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名杜牧的《清明》,究竟属唐属宋,笔者2021年偶遇机缘参与讨论。迄今发表了两篇小文:《杜牧〈清明〉是宋诗吗》(《光明日报》2021年5月24日13版,以下简称《杜牧〈清明〉》)、《文献辨伪的歧路与杜牧〈清明〉的追踪认证》(《江汉论坛》2022年第3期,以下简称《追踪认证》)。近来有幸读到谢海林教授对拙文《杜牧〈清明〉》的质疑文章:《〈清明〉诗的作者是杜牧吗》(《光明日报》2022年5月30日13版)。鉴于目前情况,有必要续写一文,对这一知名度极高的传统大众文化产品,进行事实确认。三文一以贯之并渐次推进的观点与结论是:《清明》是“戊辰年”(848年)杜牧“泊秦淮”之后,在“清明时节”游历古都金陵所作。并非谢文所维持的陈尚君教授的前后主张:“南宋后出现于民间”的“南宋诗说”和“写于宋代”的“宋诗说”。本文将力争多述事实,无事实不推论,无逻辑关系不征引。
《清明》宋诗说的悖论
《清明》宋诗说存在一个悖论:如果因为清代学者所编的《全唐诗》未收此诗,《清明》就是伪唐诗的话,那么,现代学者所编的《全宋诗》未收此诗,《清明》也是伪宋诗吗?可见《全唐诗》与《全宋诗》收或不收《清明》,都不能作为《清明》属唐属宋的依据。
事实也有反转。虽然挂名“康熙圣祖仁皇帝”的《御定全唐诗》没有收录杜牧《清明》,但后来同样挂名康熙帝的《御选唐诗》卷三十“七言绝句”类“杜牧”名下,补收了《清明》。末句清人注释引《童子诗话》:“朱陈村有杏花一百二十里。”又引《池州府志》:“府城秀山门外杏花村,杜牧诗即此。”不过,注文里的两个杏花村,在确认上是相互否定的。
金陵杏花村与杜牧《清明》的因果逻辑关系
谢教授说:“罗文又紧扣宋初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十昇州所记‘杏花村在(江宁)县理西,相传为杜牧之沽酒处’……这也并非无懈可击,因为杏花村的属地与《清明》必为杜牧所作,二者不存在因果逻辑关系。假设《太平寰宇记》所载为真,也只是记录杜牧沽酒杏花村,而未引用《清明》诗。”谢文误读了:《杜牧〈清明〉》只是强调“‘杜牧沽酒于杏花村’的传说产生在‘五代前’”。
现在特别重申:“杏花村”+“相传”+“杜牧之”+“沽酒处”,足以证明《清明》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在当地早有流传,而且首度表明是杜牧诗篇。首先,“沽酒”之人可以是任何人,为何偏偏是诗人“杜牧之”?“沽酒”之地可以是“张村”“李村”“桃花村”,为何偏偏是“杏花村”?其次,谢文所谓“杏花村的属地与《清明》必为杜牧所作,二者不存在因果逻辑关系”,不对,因为引文抽掉了“沽酒”亦即《清明》诗中的“酒家”。一旦“杏花村酒家”与“杜牧沽酒”连为一体,“《清明》必为杜牧所作”就存在因果逻辑关系。再次,乐史没有引用《清明》原句,不等于没有包藏《清明》。以北宋末何应龙的《老翁》诗为例:“杏花村酒家家好,莫向桥边问牧童。”不仅没有直接引用《清明》的原句与原题,更没有点出杜牧之名。可是南宋末此诗却有《唐宋千家联珠诗格》编者的评语:“翻‘借问酒家有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语意。”《老翁》诗的“杏花村酒、家家、问牧童”9字,见于《清明》。既然《老翁》尽管没有《清明》的原句与原题,但却包藏《清明》,那么,乐史之记的“杏花村”+“相传”+“杜牧之”+“沽酒处”,包藏《清明》的“酒家何处”+“杏花村”+作者“杜牧之”,因果逻辑何处未能成立?
早在《太平寰宇记》之前,小杜牧约33岁的韦庄,其诗《柳谷道中作却寄》的“马前红叶正纷纷,马上离情断杀魂。晓发独辞残月店,暮程遥宿隔云村”,已有“纷纷、断、魂、遥、村”六字三韵,且其顺序与《清明》完全同步。“遥宿隔云村”也与“遥指杏花村”即投宿杏花村命意相同,甚至“马前红叶”“隔云村”也与杜牧《山行》的“白云深处有人家”、“霜叶红于二月花”所述高度一致。如果不承认韦庄此诗存在杜牧的影响,显然是相当不明智的。同理,如果“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是宋诗或南宋诗,南唐的江宁民间会流传杏花村“为杜牧之沽酒处”一说吗?
