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出版社,能够享誉海内外历百年而不衰,必有它的道理。我想,这和它以学术为生命有关。把服务学术、弘扬我国优秀的文化传统放在第一位,它就和我国学术的发展连在一起,和学术界紧密地连在一起。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它严谨的作风,它编辑、出版的高水准。
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就爱读中华书局出版的书。因为当时靠助学金生活,买书有困难;从图书馆借书,阅读不敢做记号,那时又没有电脑,只能摘录手抄。中华书局出版的有关古代文献,我是摘抄了好些笔记本的,可惜那十年,一本也没有留下来。待到工作了,中华出版的许多书,就都成了案头所必备。我是教古代文学的,那时虽然工资微薄,还是想方设法买了它影印和编校的好些古代文献。有些书部头大,一时买有困难,就积好几个月的工资买,真可谓节衣缩食。它出版的许多名家的学术著作,我也凡出必买。用现在的话说,我可以说是中华书局的粉丝。
我喜欢中华版的书,它素朴、雅致。学术需要宁静、需要沉思,不需要花花绿绿。前些年,大量的古代名著纷纷出版,一种书有好几家出版社同时出版,纸盒锻面,五彩斑斓,竞相以豪华装帧耀人眼目;但是翻开来,错字比比皆是。现在是摆在路边,一折都没人买了。造成这种狼狈不堪的局面,是出版社的定位不清楚,不知自己以出哪类图书为主;不知道自己的编辑力量能出哪一类的书。一说重视传统文化,就一窝风竞相出版古代名著,而且往往是大部头。由于编辑质量太差,从事学术研究的人不能用;而由于它多数是古代文献,一般群众又不需要。两头不沾边,当然就只能落得路边摆摊卖一折了!我喜欢中华书局出版的书,因为它的定位清楚,它以整理出版古籍,以及推出有关我国古代文化的学术研究著作为主。它的编辑力量,也是围绕着这方面出版的需要配置的,他们是这方面的行家。中华书局的编辑,许多都是学者,学有专长。他们既从事编辑工作,也从事学术研究,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他们是专家,有很好的研究成果。因了他们有严谨的学风,他们在校刊古籍时,能做到精校精注;在出版研究著作时,因了他们也从事学术研究,他们知道学术发展的趋势,知道哪些著作是重要的,有价值的,在选题和编辑时,也就显出来他们的眼力和功力。也因了他们本身从事学术研究,他们与学术界也就有了广泛的联系,编者与作者,成了朋友,有共同语言。往往不仅有编务方面的来往,还有学术的交流,在学术上给作者以帮助。
我和中华书局的接触,是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最早是和当时的副总编辑傅璇琮先生来往。我读到他的《唐代诗人丛考》,甚为钦佩。我当时也从事一点唐文学的研究,觉得这部著作对我的帮助很大,使我想了许多问题。盛、中唐之交的部分诗人,以往很少人注意到,他作了深入的查考;而且不仅是生平史实的钩稽,还连着呈现了当时的一些社会风貌,使人想到古代文学的研究方法问题。以后,我们在唐代文学学会有了更多的接触,也常谈及唐文学研究的一些问题。我的一本《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1986年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因考虑到这是准备编写的《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中的一册,为了以后与编辑部联系方便,希望就近转到中华来出。我征求了傅先生的意见,也征求上海古籍出版社方面的意见。蒙上海古籍的领导和编辑给了很大的照顾,同意了。他们为此书付出了许多心血,要把此书转走,我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傅先生和中华的编辑朋友也同意了。我真是感念不已。此书上海初版已印了八千册,学术著作的发行量很少,中华要在八千册的基础上短期内再版,就要冒着赔钱的风险。他们不顾这些,认真地重编、重排。后来,我的《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也在中华出。由徐俊先生负责编辑。徐先生极其严谨认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他们很高的编辑水准和严谨的学风。在与学术界的朋友交谈时,他们对中华书局,对于中华书局的编辑们,都有口皆碑。
因了两本小书的出版,我和中华书局的编辑成了很好的朋友。记得1997年冬,我因得了重症肌无力这种疑难病症,在天津医不好;1998年初春来到北京医院治疗,那时已经不能起床。傅璇琮先生每周一次,从丰台到东城的北京医院来看我,带来学术界的动态信息,带来一些书报。他腿脚又不方便,每次都是挤公交车来的,好几个月都是这样。到了六月,天气热了,看他满头大汗来到病房,我心里既感动又不安,深感友情的珍贵。在我做一点学术研究的旅途中,傅璇琮先生亦师亦友亦亲人。作为中华书局的一个作者,我对它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我以为,这样一家出版社,实在是学人的学术家园。
在古代文化的继承中,从事古籍的整理、研究与出版的,只能是一小部分人。古文献与有关古代文化的学术著作,读者面也不大,印数不多,要靠这些赚大钱,是很难的。当然靠重要文献和名著的重印,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到底与出版普及读物、教材的出版社不可同日而语。能够经营下去,而且办出成绩,享誉海内外,实非易事。庆贺中华书局百年华诞,祝愿它发扬优良传统,保持特色,为我国的学术发展作出更大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