花》:“掖西千树闹春华,莫把芳容带雨夸。看取一枝横绝处,洗妆还是汉宫娃。”记游诗如《清苑道中》:“野店春风里,行人避绣衣。剑华寒有晕,山日惨无辉。孤隼梢云下,群鸦结阵飞。惊鸥无远泛,事外本忘机。”《游青莲寺》:“上方层阁倚晴烟,回合诸峰耸碧莲。午枕不容诗梦就,天风吹雨下危巅。”《游霖落山杂诗二首》(其二):“滴乳岩前挂瀑流,青林飞洒动高秋。玉龙跃入青冥去,堆栈苍烟万壑愁。”《兰溪县女步道中》:“豫樟蔽日无黄落,竹笋经霜更碧鲜。记取江南光景异,暖烟晴日是冬天。”大多清新自然,浅淡平易,得乐天体之真传。王恽友人胡祗遹曾这样描画秋涧诗:“打门人寄故人诗,潇洒高情绝妙辞。……卷怀长策乐田园,山拥垣篱水绕村。茅屋倚云诗独咏,枫林月落鸟争喧。……”[71]形象地刻画出秋涧诗高情逸韵的闲适一面。
在诗歌风格上,王秋涧于昌黎、乐天二家兼收并蓄。如《月蚀诗》、《苦热叹四十六韵(效昌黎体)》等古体诗学韩,而近体诗则效乐天者居多。仅在诗题中标明“效乐天体”者就不少,如七律有《御史秩满日效乐天诗体书怀》:“人微每愧居清要,禄厚常忧负素餐。劲翮已输鹰隼健,秋霜空落简书寒。寸心敢谓行身了,世运弥深以理观。三尺素琴中本静,又施弦索向谁弹。”[72]《病目书怀(效乐天体)》:“病眼何时视物疑,更禁风火内交驰。越蛙悍目将谁怒,鲛泪倾珠尽日垂。气郁方函昏晕镜,疮连刚敛痛磨锥。悠悠伏枕三旬苦,安得黄金刮目鎞。”[73]《目疾自警(效乐天体)》:“目手相须最切身,连宵惨痛可伤神。老缘贪得书为祟,壮为伤多酒入唇。四大假来皆是苦,万般急遣亦忘真。悠悠未了三千牍,束置从今不要亲。”[74]均堪入《法藏碎金录》新编。七绝则更多,亦深得乐天体小诗之风致,如《秋怀(效乐天体)》:“闲书遮眼睡昏昏,饱食无茶腹自扪。斜日倚门风乍起,满庭黄叶拥篱根。”[75]《庆赵汲古八秩之寿(效乐天体)》:“人生八十今极寿,况复儿孙满眼前。汲古园中赵夫子,燕京城里地行仙。”[76]《裕卿李兄来别复效乐天体以赠》:“晤语从游喜任真,玉堂僧舍几相亲。河梁莫厌重携手,明日共为千里人。”[77]《至元辛未岁八月十二日拉马都事才卿游韩氏南庄归效乐天体得诗十绝皆书目前所见觉信手拈来也》:“开门不问主人无,幽鸟时来应竹呼。僮仆已知宾客敬,与奴白饭马青刍。”“吟边踏破绿苔阶,自挂幽轩数菊栽。半日杖藜横膝坐,绝胜前日醉歌来。”“浮云冠盖六街尘,老尽朱颜白发新。赢得身心两闲在,水边林下果何人。”“满庭竹影锁秋烟,倒尽池莲看菊斑。墙外绿畦浇已徧,一园秋老桔槔闲。”“小亭独坐淡忘机,山鸟山花笑我痴。万事看来皆偶尔,此间休遣世人知。”“亭台凉吹晚留连,树遶冈回自一川。野菽未霜溪栁尽,烟光浑是早秋天。”“陶园松菊馀秋色,赵氏林亭满夕霏。人自晚年多静暇,每来吟赏便忘归。”“淡云烟树事幽寻,指点平芜起醉吟。但使眼前无俗子,一杯时与野人斟。”“醉墨淋漓字半斜,枉将霜壁乱云遮。一杯先洗黄泥瘴,似我闲情远世哗。”“蛙鸣水底强为声,酒尽沙头卧玉缾。我自近来无不是,白云舒卷暮山青。”[78]或写景状物,略作点染,即见情志;或寄情抒怀,款款道来,便贴人心。只一首“效乐天体”者为七言古诗,即《街东宅效乐天体(叹暴贵而戒贪得也)》:“街东万宅瓦新晴,云烟披拂青粼粼。满堂歌吹乐新贵,岂知贺者在室吊在门。根株已为鬼所斧,藻栋竟起高比邻。古云暴贵不祥事,巢覆未省雏能存。俄闻斵棺招隐慝,应有籍入无疏亲。福由积善尚恐失,忍用阴遹戕其身。作歌为饬附炎子,未必贫贱非高人。”[79]堪与乐天《凶宅》一诗并为暴贵者戒。还有诗句中暗用乐天诗者,如《归梦谣(丁丑岁九月二十三日夜梦陈总管作时为浙东宣慰使十二月二十日密县王县尹至知公于九月七日为越之玉山贼所害)》“……我思与君别,屈指一载加。相思叶黄江水碧,神交日夜心魂遐。自春徂秋三入梦,似恨海角天之涯。吹灯信笔成诗句,病眼溪藤乱紫花。”自注:“暗用乐天《元九紫藤花》。”“乐天《元九紫藤花》”,指《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永寿寺中语,新昌坊北分。归来数行泪,悲事不悲君。悠悠蓝田路,自去无消息。计君食宿程,已过商山北。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觉来未及说,叩门声冬冬。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枕上忽惊起,颠倒著衣裳。