杜牧确定无疑游览过古都金陵(今镇江唐时亦称金陵,本文不涉及):《泊秦淮》说“夜泊秦淮近酒家”、《江南怀古》说“戊辰年(848年)向金陵过”、《江楼晚望》说“山凿金陵万仞空”,是民间传说产生的根本原因。那么,杜牧沽酒于金陵杏花村的事实,是否发生在“清明时节”呢?《江楼晚望》云:“初语燕雏知社日,习飞鹰隼识秋风。”低飞的燕雏初语于春分前后的春社之日,高翔的鹰隼已经见识了去年的秋风。“社日”的信息,完美地解决了同一个金陵春天的4大问题:1.春分之后15天是清明,杜牧已在清明之前到达金陵。“泊秦淮”时“烟笼寒水月笼沙”,烟汽弥漫,月色朦胧,空气湿度特别大。农谚云:“扑地烟,雨连天。”“早晚烟扑地,苍天有雨意。”预兆近期将有连天春雨,符合“清明时节雨纷纷”。2.公元848年春分是夏历二月初十,清明是二月二十五(王怀双《中华通历》隋唐五代卷)。二月雨天,气温骤降,符合“路上行人欲断魂”。3.江南二月,杏花已开,“杏花村在(江宁)县理西,相传为杜牧之沽酒处”,村名与村景皆符合“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4.杜牧沽酒于杏花村虽然也涉及金陵之外的某些地区,但一律没有早于《太平寰宇记》旧稿的记载,更重要的是抚州籍的乐史在金陵担任过南唐秘书郎,属于非金陵籍的金陵官记金陵事,排除了为桑梓争光的私心与动力。
韦庄诗的六字三韵,为何能与杜牧《清明》完全同步?《追踪认证》也没有找到最佳答案。现在考虑3种可能:1.韦庄、杜牧同在杜陵樊川有旧居,韦庄《过樊川旧居》云:“却到樊川访旧游,夕阳衰草杜陵秋。”韦庄可能已在少年时代的某个清明时节接触过当地口传版的《清明》。2.韦庄与杜牧志向性情相近而喜爱《清明》。杜牧《郡斋独酌》说“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韦庄《关河道中》说“平生志业匡尧舜”。宋祁《新唐书·杜牧传》说杜牧“不为龊龊小谨”,北宋《宣和书谱》卷十一称韦庄“不以小节自拘”。3.杜牧写有《台城曲二首》,韦庄则有七绝名篇《台城》。证明韦庄有意追寻杜牧的金陵游踪,并在金陵接触到“杜牧《清明》”。南宋诗人万俟绍之,曾在七绝《金陵郊行》中选用了《清明》的诗体、诗意与诗韵:“快提金勒走郊原,拂面东风醒醉魂。好景流连天易晚,来朝更过杏花村。”《金陵郊行》的选择,应该是源于《太平寰宇记》涉及杜牧《清明》的民间传说。但韦庄并没有将《清明》视为杜牧诗极品,后来编唐诗选本《又玄集》,收杜牧诗5首,七绝1首为带有家国兴亡感慨的《秦淮》,即《泊秦淮》,而非个人风雨旅途体验的《清明》。《清明》后来举国传诵,一是“清明时节雨纷纷”这一节令气象的广泛存在,得到了南北大众的一致认同。二是一年一度“清明时节”的节日氛围,周期性刺激了爱诗民族的重复传诵。三是诗人个体的真实体验,激发了历代读者群体的想象体验。四是牧童遥指杏花村酒家的远景画面,温情而美丽。《清明》独有的身心冷暖与艺术魅力,轻松俘获了既讲究精神追寻又不舍弃世俗欢乐的国人之心。
乐史之记与宋祁之词的释疑
谢文说:“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十昇州所记‘杏花村在(江宁)县理西,相传为杜牧之沽酒处’……笔者查核中华书局1999年影印《宋本太平寰宇记》和中华书局2007年王文楚点校本《太平寰宇记》,亦一无所获……可见,罗文以乐史《太平寰宇记》来推定北宋初年已将《清明》归于杜牧,难以令人信服。”关于《太平寰宇记》的版本差异,《追踪论证》已有较为详尽的考辨,不赘。“杏花村……相传为杜牧之沽酒处。”正文见王文楚点校本第四册第1780页,校勘记见同册1802页。谢教授“一无所获”,是否浏览太快?
