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屏球:“赵倚楼”“一笛风”与禅宗语言

——由杜牧等人对语言艺术的追求看经典语汇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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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屏球  

《唐摭言》卷七记:

杜紫微览赵渭南卷《蚤秋》诗云:“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吟味不已,因目嘏为“赵倚楼”,复有赠嘏诗曰:“今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灞陵鲸海动,翰苑鹤天寒。今日访君还有意,三条冰雪借予看。”紫微更寄张祜略曰:“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

晚唐诗坛这段佳话,流传甚广。宋书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类书《绀珠集》、《类说》、《白孔六帖》、《锦绣万花谷》,诗话《诗话总龟》、《韵语阳秋》、《唐诗纪事》、《诗人玉屑》以及多家诗集中也有转述。如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八曰:“赵渭南嘏才笔欲横,故五字即窘,而七字能拓。蘸毫浓揭响满,为稳于牧之,厚于用晦,若加以清英,砭其肥痴,取冠晚调,不难矣。为惜倚楼只句摘赏,掩其平生。”他认为后人只赏玩赵嘏这两句诗,反而掩没了赵氏诗才。这里透露出晚唐诗坛中一个重要信息:杜牧等人所认同的诗风就是像赵嘏与张祜这一类诗人所体现出的创作倾向,以“长笛一声人倚楼”为代表的这一类语言艺术在当时具有极大的接受效应。以下即以考察此事为基础来说明相关问题。

我们先对这段材料的本事作一考察,这涉及到杜牧与赵嘏交往的历史。借助今人考证成果可知他们至少有过四次交往,第一次,约在大和六年至七年(833—834)时,杜牧三十岁,为宣歙节度使沈传师巡官,试大理评事,赵嘏二十六岁左右,尚未有功名,寓居宣州,有游幕活动,曾向沈传师献诗《宛陵寓居上沈大夫二首》、《西峰即事献沈大夫》[1],两人可能因此而始有交往[2]。赵嘏由宣城荐赴进士试,结果失败,作有《下第寄宣城幕中诸公》,这“诸公”之中应包括杜牧。第二次是杜牧再到扬州与宣州时。开成二年(837)春夏,杜牧赴扬州探视生病的弟弟,后又赴宣州崔郸幕,为团练判官、殿中侍御史,次年冬赴京任职,在扬州、宣州活动了一年多时间。这一年杜牧与赵嘏交往较多,这可由两人一些同题诗中见出。如在扬州,杜牧有《题扬州禅智寺》,赵嘏有《和杜侍御题禅智寺南楼》;在宣州,杜牧有《题宣州开元寺》、《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宣州开元寺南楼》,赵嘏有《题开元寺水阁》。第三次,可能在会昌二年(842),即杜牧刺黄州的第二年秋,赵嘏再次进京赴进士试,途经黄州,可能又有与杜牧酬唱联吟之事。如杜牧有《齐安郡晚秋》、《郡楼晚眺感事怀古(自注:齐安郡)》,赵嘏亦有《齐安早秋》一诗。第四次,可能在大中年间,他们于长安相会,具体考证下文将展开,此处从略。杜牧与赵嘏相交有十多年之久,其交往活动又是以诗歌酬唱与交流为主要内容的。赵嘏《杜陵题杜侍御别业》一诗称“青云何路觅知音”,赵视杜牧为知音,杜牧对赵评价也甚高,如在文首所引的《雪晴访赵嘏街西所居三韵》一诗中,他表示在赵嘏诗中感受到了李、杜诗中那种气势与力量。可见,他们不仅相交甚深,在诗学上,也有很多共同语言。其次,需要考察赵嘏这一首诗的写作时间,这涉及到对本诗的理解,原诗曰:

《长安秋望》:云物凄清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鲈鱼正美不归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唐摭言》言本诗诗题是《早秋》,而在其他各种传本的诗题中都有“长安”二字。赵嘏在长安活动至少有三次,其中前两次是为赴进士试,一次是在大和六年(832),一次是在会昌三年(843)。最后一次应是他任渭南县尉时,其时约在大中三年(849)后。对照诗意,三次中唯最后一次与诗意相合。本诗后一联抒发了失意怀乡之情,其中用了西晋张翰见秋风而弃官归乡的典故。笔者认为完整理解这一典故是确定这首诗写作时间的关键。原典出自《世说新语?识鉴》:

张季鹰(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其见机。

后人用这一典故主要是取其不慕虚荣弃官归乡之意。显然,如果赵嘏没有官职,与此典是难以完全吻合的。故本诗写作应是在赵嘏得了渭南县尉官职之后的事。赵嘏于会昌四年(844)三十九岁时中进士,久未得官,至宣宗即位后,牛党得势,政坛换班,赵嘏才得机获此一职。据谭优学、陶敏先生考证其得渭南县尉一职,可能是大中三年后的事。其时,他已四十四五岁了。这个年纪才进入官场的最低层,自然是不得意了。这种失望情绪,在其他诗中也有表现,如其《别牛郎中门馆》诗云:

整襟收泪别朱门,自料难酬顾念恩。招得片魂骑匹马,西风斜日上秋原。

赵嘏对此结果是很伤感的,《长安秋望》中的情感无此消沉,但是失意之调是相似的。据此可基本推断《长安秋望》是赵嘏任渭南县尉后的作品。赵嘏终于渭南县尉一职,而杜牧卒于大中六年(852),故本诗形成的时间应是在大中三年与大中六年之间。本诗颇有厌官之心,大中三年,赵嘏初得渭南尉一职,似不应有此感受。本诗当作于任职一段时间之后了。

关于此事,还可由高丽《十抄诗》收有的赵嘏佚诗《早春渭津东望》得到佐证:

烟水悠悠霁景开,俯流东望思难裁。乡连岛树潮应满,月在钓船人未回。带雪鸟声先曙动,度关春色犯寒来。相逢尽说长安乐,夜夜梦归江上台。[3]

本诗应是赵嘏在渭南职上所作。诗言“早春”,并言“夜夜梦归”,这表明他任渭南一职时间不短。将《别牛郎中门馆》、《早春渭津东望》、《长安秋望》三诗综合起来考察,可以看出他在渭南任上至少经历了秋——春——秋这几个阶段。故又可将本诗写作时间缩小到大中四年秋至大中六年秋这一范围内。

最后,我们再看杜牧评赏本诗的时间。杜牧在这段时间里有二次在长安任职,一是大中三年,杜牧由睦州刺史调司勋员外郎并兼史馆修撰,但到了次年秋天即出京任湖州刺史了。此次任京职仅一年多时间,经历了大中三年与四年两个秋季。杜牧《上周相第三启》曰:“今年七月,湖州月满,敢辄重书血诚,再干尊重,伏希怜悯,特赐比拟。”他要求于大中四年七月湖州刺史任满后接任此职,其《新转南曹未叙朝散出守吴兴书此篇以自见志》言:“越浦黄甘嫩,吴溪紫蟹肥。”《将赴湖州题菊亭》言:“遥知渡江日,正是撷芳时。”江南秋果尚嫩,京城菊芳未盛,这应正是初秋之时,故大中四年秋,他基本不在京城。后一次是杜牧大中五年秋入长安拜考功郎中、知制诰,次年迁中书舍人,在这一年九月杜牧病归樊川山庄,十一月即逝世。依上考述,大中三年,赵诗尚未写成,当无此事。大中四年时间过短,也不太可能,所以,他激赏赵诗一事很可能发生在大中五年秋至大中六年十一月前之间。又杜牧有《秋晚与沈十七舍人期游樊川不至》一诗,缪钺先生考证,本诗作于大中六年秋。赵嘏可能也在这一年写诗给沈询,此即《访沈舍人不遇》,诗云:“溪翁强访紫微郎,晚鼓声中满鬓霜。知在禁闱人不见,好风飘下九天香。”由第二句看也似作于秋天,据此可推断大中六年秋赵嘏亦到了长安。沈询是沈传师之子,杜、赵、沈都是二十年前宣州幕的故交。大中六年,赵嘏渭南县尉已秩满,转求故交,寻找出路,也属常情。裴延翰《杜樊川文集序》言:“上五年冬,仲舅自吴兴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诰,尽吴兴俸钱,创治其墅。出中书直,亟召昵密,往游其地。”可以想象,当时杜牧之樊川别业已成为长安文学沙龙。如温庭筠亦曾参与其中,其《华清宫和杜舍人》,即是一例。赵嘏于此处得一佳评,也能马上传播开去。赵诗之名后为宣宗所知,可能即与杜牧的赏评有关。因此,将“赵倚楼”之事定在大中六年秋是比较合理的。