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80]以元白之厚谊写自己与陈公的深情,曲尽其意。《紫藤花歌》亦用此典,序云:“癸未岁三月二十八日,宋宾客乘泽车过道宫访余。时庭中紫藤花盛烂若锦,摛道师萧公邀宋与余坐藤阴下,寻友人张明之亦至。酒数行,开口笑粲,殊适然也。宋因出名纸,属予作字。一春天气不佳,此日颇清润可爱。既援毫,觉幽香馥郁,时集笔端。放手喜书,初不计其工拙也。遂话及乐天梦元九故事,予曰:‘二公虽神交如此,恐未若今日之乐衎也。若取《紫桐》诗例,赋长句歌之,以为他年林下一段奇事,可乎?’宋曰:‘吾子便可承当。’遂率尔而作歌。”诗云:“竹宫琐窗云雾垂,紫藤花发何葳蕤。仙家驻景出异供,横揜桃李无晶辉。群蛟奋蛰力犹困,鳞鬛不耐凄风吹。天孙夜掷紫霞帔,满意下覆须春曦。幽禽缩喙不敢啄,囚锁恐泄苍精机。又如王恺紫丝障,夸雄斗侈光陆离。倒冠落佩众宾醉,临风零乱千缨缕。虬柯扶疎散苍翠,季伦击碎珊瑚枝。青宫宾客今园绮,杖藜来扣仙人扉。遥惊紫艳翻半空,造物乃尔争新奇。君不见香山老居士,梦与元九神交驰。觉来清吟增怅望,紫桐花下空怀思。何如吾侪时燕集,对床话久藤阴移。兴馀属我扫笺素,烂柯不著山间棊。刺檐入户要学腾蛟螭,鸟归花落香扑来。时集毫彩沾人衣,一杯春露助香润。清气贮满诗人脾,依依青袅厨烟起。好命庖人办新醑,炷香供具祷群龙。莫学痴藤蟠未已,燕南饥民饥欲死(时普旱无雨二载矣)。”[81]
四
对于韩白二人的诗风,王秋涧是否略有自己的抑扬轩轾呢?前引《长庆行酬畅纯甫赠元白二集》云:“长庆词人几勍敌,名动华夷说元白。拾遗乐府即谏章,相国丝纶号新格。天教韩柳出仝时,要使诗坛斗清逸。年来爱白复爱元,老厌风花喜情实。”因为要扣题,似乎略略扬白,但绝未抑韩。其《继周南乐见寄严韵》亦云:“长庆词人兴寄长,当时元白斗轩昂。江山正有潮阳笔,千古诗坛自一行。”潮阳笔,语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在元龙百尺楼”[82],将韩愈之潮阳笔与元白之长庆体相提并论,称赞二人在千古诗坛各有千秋。又,此诗原注:“一作:细嚼君诗兴绪长,孤吟空效鹤头昂。解教老媪能通晓,留与香山作雁行。”[83]大概是初稿,评说周南乐之诗有乐天平易之风。其《韩白二公老境》其一则称:“日月闲心要破除,香山晚节亦区区。藏诗葺寺皆馀事,犹胜昌黎聚博徒。”[84]从为人角度议及韩白,似乎各打五十大板,并无偏心。其二则称:“籍也胡为劝著书,要将斯道济时须。情知千古潮阳笔,肯作分章摘句儒。”[85]单颂韩愈之笔,然亦无抑白之意。《裴晋公绿野探梅图》(其二)又曰:“当年韩白两辞人,吟赏天教在相门。邂逅有诗穷胜事,最怜疏影月黄昏。”[86]亦看不出偏好。但正如前引《遗安郭先生文集引》所云,王恽论学颇重实用,论艺则以中和醇正为理想,主张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所以对金末元初专效李贺、卢仝,务以险怪为尚者有所不满,其《西岩赵君文集序》云:“若必曰须撑霆裂月、碎破阵敌、穿穴险固者,方可为之,则后生晩学不复敢下笔矣。”《玉堂嘉话》卷四称:“西溪云:乐天每作歌诗成,须令其家老妪听读,能通解其旨意辞,为之定体。此无他,不过通俗近人情而已。特表而出之,且为艰涩无谓之戒。”而在《魏家乐天画像》一诗中,则以“欲就醉吟师格律”、“似公真乐老能亲”明确表达对乐天的钦慕之情。[87]可见就诗歌而言,于韩白二家在兼收并蓄的基础上,王秋涧还是略有偏好的。
在诗歌体式上,也可印证这一判断。《秋涧集》存诗3241首中近体诗有2877首,古体诗有364首,其中五言古诗共四卷,七言古诗共六卷,五言律绝二卷,最多的则是七言律绝,达二十一卷之多,数量乃元诗之最,成就也很突出。这与《白氏长庆集》律绝占绝大多数如出一辙。举几首七律,像《雨中与诸公会饮市楼》:“每恨人生会合难,兴来一醉尽君欢。雨沾翠佩帘花细,酒凸金杯饮兴宽。胡舞旋低翻翠袖,串珠喉稳怯春寒。朝来酒醒篷牕下,依旧春风苜蓿盘。”《过沙沟店》:“高柳长涂送客吟,暗惊时序变鸣禽。清风破暑连三日,好雨依时抵万金。远岭抱枝围野色,行云随马弄轻阴。摇鞭喜入肥城界,桑柘阴浓麦浪深。”皆颇有老杜之风,不过显然是老杜中宋调的一面,尤其是后一首,让人联想起学习乐天体的王元之《村行》一诗。如果这还只是过渡的话,那么下面几首则更具元和体闲适之风。