谢文又疑:“若《锦缠道》为宋祁所作,情理上也讲不通,因为宋祁于1061年去世,田槩熙宁六年(1073年)三月编定《樊川别集》,如果宋祁见过《清明》,而于《锦缠道》下阕化用为:‘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同样博闻强识且编有《京兆金石录》的田槩焉能不知?”此疑未说田槩和宋祁的公私关系达到了什么状态。只有具备一个前提:田槩对《新唐书》主笔宋祁有关杜牧的全部资料了如指掌,更对宋祁的全部创作一一过目,“田槩焉能不知”方能符合逻辑。宋祁(见上图)括李商隐《无题》基于偶遇佳丽的趣味欣赏与情景需要,(见上图)括杜牧《清明》则是基于清明春游的趣味欣赏与情景需要。宋祁涉及清明春游的《锦缠道》“醉醺醺”6句,12字见于杜牧《清明》。南宋时期,刘过《村店(其一)》的“一坞闹红春欲动,酒帘正在杏花西”、马子严《归朝欢·春游》的“听得提壶沽美酒,人道杏花深处有”、张炎《杏花天》的“不教枝上春痕闹……谩遥指、孤村自好”,以及《风入松》的“却笑牧童遥指,杏花深处人家”,都一再将含有“杏花”“孤村”“深处”“酒”的《锦缠道》,视为关联“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宋祁词。当然,宋祁(见上图)括杜牧《清明》的《锦缠道》,传奇色彩与艺术质量,远远不如他本人(见上图)括李商隐《无题》的《鹧鸪天》。艺术上的整体平庸,应该是《锦缠道》没有出现在“宋人选宋词”之中的唯一原因。
依据前述并参阅《追踪论证》,从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到韦庄诗的六字三韵,再到晚唐五代金陵民间的“杏花村……相传为杜牧之沽酒处”、宋祁的“醉醺醺、尚寻芳酒。问牧童、遥指孤村道:‘杏花深处,那里人家有’”、秦观的“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米芾的“牧童错指是孤村”、谢逸的“杏花村馆酒旗风”、何应龙的“杏花村酒家家好,莫向桥边问牧童”。始于晚唐,终于北宋,《清明》诗语的传播踪迹班班可考。关于秦观《满庭芳》词韵的“纷纷、村、魂”袭用杜牧涉及“杏花”的《清明》诗韵,除了《追踪论证》的证据之外,杜牧另诗七绝《杏园》可作新证:“莫怪杏园憔悴去,满城多少插花人。”秦观《画堂春》则云:“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杜牧身份就包藏在秦观的相关词语之中。
关于《清明》的诗题、作者及文本传播
谢文说:“罗文以为诗题《清明》可能是由首句的前二字‘清明’摘录而成……众所周知,唐代诗人对诗题拟定已有高度自觉,更不用说宋人。”奉答如下:
1.诗题涉及作品原态以及作品在不同渠道传播过程中发生的变异、增殖、耗损、记录、处理等问题,题为《杏花村》的可能性,《追踪认证》已有解释。这里稍作展论:作为可能纸本传播和口头传播并行的《清明》,可能题为《清明》(《千家诗》),也可能题为《杏花村》(《锦绣万花谷》),也可能有诗无题(《古今合璧事类备要》),也可能同一个编者同时听到或见到两种诗题而选择其中一种。例如《河岳英灵集》所载李白名诗《将进酒》传到敦煌,就被记录在三件手抄本上,两件题为《惜罇空》,一件无题无作者。韦庄弟韦蔼也在《浣花集序》中说韦庄诗文迭经兵火之后,“唯余口诵者”。谢文所谓“哪有前人依据后人‘将《清明》的诗题改作《杏花村》’之理”,显然不够了解唐诗流传的多样形态,只将可能多向度、多载体传播的《清明》,理解为纸质孤本的A传B、B传C的单线定点无文本变异传播。
