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著名诗人白居易(772-846),作于贞元五年(789)的《病中作》有云“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题下自注“年十八”,本来正直生气勃勃的年龄,确有“多病”“岂堪老”忧患,可见诗人体质之弱。作于大和四年(830)的《慵不能》则写道: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匣中亦有琴,手慵不能弹。腰慵不能带,头慵不能冠。
这说明59岁时,白居易的眼、手、腰、头都已患有较严重的疾病,但他却活了75岁。在那个年代,堪称高寿。那么,年少体弱,中年以后罹患多种疾病的白居易,有什么养生秘诀呢?据我国医学经典《黄帝内经·素问》记载: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白居易深谙此理,他的养生之道,正与其中的“食饮有节,起居有常”相合。这在他的诗歌中,有细致丰富的表现。
“一日分五时,作息率有常”
“起居有常”是白居易的养生心得之一。这在《偶作二首》中有非常典型的表现。此诗作于大和三年(829),白居易58岁,这一年,他称病免归,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从此不复出。《偶作二首》写的正是免归后的闲散生活。第一首从宏观的角度入手,写了诗人不再任职庙堂后的快意。其中有云:身为三品官,年已五十八。筋骸虽早衰,尚未苦羸惙。资产虽不丰,亦不甚贫竭。登山力犹在,遇酒兴时发。无事日月长,不羁天地阔。安身有处所,适意无时节。生计无忧,精力犹在,最重要的是后面四句所说的“无事”“不羁”“安身”“适意”,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为第二首所写的“起居有常”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日出起盥栉,振衣入道场。寂然无他念,但对一炉香。日高始就食,食亦非膏粱。精粗随所有,亦足饱充肠。日午脱巾簪,燕息窗下床。清风飒然至,卧可致羲皇。日西引杖屦,散步游林塘。或饮茶一醆,或吟诗一章。日入多不食,有时唯命觞。何以送闲夜,一曲秋霓裳。一日分五时,作息率有常。自喜老后健,不嫌闲中忙。是非一以贯,身世交相忘。若问此何许?此是无何乡。(《偶作二首》其二)诗歌开头四句表达了好几层意思,值得我们注意。一是“日出”方才起床,这是古人养生的要点之一,是对大自然的主动顺应。日出之后,空气中对人有害的物质会被清除。这一起居习惯,也与现代科学的认识相合。二是“入道场”,这指的是白居易的坐禅修习。对此,他在诗中多有提及,如《二月一日作赠韦七庶子》:“去冬病疮痏,将养遵医术。今春入道场,清净依僧律。”《叹春风兼赠李二十侍郎二绝》其二:“道场斋戒今初毕,酒伴欢娱久不同。”《斋戒满夜戏招梦得》“纱笼灯下道场前,白日持斋夜坐禅。”《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见赠》:“君方对酒缀诗章,我正持斋坐道场。”可见,“道场”应是他在家中坐禅的专门场地,坐禅的修习也应早已开始,并非始于本年。坐禅又往往与斋戒相伴。三是坐禅的效果。诗人焚香精坐,达到“寂然无他念”的佳境,对养生自然有诸多益处。在这首诗中,白居易将白天全部的时间分为 “五时”,对每一“时”的活动都做了细致的描述。具体而言,“日出”起床梳洗,焚香静坐;“日高”吃早餐;“日午”则“燕息”,也即午休;“日西”散步“林塘”,品茶吟诗;“日入”大多不再进食,以饮酒、赏乐“送闲夜”。不仅“作息有常”,与《黄帝内经》所论若合符节,而且自得其乐,因而能“安身”“适意”,自然也就有健康长寿之效。
“白屋炊香饭,荤腥不入家”