“旋收柏实炷炉熏,纸帐低垂自有春。竹几隐眠无俗梦,蒲团容膝胜华裀。窗间白日惊涛迅,门外黄尘万事新。幸与圣贤相晤语,未辞藜藿此生贫。”(《自适》)
“醉头扶起日三竿,扫罢幽轩到药阑。傍架整齐书帙乱,绕篱料理菊枝残。日融虚阁留余暖,雨积高空促早寒。处置身心闲里过,不将勋业镜中看。”(《秋怀》)
“送客当年过玉泉,醉中游赏得奇观。一泓湛碧浮僧钵,几叶秋黄打石阑。山色空蒙金界湿,松声清泛海波寒。吟鞭回首都门道,斜日归时翠满鞍。”(《题香山寺画卷》)
秋涧乐府诗亦不乏佳作。如写现实题材的《花工王氏歌》,写一个叫王珪的园艺家,年方三十九,“平生有技真可人,好个春风接花手。木翁夺秀孕黄婆,转眼红朋栖碧友”。因此都城豪富之家,纷纷相邀:“刘郎秀春趣已成,往往豪家斗招诱。王生本出方技家,品味神经无不有。流苏转入百花香,岂止橐驼法堪取。只今家住园田西,小桥流水遮高柳。会邀一醉百花堂,要藉我书传不朽。”[88]而诗人则善意相戒曰:“本根或拨非所宜,一接千金戒轻与。”又如写历史题材的《刘山人歌》,翻叙《新五代史》唐庄宗刘皇后故事。刘皇后的后父刘叟,善医卜,自号刘山人。刘皇后五六岁时,在战乱中与其父刘山人走失。刘山人后来听说女儿成了皇后,乃进京相认。[89]“刘山人,黄须模糊衣袖褛。蓍囊药笈手自携,亲诣宫门来省女。”没想到爱女正被专宠,反目不认,言其父早死于乱兵。诗人不免想起《长恨歌》中“不重生男重生女”的名句,感叹五代乱世“人伦浊乱疏反亲”,安慰刘山人“伎方终老固贱贫,却免诛夷为外戚”。[90]其叙事,其感慨,均颇得乐天《新乐府》之遗韵。尤其是《哀老殷辞》,序云:“至元十七年三月二十日,南诏进象,过安肃州,军户老殷为象鼻束而死,余适覩其事,乃作此辞。”诗云:“哀老殷平时,皥皥为王民。荷戈幸不死,锋镝胡为此?兽戕其身哀,老殷贱且贫。有儿十岁才解语,有妇出户无完裙。发肤一旦委巨齿,身后名在征南军。朝来棺敛哭过市,惨惨悲动梁台人。我闻白傅引驯象,为君讽谏何忠勤。珍禽奇兽贵不蓄,此虽至驯安用云,伟哉乐天古良臣。”[91]更是对白乐天《新乐府?驯犀》一篇的遥遥致意。
这种遥相致意的篇什还不少。如“白傅吟何婉,玄晖思不凡。”[92]“但随白傅看花约,宜信渊明止酒篇。”[93]“醉吟不用江州白,此日东篱得董仙。”[94]“通天即是裴公赐,素鬓其如白傅颠。”[95]“霭霭停云有所思,乐天池上独来时。”[96]“杖藜都是香山老,斜日青山独往时。”[97]“乐天仁厚知几远,好个香山独往篇。”[98]“待著一天香韵,醉吟留伴诗翁。”[99]这些随处可见的钦慕之思,在在印证着白居易对王恽的深刻影响。
与运动员不同,文学家的价值往往不能立刻得到体现。成功的运动员可以在赛场上第一时间领受观众的欢呼,而大多数文学家则需要默默等待,等待超越空间的传播,等待超越时间的考验,等待超越偏见的评判,很久或许是几百年以后,可能才会等来共鸣或印可(借用佛家语)。白居易当然是幸运的,没有等那么久。更为难得的是,在元代能有王恽这样一位“文章妙天下”[100]的异代知音。从互惠和双赢的实际效果看,倒很是符合“马太效应”。就白乐天在诗史上的地位而言,王恽绝非慧眼识珠的第一读者,他只是在种种因缘之下,有幸得到白乐天文学遗产滋养的众多接受者之一,性之所近,貌亦相随而已。但勾勒出王恽对白乐天的接受面貌,既反映出广大教化主的广大教化力,同时也充分擿索了王恽能够获得“文章盖代名”[101]的种种原因中不可略省的前代影响这一因素。兼顾接受与被接受,并观影响与被影响,这样,故事才完整。
注释:
[1]卡尔维诺《寒冬夜行人》,萧天佑译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156页。
[2]案《广雅》:“恽,谋也。”义本此。
[3]其子王公孺《王公神道碑铭》,见《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附录。
[4]顾嗣立《元诗选》王恽小传。
[5]邺侯,用李泌之典。唐李泌贞元三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累封邺县侯,家富藏书。宋周密《齐东野语?书籍之厄》:“若士大夫之家所藏,在前世如张华载书三十车,杜兼聚书万卷,韦述蓄书二万卷,邺侯插架三万卷……皆号藏书之富。”
[6]《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八。
[7]这里的韩白不是长庆诗坛与元白“斗清逸”的韩愈与白居易,而是名将汉韩信和秦白起的并称。