明确这一问题,其意义就在于我们据此可以确定以下问题:赵嘏此诗是他晚年的成熟之作,是他多年艺术探索的结晶。杜牧的赞赏也是在他对赵嘏创作充分了解的基础上作出的,不是一时随意之语,其中凝聚了积累多年的艺术体悟,这一赞语也是他诗学观念的一种体现。

杜牧最赏赵嘏“长笛一声人倚楼”一句,固然是这一句中“倚楼闻笛”意象具有独到的艺术魅力,如明陆时雍《唐诗镜》卷五十评此曰:“景色历寂,意象自成。”另外,还在于杜牧对其艺术用心有着独到的体会,在创作中也作过多次尝试,曾追求过类似的诗境。以下利用缪钺《杜牧年谱》与笔者的辨析,将相关诗句编年摘抄如下:

大和七年(833)

1.《润州》之一: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

2.《寄题甘露寺北轩》:孤高堪弄桓伊笛,缥缈宜闻子晋笙。

3.《为人题赠》之一:谁家楼上笛,何处月明砧。

开成三年(838)

4.《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5.《题元处士高亭》:何人教我吹长笛,与倚春风弄月明。

会昌元年(841)

6.《重到襄阳哭亡友韦寿朋》:重到笙歌分散地,隔江吹笛月明中。

会昌四年(844)

7.《登九峰楼》:晴江滟滟含浅沙,高低绕郭滞秋花。牛歌鱼笛山月上,鹭渚鶖梁溪日斜。为郡异乡徒泥酒,杜陵芳草岂无家。白头搔杀倚柱遍,归棹何时闻轧鸦。

8.《秋夜与友人宿》:寒城欲晓闻吹笛,犹卧东轩月满床。

虽然,以上的排序是不能确定的,但是,我们仍可看出杜牧在创造这一意象上艺术追求的过程:第一、二首诗中都写了“桓伊笛”,重在典故中的用意,笛声在诗中只是道具,并无具体的描写。第三首类似乐府艳歌,属于代言体,以“楼上笛”与“月明砧”对应,写出闺中少妇内心的孤寂。诗中意象由笛声、楼台、明月、砧声这些要素构成。明月、砧声,是一种传统的怨妇意象背景,杜牧在其中加上“楼上笛”这一元素,拓宽了意象组合空间,颇有创意,但是,笛声与砧声两者是不协和的,人为牵合的痕迹很明显。在其他诗中,笛声意象是独立的,并不与其他声音相混,并渐渐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组合要素,这就是夜笛、明月、楼台或江水以及若隐若现的孤独的闻笛者。值得注意的是第四与第五首。在这两首诗里,又增添了风这个景物要素,通过写风,将笛声的悠扬写得更加传神,富有动感。第七首中有“牛歌鱼笛山月上”、“白头搔杀倚柱遍”,其“倚柱听笛”的意象,与赵嘏“人倚楼”一句已很接近了。足见,在杜牧的艺术思维中,一直在追求富有新意的语汇组合,已经捕捉到“闻笛”这一意象的要妙之处,并已接近了赵诗中的艺术要素。