2.谢教授的下述观点也与文献流传有关:“从诗选文献学的角度来推导出《清明》的作者归属,无疑是最令人信服的正道。”问题是:诗选之外没有唐诗流传了吗?“从南宋初期洪迈的《万首唐人绝句》到之后林清之的《唐绝句选》、柯梦得的《唐贤绝句》,均无《清明》的身影。”再请问:后二书是诗选,能囊括所有唐诗吗?南宋初洪迈之书未收,能证明早于洪迈的韦庄、乐史、宋祁、秦观、米芾、谢逸、何应龙、王铚对《清明》借鉴与化用的,事实一概不存在吗?从逻辑上说,选不选某诗是价值判断,某诗存在不存在、由谁创作是事实判断。宋人《唐宋千家联珠诗格》与《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均载“《清明》”作者为“杜牧之”、《锦绣万花谷》载此诗“出《唐诗》”、《古今合璧事类备要》载“《清明》”出“《古选诗》”、南唐乐史说金陵杏花村相传是“杜牧之沽酒处”、晚唐五代韦庄有诗完全步武《清明》的六字三韵及其出现次序,以上皆为事实。如果说《清明》是宋诗,期待论者开列出属于事实判断的证据清单,以飨读者。
3.拙文《杜牧〈清明〉》说:“诗题《清明》可能是由首句的前二字‘清明’摘录而成……例如李商隐的一些诗篇包括极其著名的《锦瑟》就是这样命名的。”李商隐是这样,杜牧也不例外:杜牧七绝《兰溪》的首句是“兰溪春尽碧泱泱”、《青冢》的首句是“青冢前头陇水流”、《屏风绝句》的首句是“屏风周昉画纤腰”。可见小李杜制题时虽然没有“高度自觉”,但上举作品“由首句的前二字摘录而成”确是事实而非反事实。
杜牧《清明》的时代特征与私人特征
三篇拙文的整体逻辑思路是这样呼应展开的:既然杜牧是晚唐的著名诗人,《清明》宋后才被热传为杜牧名诗,那么,《清明》从吉光片羽到全息展示,就必须符合下述条件:1.《清明》具有某一类中晚唐诗共有的时代特征。2.《清明》具有杜牧诗独家呈现的私人特征。3.《清明》诗语从晚唐至北宋,具有在本集之外不时显露的分身漂泊痕迹。4.杜牧《献诗启》曾说“篇成在纸,多自焚之”,所焚之篇是否含有《清明》,已不可考。参考白居易《与元九书》的“时之所重,仆之所轻”,作者与读者、当时读者与后世读者、后世编者与后世作者,彼此之间的价值判断并不完全相同,差别大就会存在采录不采录、(见上图)括不(见上图)括的选择。5.判定《清明》诗属于杜牧独有,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杜牧诗语(自带杜牧身份)+《清明》诗语共存一诗,缺一不可。
时代特征解决《清明》的“晚唐诗”问题,私人特征解决《清明》的“杜牧诗”问题。“清明时节雨纷纷”,作为时间概念的“清明时节”,晚唐已经多有出现。《杜牧〈清明〉》指出:“一旦‘清明’指代以清明为中心的一段时间,‘清明时节’的说法就会……成为晚唐五代具有时代特征的一个时间概念。”所以“清明节”和“清明时节”,是两个不完全等同的时间概念。王兆鹏教授等在《〈清明〉作者究竟是不是杜牧》(《大众日报》2021年8月28日第7版)一文中,也认为《清明》的押韵“完全符合中晚唐诗人邻韵相押的特点”。又发现在《樊川文集》中,有11首诗首句押邻韵,“符合杜牧写诗的习惯,完全有可能出自杜牧之手”。我的思考是《清明》以及杜牧11首诗首句押邻韵,只是证明了《清明》具有晚唐诗的时代特征,不能证明《清明》具有杜牧诗的私人特征,因为同时代诗作的首句押邻韵现象,并非杜牧独有。
《追踪认证》指出:杜牧七绝《闲题》的“借问春风何处好”、《寄杜子二首》的“若问使君何处去”,与七绝《清明》的“借问酒家何处有”,显示出独家构思的强力惯性,是杜牧独有的七绝第三句的言说方式。综合前述的众多外证,尤其是《泊秦淮》与《清明》在时空上的连续与对接、杜牧《清明》+杜牧《山行》与韦庄《柳谷道中作却寄》的高度相似,再以此处“杜牧诗语(自带杜牧身份)+《清明》诗语共存一诗”的内证标准来检验,《清明》作者,杜牧之外,难觅他人。那么,是否杜牧好友许浑呢?《追踪认证》的相关结论是:“许浑下第返回自家的乡间别墅杏花村,熟悉的道路熟悉的村落熟悉的乡邻,与《清明》描述‘路上行人’他乡问讯寻找寄宿之所的‘借问酒家何处有’完全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