[8]彻侯,爵位名。秦统一后所建立的二十级军功爵中的最高级。汉初因袭之,多授予有功的异姓大臣。
[9]《至元辛未岁八月十二日拉马都事才卿游韩氏南庄归效乐天体得诗十绝皆书目前所见觉信手拈来也》其五,《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五。
[10]王秋涧子王公孺《王公神道碑铭》。
[11]《四库全书》本《佩文斋书画谱》卷三十七书家传十六。
[12]刘敏中《王秋涧哀挽》,《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附录。字画,《四库全书》本《中庵集》卷三作“字尽”,盖形近而讹。
[13]王德渊《王秋涧哀挽》,《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附录。
[14]程文海《王秋涧先生挽词二首》(其一),《四库全书》本《雪楼集》卷二十八。
[15]《四库全书》本《玉堂嘉话》卷二载:“圣上御极十有八年,至元十一年丙子春正月,江左平冬十二月,图书礼器并送京师,勅平章太原张公兼领监事,寻诏许京朝官假观。予遂与左山商台符叩合披阅者竟日,凡得书画二百馀幅,今列于左……白少傅墨迹六偈子。”
[16]《元史》卷一六七本传。
[17]王恽《大元国大都创建天庆寺碑铭》,《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五十七。
[18]王恽《遗山先生口诲》曾云:“同志雷膺在焉。”(《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五“说”)
[19]《四库全书》本《牧庵集》卷三十一。
[20]参见杨镰《元代文学编年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7月版第153页。
[21]《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十八。此处之“十九人”,当即《大元国大都创建天庆寺碑铭》所云“自鹿庵、左山二大老已下,至野斋、东林,凡一十九人”。王恽还有《雪堂上人集类诸名公雅制序》,或亦为雪堂雅集之类。
[22]《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二。
[23]见《淇奥唱和诗序》,《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二。
[24]见《上巳日林氏花圃会饮序》,《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五。
[25]见《清香诗会序》,《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二。
[26]《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五。
[27]《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秋涧集》中的“干臣”,有李干臣、梁干臣、散曲家荆干臣,及与王恽最为密切的周干臣(号曲山),未知孰是。
[28]均见《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七十七。
[29]《四库全书》本《吴文正集》也是一百卷,但是将原本五十卷拆分而成。许有壬《至正集》也有一百卷之数,但它长期以来就只存有八十一卷。
[30]此据刘青松《王恽诗词用韵研究》(《古汉语研究》1996年第4期)及《王恽诗词的韵系》(《怀化师专学报》1990年第5期)。杨镰《元诗史》统计为3126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287页)。
[31]白居易《和答诗序》曰:“理太周则辞繁。”《与元九书》云:“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之,况他人乎?”元稹《叙诗寄乐天书》分析说:“每公私感愤,道义激扬,朋友切磨,古今成败,日月迁逝,光景惨舒,山川胜势,风云景色,当花对酒,乐罢哀馀,通滞屈伸,悲欢合散,至于疾恙躬身,悼怀惜逝,凡所对遇异于常者,则欲赋诗。……全盛之气,注射语言,杂糅精粗,遂成多大。”