我们再从赵嘏这方面看,在赵嘏现存的二百多首诗里,写笛声的句子也不少,如:

《遣兴二首》:读彻残书弄水回,暮天何处笛声哀。

《忆山阳》:芰荷香绕垂鞭袖,杨柳风横弄笛船。

《送剡客》:扁舟几处逢溪雪,长笛何人怨柳花。

这些诗都是写远处笛声,其意象要素也没有超出“江月笛声”的传统模式,远不及“人倚楼”一句。由两人交往时间看,我们有理由相信赵嘏可能看过杜牧“一笛风”那首诗。其《长安秋望》一诗写于大中三年(849)后,距杜牧“一笛风”一诗写作时间(838)有十年多。在这段时间里,赵嘏历经科场磨练,其律诗技巧当然也有了发展。“人倚楼”一诗,虽然有刻意求对的凿痕,不及杜诗浑融。但两者在结构上极类似,不能排除赵诗受到了杜诗影响的可能性。杜牧独赏此联,既是取其诗中之精华所在,也是缘于两者艺术用心的相通。杜牧也写过一首《长安秋望》绝句,曰:

楼倚霜树外,镜天无一毫。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

诗中表达了对天高气爽的独特感受,写出了天爽气清之中的动感。赵诗全篇并未超出习见的咏秋模式,而“人倚楼”一联以新颖的意象组合于空寥之秋景中传达出孤寂之人心。现已难确认杜、赵两诗孰先孰后,但是,仍可见出两者的相通之处及两人艺术追求的一致性。与杜牧的“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相比,两者相似处是上下句都以壮阔之景象与清寂之场景形成鲜明的对比。以壮大之景衬孤独之人,这原是杜甫诗中常见的意象,如“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之类就是如此。这种大象与悲情的组合,易形成一种冲击力,强化了诗人的感受;而景物大小的对比,能形成一种空间感,可充分调动读者的艺术想象。杜牧、赵嘏等人可能都曾得到杜诗的艺术滋养。两者不同之处在于赵嘏这一联写到了人的活动,勾勒出一个极具传情功能的戏剧场面。可以说,“人倚楼”一联的成功,是赵嘏多年来对语言艺术不断追求的结果,也是他们相互切磋与相互影响的结果。

对赵诗,后人也多肯定这一句,而少提及全诗。如清人纪昀所说:“三、四佳,余亦平平。”[4]杜牧对本诗的评价也应与他们近似。十年前,他曾充分调动艺术思维创作出“落日楼台一笛风”一联,对描写笛声的句子应该比较敏感,对其中的创新之处感受最切。在“闻笛”这一意象的创造上,杜、赵显示出了一种相通的艺术追求,细言之,这包括了以下几个方面:一、寻求新的景物要素,通过新的景象组合,改变传统意象模式;二、注重对当下景象的点化,选取印象最深而最有代表性景物作具体描写,尽可能调动读者的想象;三、不用僻字生词,尽可能采取最常见的普通词语,以最简明的语言构造丰富形象的语象。总之,增加新元素,寻求新组合,是他们主要的手法。以鲜明的意象将读者带入具体的情景中,是他们一致的艺术追求。这种思维不再是寻求物、意、词之间的直接单线联系,而是更注重语象之间的联系,设法引导读者进入特定的情境之中,从而能超越语词形态而回归到语意本体。

对以上结论我们还可在杜牧对张祜的评价中得到印证。杜牧与张祜在诗歌艺术上也很投缘,张祜诗中也有不少吟笛的内容,如:

《笛》:雁起雪云夕,龙吟烟水空。

《塞上闻笛》:一夜梅花笛里飞,冷沙晴槛月光辉。北风吹尽向何处,高入塞云燕雁稀。

《华清宫四首》: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长安感怀》:更闻玉笛吹明月,一曲风前泪满巾。

首句是笛声音乐形象,后面写由笛声引起的联想,意象结构与表现方法与传统模式区别不大。值得关注的是第二首,诗中表现了笛声的音乐形象。《梅花弄》,原是笛曲名,诗人写由笛声联想到梅花四处飘落的景象。这对前人“怨杨柳”的构思作了一个改变。第二首中笛、月、风三种景物组合,也显示与杜、赵相似的思维与艺术触觉。又如张祜在当时影响最大也最为杜牧赞叹的是《宫词》一诗,诗曰: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自倚能歌日,先皇掌上怜。新声何处唱,肠断李延年。

杜牧有《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赞曰:“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唐人写宫女悲剧的作品甚多,本诗在立意上也未见有特别深刻的地方,但是前二句却极成功。数字的反差,概括出了宫女悲剧的命运及内心的感伤,以后李后主词“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颇借其意。杜牧对这一联的肯定也得到当时另一位诗人许浑的赞同,其《高蟾先辈以诗笔相示抒成寄酬》曰:“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唯应杜紫微。”[5]杜牧有发现的眼力,能够从看似寻常的诗句中发现精彩之处,是因为他与对方的艺术思维是相通的。与评赵嘏诗一样,杜牧对这一创作情境也有过切身体验,如杜牧的《题桃花夫人庙》所写的息夫人情感形态与张祜诗中的老宫女是相近的,其曰: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几度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堕楼人。

后人对本诗评价也颇高,宋人许彦周以为二十八字,可作史论[6]。杜牧以绿珠之事作衬,突出息国夫人的亡国悲情,有伤感也有翻案,立意之奇是其成功的关键,但是语言上急缓起伏,问答交错也是一重要因素。第三句在探寻历史答案中体现了一种感叹思索的神韵。上下问答式的结构与章法,又是其创新处。张祜此诗比杜牧绝句更有传播效应,这固然是与张祜精通音乐有关,而其中创造性的语言艺术也是其成功的主要原因,其中“三千里”“二十年”与杜牧“千家雨”“一笛风”一样,都是借数字对比增强了艺术效果,对这一妙语,杜牧当然深有体会。

杜牧的时代,元和新变诗风仍在继续,这一新变总的趋向是追求诗风的个性化,并表现为尚俗与尚奇这两个极端化的倾向:李贺的奇诡怪丽之风与元、白的浅俗浮艳之风。杜牧既受到这股新变潮流的推动,力求变化,同时,又对这两种极端化倾向有所不满。他在《献诗启》中自言:“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如缪钺先生所说:“所谓‘奇丽',可能是指李贺的诗风,而所谓‘习俗',大概是指元稹、白居易等‘杯酒光景间小碎篇章'的‘元和体。'”[7]对此,我们仅取几句涉及笛声的诗句作一比较即可看出。如李贺《昌谷诗》中有曰:“风桐瑶匣瑟,萤星锦城使。柳缀长缥带,篁掉短笛吹。”又其《平城下》中云:“塞长连白空,遥见汉旗红。青帐吹短笛,烟雾湿画龙。”竹枝自然成笛,笛声与烟雾、龙旗相伴,其以丽辞写怪象的创作特点同样也在不经意处表现出来了。又如《白氏长庆集》卷十四《江上笛》曰:“江上何人夜吹笛,声声似忆故园春。此时闻者堪头白,况是多愁少睡人。”如《元氏长庆集》卷十七《汉江笛》言:“小年为写游梁赋,最说汉江闻笛愁。今夜听时在何处,月明西县驿南楼。”两诗先写明笛声的主题,再写闻笛思乡的情感,语意明朗,情思清晰,不作晕染与烘托,这与元、白尚俗求易的风格也是一致的。