多食蔬菜、粗粮和药粥,是白居易养生心得之二。白居易自己种植蔬菜,《村居卧病三首》其三:种黍三十亩,雨来苗渐大。种韭二十畦,秋来欲堪刈。望黍作冬酒,留韭为春菜。荒村百物无,待此养衰瘵。这首诗大约作于白居易退居下邽为母守丧期间。《尔雅·释诂下》:“瘵(zhài),病也。”白居易种植和食用韭菜,一方面固然是荒村自然条件所限,但另一方面,正如诗中所说,也是为了“养衰瘵”。北宋唐慎微《证类本草》引唐人日华子云:“韭,热,下气,补虚,和腑脏,益阳……中风失音,研汁服。心脾骨痛甚,生研服。”食用韭菜能够补虚壮阳,对于风疾、各类器官和骨骼的疼痛也有疗愈作用。再如《池上闲吟二首》其一:“莫愁客到无供给,家酝香浓野菜春。”《改业》:“柘枝紫袖教丸药,羯鼓苍头遣种蔬。”可见白居易经常食用包含各种野菜在内的蔬菜。白居易还重视食用粗粮。粗粮主要是黍、稷、菽之类的五谷和杂豆类以及块茎类食物,白居易以食用五谷为主。《招韬光禅师》:“白屋炊香饭,荤腥不入家。”《偶吟二首》其二:“厨香炊黍调和酒。”据《黄帝内经》记载:“毒药攻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黄帝内经》认为,五谷“得天地之和”,集合了天地之精华,有益于人体,故而中国自古以五谷为主食。显然,白居易是这一古老智慧的忠实践行者。遵循着药食同源的理念,白居易也热衷于食粥,并常常空腹食粥,且多食药粥。《晨兴》:“何以解宿斋,一杯云母粥。”李时珍《本草纲目》引张耒《粥记》云:“每日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肠胃相得,最为饮食之良。”早起食粥有益肠胃的认识是得到专业医者承认的。除了“云母粥”,白居易还食用过地黄粥和黄芪粥等粥类。《春寒》:“酥暖薤白酒,乳和地黄粥。”《斋居》:“黄耆数匙粥,赤箭一瓯汤。”章穆《调疾饮食辩》从医学学理角度详尽概述食粥的益处:“(粥)性能养脾胃,生津液,利小便,消胀满,调中健脾,除烦止渴,利膈益气,推陈致新。万症皆宜,平人亦妙,其功不可殚述。”对于白居易这样长年受困于各类疾病的患者,食用药粥便成了日常饮食调养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小榼三升酒,深炉一碗茶”
饮酒、品茶是白居易养生心得之三。酒和茶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医疗效用。孙思邈《千金翼方》:“(酒)味苦甘辛大热,有毒。主行药势,杀百邪恶气。”可见酒具有非常强大的杀毒作用。又陆羽《茶经》云:“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白居易不仅喜欢饮酒,也常通过饮茶来缓解因风疾引发的头痛,以及眼睛干涩等病痛。适度饮酒有益于驱寒保暖、温养脏腑、活血散湿以及消愁解闷。《老去》:“煖寒从饮酒。”《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在天寒地冻的雪夜,为了温暖身躯,避免受冻,饮酒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又《春寒》:“岂惟厌馋口,亦可调病腹。”《卯时酒》:“煦若春贯肠,暄如日炙背。”饮酒不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更重要的是借助酒的热性来温养五脏六腑。其中,肠胃又是人体日常饮食的传输要道和主要消化器官,自然需要格外重视。李时珍《本草纲目》就有利用烧酒的热性来温养人体的记载:其味辛甘,升阳发散;其气燥热,胜湿祛寒。故能开怫郁而消沉积,通膈噎而散痰饮,治泄疟而止冷痛也。唐代是否已诞生制作烧酒的工艺,这点尚存争议。但利用具有较强热性的酒类来温养脏腑的养生意识,则无疑已经形成。白居易《咏家酿十韵》:“捧疑明水从空化,饮似阳和满腹春。”《对酒闲吟赠同老者》:“云液洒六腑,阳和生四肢。”所谓“阳和”,此处是指人体的阳气。利用酒性,促进了血液循环,人体阳气便发散到全身,从而令人感到肢体舒畅。饮酒难免醉酒,但白居易追求一种半醉之道,“赖有杯中绿,能为面上红。少年心不远,只在半酣中”。(《烧药不成命酒独醉》)饮酒而不伤身,颇合“饮食有节”的中庸之道。白居易也喜欢饮茶。《自题新昌居止因招杨郎中小饮》曰:“春风小榼三升酒,寒食深炉一碗茶。”古人多言“茶为万病之药”,《汉书·食货志》亦有酒为“百药之长”的记述。可见古人对于酒和茶的医药价值同等看重。饮茶能够驱散睡意,提神醒脑。《何处堪避暑》:“游罢睡一觉,觉来茶一瓯。”