[32]《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三。
[33]《西岩赵君文集序》,《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集》卷四十三。
[34]《无音》,《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集》卷四十四。
[35]《文府英华叙》,《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一。
[36]《四库全书》本《玉堂嘉话》卷二。
[37]《遗山先生口诲》,《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五“说”。其《追挽元遗山先生》诗注云:“子年廿许,以时文贽于先生,公喜甚。亲为删诲,且有文笔重于相权泰山微尘之说。即欲挈之西行,以所传畀予,以事不克,至今有遗恨云。”
[38]《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七十二“题跋”。
[39]《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集》卷四十三。
[40]《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集》卷四十二。
[41]《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六十。
[42]《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七十三。
[43]《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一。
[44]《全元文》第13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52页。
[45]《全元文》第13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60页。
[46]犹言跨灶之才。烟楼,烟囱。喻子胜于父。宋胡继宗《书言故事?子孙》:“烟楼,灶上烟窻也,言子过父,犹如跨灶撞破烟楼也。”宋苏轼《与陈季常书》:“在定日作《松醪赋》一首,今写寄择等,庶以发后生妙思,著鞭一跃,当撞破烟楼也。”
[47]《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二。
[48]白居易《闲吟》:“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惟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闲吟。”《醉吟二首》(其二):“两鬓千茎新似雪,十分一盏欲如泥。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裴侍中晋公以集贤林亭即事诗二十六韵见赠,猥蒙征和,才拙词繁,辄广为五百言以伸酬献》:“客有诗魔者,吟哦不知疲。”
[49]《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
[50]元好问《感兴四首》,《四库全书》本《遗山集》卷十三。谈及“五百年”,王秋涧《遗安郭先生文集引》云:“曰显与晦,必时之待,扬雄氏所谓五百年必得其人。”(《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三)王公孺《王公神道碑铭》亦云:“送葬馀万人,及四方来吊祭者,哭皆失声。曰:五百年那复生此公耶!”
[51]参见尚永亮《元遗山与白乐天的诗学关联及其接受背景》,《文学遗产》2009年第4期。
[52]《龙门杂诗二首》其二,《四库全书》本《遗山集》卷一。
[53]《送弋唐佐还平阳》,《四库全书》本《遗山集》卷五。
[54]《常山妷生四十月能搦管作字,笔意开廓,有成人之量,喜为赋诗,使洛诵之》,《四库全书》本《遗山集》卷四。
[55]《论诗绝句三十首》其四自注,《四部丛刊》本《元遗山文集》卷十一。