通过这样的简单比较,我们可以看出:杜牧所肯定的正是他自己所追求的艺术境界。其得意之句“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与他赞赏的“寒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都体现一致的艺术倾向,即以简明的语词构造出鲜明的艺术意象,这一种语言意象,一方面含有新颖独到的艺术技巧,如“千家雨”与“一笛风”、“三千里”与“二十年”、“残星几点”与“长笛一声”的数字对比,“深秋帘幕”与“落日楼台”、“雁横塞”与“人倚楼”的景象暗明与大小对比,都体现出了独到的艺术创造力;另一方面,这种语言意象既无怪异的夸张,又不是平淡的叙述,它是对寻常景象作了独特的取舍与组合,这是诗人长期观察与体验的结果,故形成一种强烈的表现力与概括力。简言之,这就是注重对常见景物、日常词汇独到的组合,既不怪又不凡,富有新意,这可能就是他强调的“高绝”吧。清人吴汝纶在评杜牧一诗时曰:“起四句极奇,小杜最喜雕制奇语也。”[8]其奇不在造象之怪与语词之异,而在语汇新颖的组合中产生出人意料的美感效果。

我们之所以要对这几句诗作如此详细的考辨与阐述,是因为这些事关涉到中国古典诗歌发展的一个重要问题:诗语的经典化。由中国古典诗歌语言艺术发展看,杜牧等人的这种追求也是古典诗歌在格律化后的发展趋势。近体律诗是一种在字数与结构上都有严格限制的诗体,诗人必须对有限的文本空间作最大限度的开发。故在其发展之初,多借用赋体骈文句法,语象与典故的密集化是其主要特征,但又因过于滞重而少了歌吟的流利。所以,中唐之后,律诗语言的口语化也成了诗人努力的方向。其成功者如刘长卿、许浑、郑谷即属如此。然而,日常语汇数量有限,频繁使用后,难免重复,以至形成科场流俗之调。因此,寻求常用语汇组合的变化,则成了律诗创新与突破的路数。唯因如此,每当出现了成功的组合之后,则形成极大的接受效应,以至成为一种经典语汇。这一点,我们从后人对杜牧“一笛风”一联的接受效应中可以看出。此句的成功,在于他一反传统的夜笛意象,而写秋雨中夕阳下由楼上随风飘落的笛声。明月换成夕阳,静夜换成雨天,整个情景的格调与色彩完全改变,于都市的繁华之中写出了作者落寞的心境。当然,“千家雨”对“一笛风”,这一绝妙的对仗也体现了诗人练字置词的语言功力。传统意象是江、月、楼、笛四要素,杜牧此联不仅有改换,而且还有增加,改换的是将月改成日,增加的是雨与风。同时,这一联又与上联“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相应,在写景之中,表达了对历史兴替演变的感慨与思考。这种思考并不是一种明确的结论,而是一种无尽的感慨,它无法以明确的结论性的语言来表达,在他的眼里历史有时就像千门万户,阵阵秋雨,热烈之中而带有一种迷蒙,有时又像落日时分由楼台上传来的一声笛音,绚丽而又哀婉悲凉。前文已指出,诗人的这一联是在他经过多次创作尝试后才得到的一种新的意象组合。这既是诗人的巧思所致,也是由特别场景激发而成的。诗人既言深秋,又言见到“草连空”“云淡风闲”,显然不像是深秋的凄清萧杀之状,应是仲秋之时。另外,“千家雨”与“落日”同时出现,应是气象学上所说的“太阳雨”,这是一种少见的气象现象。特殊的景物激发了诗人的创造力,同时着意求变的艺术思维也使之能捕捉到这一妙景,此联可谓自然与人力的合成。后人或不解此。《冷斋夜话》卷一记了一则苏轼的评论:

东坡尝曰:“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之悟,而俗人亦谓之佳。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又曰:‘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又曰:‘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皆如寒乞相,一览便尽。初如秀整,熟视无神气,以其字露也。”