游览乏累令人入睡,睡醒之际若有清茶醒脑,便觉神清气爽。白居易还亲自种茶与煮茶。《香炉峰下新置草堂即事咏怀题于石上》:“架岩结茅宇,斫壑开茶园。”《睡后茶兴忆杨同州》:“此处置绳床,傍边洗茶器。”《谢李六郎中寄新蜀茶》:“汤添勺水煎鱼眼,末下刀圭搅麹尘。”种茶烹茶、清洗茶具,既锻炼了身体,又怡悦了心情。此外,饮茶还暗含道教修炼成仙的思想。陆羽《茶经》引壶居士《食忌》云:“苦茶久食,羽化。”《太平御览》引《天台记》云:“丹丘出大茗,服之生羽翼。”丹丘,即天台山别称,全真道教南宗即创立于此。这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茶的养生作用。茶还有解酒的功效。“桃根知酒渴,晚送一杯茶”(《营闲事》),说的就是以茶解酒。由此看来,茶与酒在白居易战胜疾病、安享古稀之寿的人生道路上,可谓作用良多。
“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
斋戒断腥是白居易的又一养生心得。据日本学者下定雅弘《白居易的斋戒》(下定雅弘《中唐文学研究论集·白居易篇二》第二章,中华书局2014年版,P63-70)所述,斋戒主要分为三类:其一是长斋月,为每年的正月、五月和九月;其二是十斋,是一月中特定十天的斋戒;此外还有各种临时实行的斋戒。应该说,白居易对于斋戒,是十分虔诚和勤快的。这一方面可以从白居易创作了大量斋戒诗文的事实中得到直接证明,另一方面,要让白居易这样一位嗜酒之人在一段时间内压制住饮酒的欲望,确实需要其付出身体和心灵两方面巨大的努力。在斋戒需要做到的“八戒”中,有两条就是“不饮酒”和“不非时食”。若是按照斋戒要求严格实行,一段时间内可以有效减少酒精摄入量,并能够督促斋戒者按时进食,促使作息更规律。因此,斋戒的意义,与“饮食有节,起居有常”可谓完全相合。白居易在担任杭州刺史后,便逐渐养成了斋戒习惯。《仲夏斋戒月》:仲夏斋戒月,三旬断腥膻。自觉心骨爽,行起身翩翩。始知绝粒人,四体更轻便。初能脱病患,久必成神仙。如按诗歌所述,则斋戒有效改善了白居易的身心状态,令其身体更为轻盈,心情更加放松,一些小病也因此不治而愈。再如《酬梦得以予五月长斋延僧徒绝宾友见戏十韵》:荤血还休食,杯觞亦罢倾。三春多放逸,五月暂修行。…… ……禅后心弥寂,斋来体更轻。不唯忘肉味,兼拟灭风情。明明前一阵子还过着稍显放纵的生活,但一到斋戒时期,白居易便如脱胎换骨一般,立刻切换到一种高度自律的修行状态。斋戒倒逼白居易暂时性地摆脱荤腥食物,以及停止过度饮酒行为。而这样做的有益结果,便是不仅消除了白居易的口腹之欲,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实现了净化,化解掉了白居易心中那部分过度的情欲,使其身心始终都保持在中庸平和的最佳状态。下定雅弘指出:“斋戒是白居易后半生生活中最重要的养生方式。”事实上,白居易直到自己去世的会昌六年(846),都一直坚持着斋戒行为。作于会昌五年(845)的《斋居春久感事遣怀》写道:“斋戒坐三旬。”可见即便年事已高,白居易依然恪守斋戒的时间要求,一点也不敢松懈。再如作于会昌六年的《斋居偶作》:是非一以遣,动静百无妨。岂有物相累,兼无情可忘。不须忧老病,心是自医王。可见,坚持斋戒使白居易达到了一种物我两忘的超越式境界。在人生的最后一年,白居易的身心状态已然进入化境,令人丝毫感受不到衰老和疾病对他的摧残,斋戒对于白居易养生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富有规律的日常作息,注重营养的清淡饮食,适度节制的品茶饮酒,以及自律甚严的斋戒断腥,是白居易主要的养生心得。可以说,白居易在日常生活中用他的实际行动,几十年如一日地践行着“食饮有节,起居有常”的古训。而这份先人的智慧,最终也给予了白居易这位虔诚的信徒以长寿的回馈。白居易的养生心得,对我们是富于启示意义的。生活在当代的国人,如能向白居易学习,怀着无限的敬意,切实践行中华先人的养生古训,个体身心肯定会更加健康,国家民族也将更有希望。(作者简介:刘怀荣,中国海洋大学教授;顾云骢,中国海洋大学2018级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