[56]《陶然集诗序》,《四库全书》本《遗山集》卷三十七。
[57]《四库全书》本《遗山集》卷十三。
[58]长(zhànɡ)物,多馀的东西。白居易《不能忘情吟》序:“乐天既老又病风,乃录家事,会经费,去长物。妓有樊素者,年二十馀,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柳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籍在经费中,将放之。马有骆者,……籍在经物中,将鬻之。……马出门,骧首反顾……素闻马嘶惨然,立且拜,婉娈有词。词毕泣下,予……亦愍然不能对。且命……反袂,饮素酒,自饮一杯,快吟数十声。声成文,文无定句……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事来搅情,情动不可柅,因自哂,题其篇曰《不能忘情吟》。”白居易《销暑》诗:“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
[59]以上六首见《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七。
[60]以上二首见《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九。
[61]参见李迪《论元代王恽的科学活动》,《内蒙古师大学报》1999年第1期。
[62]《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八。
[63]《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四。
[64]“随妥”二字:朱祖谋《彊村丛书》校云:“疑有误。”
[65]《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四。末句一作“典春衫为问,邻家新酿,发春江面”。
[66]《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一。
[67]《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二。
[68]元稹《白氏长庆集序》。
[69]《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一。
[70]苏轼《发广州》:“三杯软饱后(原注:浙人谓饮酒为软饱),一枕黑甜馀(原注:俗谓睡为黑甜)。”《记承天寺夜游》:“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71]《答仲谋见赠》,《四库全书》本《紫山大全集》卷五。
[72]《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六。
[73]按,王恽《日蚀》诗:“始似昏晕镜,久乃挂铁钲。”李商隐《和孙朴韦蟾孔雀咏》诗:“约眉怜翠羽,刮目想金篦。”
[74]均见《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七。
[75]《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四。
[76]《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五。
[77]《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七。
[78]《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五。
[79]《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一。
[80]《白居易集笺校》第489页。
[81]《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九。
[82]又,王恽《题杨息轩盘谷图》云:“石峪盘盘百亩蒿,野烟秋色淡林皋。雄文一出潮阳笔,顿觉山人索价高。”《留题霍岳》(二首其一)云:“喜遂平时景霍心,适逢严祀一登临。感通固愧潮阳笔,雾雨重开万壑阴。”亦称及“潮阳笔”。