苏轼崇陶,他认为此句与陶诗相比,因露出字词加工的痕迹,所以无神气。且不说其结论正确与否,此处有明显的艺术加工成分显然是不争的事实。苏轼引此诗作为陶诗反面的例子,也可证明本句在当时影响之大。

关于这种创新性的语汇被经典化的过程,可由其他相关引用材料中见出。如宋元流传颇广的类书祝穆《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卷二十三“笛”目下将“落日楼台一笛风”与“长笛一声人倚楼”都列入其中。又如,“落日楼台”“一笛风”作为一种新鲜的词语组合,也不断为后人所袭用,以下仅列举宋时的几例:

王安石《松江》:五更缥缈千山月,万里凄凉一笛风。(《王荆公诗注》卷三十七)

惠洪《残梅》:残香和雪隔帘栊,只待江头一笛风。(《石门文字禅》卷十六)

李纲《上饶道中杂咏三首》:漠漠烟村一笛风,溪山都在夕阳中。(《梁溪集》卷六)

文同《房公湖》:高秋林木形容老,落日楼台彩绘明。(《丹渊集》卷九)

范成大《寄蜀吴庭珍太守》:春风城郭千家柳,落日楼台四面山。(《范太史集》卷二)

陆游《重九会饮万景楼》:落日楼台频徙倚,西风鼓笛倍凄悲。(《剑南诗稿》卷四)

杨万里《宿张家店》:督邮不敌客愁浓,那更愁宵一笛风。(《诚斋集》卷二)

《墨庄漫录》卷五引王安石姑诗曰:絮如柳陌三春雨,花落梨园一笛风。

《鹤林玉露》卷三:“近时胡仲方《落梅诗》云:‘自孤花底三更月,却怨楼头一笛风。’”

《类说》卷十八:“僧仲殊润州北顾楼赋诗曰:‘北顾楼前一笛风,碧云飞尽建康宫。’”

这种新鲜的语言意象是富有生命力的,它的审美价值为人认可后就能嵌入到诗人的艺术思维中,从而孳乳与生发出各种相关的意象,成为一种习用的抒情语汇。这是古典诗歌语言发展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当一种新颖意象为人接受之后,又成为一种固定的词组与结构而为后人沿用,以至形成特定的抒情模式,即物象的组合与情意的表达形成了一种特定的对应关系,这些意象模式已构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特有的象征形式与经典化的艺术语汇。如此后的“鸡声茅店月”、“杨柳岸,晓风残月”、“枯藤老树昏鸦”等等都是如此。这些经典语汇是对特定生活场景的提炼,浓缩了人们在特定生活场景中的情绪与心理,它们既是特定时期艺术倾向的反映,又是其中最具艺术效应的成功者。细研这些意象模式的形成过程,对于解读它们的文化象征意蕴也是非常必要的。

关于这类经典语汇的影响,我们还可以从禅宗文献中看出。杜牧“一笛风”一联,在禅宗文献中反复出现,如:

(浮山法远禅师)上堂:“诸佛出世,建立化门,不离三身智眼,亦如摩醯首罗三目。何故?一只水泄不通,缁素难辨。一只大地全开,十方通畅。一只高低一顾,万类齐瞻。虽然若是,本分衲僧陌路相逢,别具通天正眼始得。所以道,三世诸佛不知有,却知有。且道狸奴白牯知有个什么事?要会么?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9]

禅家的思维方式多是以反逻辑、非常理的方式破坏人们的定势,引导人们体悟“空”“无”之本性,如此处前一句问:为什么无性之物有佛心?他引用这一联诗,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一问题,目的是要引导人们跳出执着于最终答案的思维定势,让人们在品味这一联诗境时对佛心有所体悟。法远是北宋人,与欧阳修有交往,当解诗道,此后的禅师可能多受他的影响。

