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敬宗宝历二年冬,白居易因病辞苏州刺史之职,返归洛阳,途中暂留楚州,留下了“淮水东南第一州,山围雉堞月当楼”(《赠楚州郭使君》)的佳句。时隔千年,“淮水”一句俨然已成为当今淮安耀眼的文化名片。然而,若是细品,“山围”一句无疑更值得玩味:以今淮安地貌观之,除去西南百余公里外海拔不足九十米的盱眙山,基本是一马平川,“山围”一说从何说起?
或以为白居易诗歌乃文学创作,虚笔构之不足为奇,其实不然。正如瞿蜕园所言,“唐人多实地体察,故赋咏虽小事,亦颇足为博物之资。”(《刘禹锡集笺证》外集卷一)白居易自元和之后,诗名冠代,自不肯轻易在赠诗中落人以口实,更何况诗歌的赠送对象是熟悉楚州山川地理的地方长官。再者,“歌诗合为事而作”是其创作纲领,地理风物等客观事物本不必虚构,正因为如此,陈寅恪倡导“以诗证史”的方法和思路,即多以白居易诗为材料,并认为元白诗在一定程度上堪比史家记事之实录,是唐代社会风俗史的珍贵资料。在《元白诗笺证稿》中,陈氏尤为重视把握诗歌之时间、人事、地理特点,在时空坐标中考察地域、人事,为“以诗证史”做了切实的示范。这或能为我们探求白居易《赠楚州郭使君》的创作情由提供探求路径。
首先,“山围雉堞月当楼”言楚州山阳城郭外有山,是否真有山?有!
宝历二年冬,与白居易同在楚州的还有刘禹锡,二人结伴北归洛阳,因风雪阻路、淮水结冰而滞留楚州。刘禹锡《岁杪将发楚州呈乐天》有“楚泽雪初霁”“风霜潜减威”二句,白居易《除日答梦得同发楚州》中则有“山雪晚犹在,淮冰晴欲开”之句,皆可为证。值得注意的是,白诗中“山雪”一句,同样提到了山,且山头积雪可视。那么,此山为何山?当是钵池山。其实,“山阳”城名中本就带“山”字,山之南为阳,这说明,城郭北面当有山。清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三云:“扬子江以北数百里平原,并无一山,而淮安府附郭名山阳县。……盖山以南为阳,县北有钵池山,为七十二福地之一,王子乔修仙处,地形较他处高数仞,非土非石,皆积砂所成,岂山阳以此得名耶?”如刘氏所言,曾为道教福地之一的钵池山正在城北,地近淮河,古时曾为名胜,至明清因黄河大水泛滥、冲刷而毁。白居易过楚州时,钵池山仍在。
其次,楚州城外是否有“山围”之势?没有。
钵池山虽有山之名,但实为一高坡而已。依刘廷玑所见,被冲刷后的钵池山仅较他处高数仞。晚唐山阳人赵嘏《忆山阳》有“家在枚皋旧宅边,竹轩晴与楚坡连”,今淮安“古枚里”近古淮水,赵嘏诗中的“楚坡”或即钵池山。又,由中唐诗人皇甫冉登淮阴南楼时言“沧波一望通千里”(《宿淮阴南楼酬常伯能》)可知,钵池山甚至不能遮断登楼人极目远眺的视线,遑论“山围”之势?
白居易少居越中,入仕后数度往还于江淮,对楚州地形当不陌生。那么,他为何以“山围”入诗?其中情由当与其赏爱刘禹锡名篇《石头城》有关,该诗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以“淮水东南第一州,山围雉堞月当楼”对照之,会发现二者措辞与意象使用颇相近。两首诗皆有“淮水东”,当然此淮水非彼淮水;“女墙”“雉堞”皆指城上矮墙;二诗又同写到月照城楼之境。至于“山围”,金陵本就虎踞龙盘,群山环绕,刘诗用词恰切,符合金陵地势;白诗“山围”明显有因循随作的痕迹,概因《石头城》一诗给白居易留有深刻印象之故。该诗思接千载,首句以空中俯视之势,写城周山峦千古以来默默守护城池的静态,紧接着呈现潮打空城激荡循环的动态,“寂寞”二字以拟人之法赋予了浪潮和无言矗立的空城以灵性。前两句,动静结合,将江山依旧而朝代更迭的亘古历史循环写得空灵而又悲凉。三四句中的一轮明月,如精灵一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到来,它见证了数个王朝的兴衰成败,同时也连接了石头城的古今时空,引人遐想与回味。
《金陵五题》乃刘禹锡于和州刺史任上所作,该组诗前有诗引:余少为江南客,而未游秣陵,尝有遗恨。后为历阳守,跂而望之。适有客以《金陵五题》相示,逌尔生思,欻然有得。他日友人白乐天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且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词矣。”余四咏虽不及此,亦不孤乐天之言耳。
由诗引可知,白居易对刘禹锡《石头城》一诗甚为叹服并回味良久。另据刘、白二人在宝历年间的交游及行程大略可知,白居易吟赏《石头城》与其于楚州作《赠楚州郭使君》的时间相当接近。宝历二年冬,刘禹锡卸任和州刺史归洛。为弥补昔日未游金陵之憾,特至南京游玩,而后取道扬州,遇白居易,名作《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即作于此时。随后二人同游扬州半月始北上,经楚州,因霜雪滞留。鉴于此前刘禹锡新游金陵,《金陵五题》又是其得意之作,因此极有可能于此期间示之于白居易,白玩赏既久,诗意入心,形成了固有印象。至其于楚州赋诗时,言及“淮水东南”,即自然而然触发了对刘诗的印象而模仿之,加上钵池山于城郭近旁,于是遂有“山围”之句。
今言白居易赋诗为刘禹锡《石头城》所囿,或有存疑者,因自元和以来,白居易诗作流传既广,他颇以此自傲,且向来视刘禹锡为“诗敌之勍者”(《与刘苏州书》),于楚州赋诗又岂会受其左右?殊不知,如杨慎《升庵诗话》所言,“唐人诗句,不厌雷同,绝句尤多”,其举例即以刘白二人之诗为例。此外,刘白二人于楚州还同赋有题枸杞诗,刘禹锡诗有“根老新成瑞犬形”之句,白居易诗则云“不知灵药根成狗”。今存唐人咏枸杞诗与犬相勾连者,唯刘、白而已。二人中,又以刘禹锡熟习医药,知晓枸杞根的形状与药用,白居易始赖之得知,毫无疑问,此处白居易诗句仍为刘禹锡引导所得。值得一提的是,白居易《和郭使君题枸杞》中“山阳太守政严明,吏静人安无犬惊”句意,不久之后又被刘禹锡化用在了《美温尚书镇定兴元以诗寄贺》中,同样用来称颂地方官理政严明。如此看来,刘、白二人同为诗家,在创作诗词时既暗自角力,又取长补短,乃至互为借鉴,实属平常,而唐代诗人之气度胸襟亦可见一斑。
最后,需要明确的是,据《金陵五题》诗引,可知组诗是刘氏基于想象之作,为“不实”之诗,概与陈寅恪先生证史之诗的标准不符。然《石头城》实不负佳作之名,其意致空灵,格调疏朗深隽,颇得金陵古都风神内蕴,精于诗的白居易亦为之倾倒,纵与楚州地理形势稍违,亦仿写下“山围”之句。由此可知刘禹锡诗才之高,亦知诗之价值不唯其“实”与“不实”,所谓诗之“真实”当辩证视之、用之。
(作者:彭梅芳,系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