[83]《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十。
[84]《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九。韩愈集中屡见其为博塞之戏,如《晚秋郾城夜会李正封联句上王中丞卢院长》:“取讙移日饮,求胜通宵博。”《送侯参谋赴河中幕》:“秋渔荫密树,夜博然明灯。”《示儿》:“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槊,博也。《雨中寄孟刑部几道联句》:“研文较幽玄,呼博骋雄快。”故张籍《上韩昌黎书》云:“愿执事绝博塞之好,弃无实之谈,弘广以接天下士,嗣孟轲、扬雄之作,辨杨墨老释之说,使圣人之道,复见于唐,岂不尚哉。”《新唐书》曰:“籍性狷直,尝责愈喜博塞,及为驳杂之说,论议好胜人,其排佛老,不能著书若扬雄、孟轲以垂世。”
[85]《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九。参见《读张籍书》,《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四十五。
[86]《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五。
[87]《魏家乐天画像》乃《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目录之省称,《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八题《乡人魏先生家藏乐天神一轴,作二像对立,一则五十时容,一则六旬后真也。上有乐天自赞,别称为蓬婆(蓬婆,洛阳地名)仙,云三十年前,屡获瞻拜,近读公〈长庆集〉,偶记此画,为访问,云已磨灭久矣,遂诗以吊》。
[88]《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一。
[89]《新五代史》卷三十七:“皇后刘氏素微,其父刘叟,卖药善卜,号刘山人。刘氏性悍,方与诸姬争宠,常自耻其世家,而特讳其事。庄宗乃为刘叟衣服,自负蓍囊药笈,使其子继岌提破帽而随之,造其卧内,曰:‘刘山人来省女。’刘氏大怒,笞继岌而逐之。宫中以为笑乐。”《新五代史》卷十四叙述更详细,可参看。
[90]《读五代史记作古乐府五首》之五,《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
[91]《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八。
[92]《红药当阶翻》,《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二。
[93]《苦雨》,《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十八。
[94]《异菊图一枝十花容色各异未之见也故赋》二首(其一),《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二。
[95]《闻友人买犀带》,《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二十二。
[96]《过赵瓠瓜林墓》,《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二十三。
[97]《秋山访友图》,《四库全书》本《秋涧集》卷二十九。
[98]《和彦正宪使寄周宰诗韵且酬前日见赠之什》,《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三十一。
[99]《木兰花慢》(其二十?赋酴醿),《四部丛刊》本《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七十五。
[100]胡祗遹《寄答王仲谋》,《紫山大全集》卷三。
[101]韩从益《故翰林学士秋涧王公哀挽诗》,《秋涧先生大全文集》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