(秀州崇德智澄禅师)上堂:“觌面相呈,更无余事。若也如此,岂不俊哉!山僧盖不得已曲为诸人,若向衲僧面前,一点也着不得。诸禅德,且道衲僧面前说个什么即得?”良久曰:“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10]

《续传灯录》卷十:(福州白鹿山仲豫禅师)开堂日问答罢,师乃曰:“设使言中辩的句里藏机,意思交驰并同流浪,何故吾祖之道岂其然乎?若是上根作者,独步丹霄临机大用,把住涓滴不漏,放行乃浪涌千江,踞地全威壁立千仞,得不英灵自己荷负宗门,直饶恁么未称衲僧,且道衲僧有什么奇特。”良久曰:“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嘉泰普灯录》卷十:(舒州真乘灵峰慧古禅师)上堂:“瞻仰尊颜巾子峰,寂然不动证圆通。善财别后无消息,落日楼台一笛风。”

《联灯会要》卷十七:(福州龟山弥光禅师)示众云:“月生一,一言勘破维摩诘。月生二,百草头边恣游戏。月生三,白牯狸奴解放憨。放行则锦上添花,把住则真金失色。敢问大众:把住好,放行好。”良久云:“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续刊古尊宿语要》[11]第一集:(泐潭英禅师语)且道:“不落笑具一句,作么生道。”良久云:“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或庵体禅师语)师云:“古人大似钉桩摇橹,把缆放船,觉报裂转面皮,终不向半生半灭处。与诸人相见,会么。童顶云衣野兴浓,清斋淡话有何穷。春归檐幕千家雨,月满楼台一笛风。涂灰抹土添光彩,社舞村歌笑已躬。堪笑当年呆得好,百无一解诉心空。众星拱北水朝东,月落千江体一同。……”

以上有两句稍作改编,意思大致相近,禅门看重本联中明暗、静动、多少这类对比鲜明的语象,以及那种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境。这种语汇能产生出一种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与禅家思维是相通的,所以,它成了禅家常用语汇。引唐诗说禅,是禅门常用的方法,他们所选择的诗句,既是与禅理相通的,又是流行的成功之作,故这一事例既可说明杜牧这一联诗构思的独特,亦可证明杜牧这类诗句具有很大的传播与接受效应。

中唐之后,以常用词汇描写当下景象,是律诗科场化与大众化的主要倾向,稳定的节奏与对仗的程式,限制了语言的变化,因此,语词组合的新颖性则成了诗歌发展的一个重要创新点。以新颖的组合表现出日常场景的艺术美感,是多数诗人用心之所在;以简明的语词剪取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片断,也成为一种主要的表现方式,其中如“人倚楼”“一笛风”之类描写,因极具表现力而为人认可并接受,从而成为古典时代一种经典性的语言符号。古典诗词的发展就是由这种符号系统的繁衍构成的。因此,一个个解剖这些符号形成的过程与原因,对于认识古典诗词的艺术构成是极有意义的。

注释:

[1]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晚唐卷》,辽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60页。

[2]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赵嘏行年考》,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93页;缪钺《杜牧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页。

[3]查屏球整理《夹注名贤十抄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6页。

[4]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55页。

[5]张祜此句也化用前人成句,大历诗人耿??有《渭上送李藏器移家东都》:“求名虽有据,学稼又无田。故国三千里,新春五十年。移家还作客,避地莫知贤。洛浦今何处,风帆去渺然。”

[6]许顗《彦周诗话》:“杜牧之《题桃花夫人庙诗》……仆谓此诗为二十八字史论。”

[7]缪钺《樊川诗集注》序,《樊川诗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页。

[8]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616页。

[9]《五灯会元》卷十二,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16页。

[10]《五灯会元》卷十六,第1046页。

[11]宋晦堂师明编,全书六卷,收入《续藏经》第二编甲第二十三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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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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