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别了,碧华兄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93 次 更新时间:2015-02-04 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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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最高法)  

 

“背着‘黑锅’前行,是改革者必须经历的修行。”

这些年,每到上海,无论公私,总会给碧华发个微信。只要他腾得出空,就会一起坐坐。11月29日,我到上海参加一个会议,循例告他,约好等他加班结束,在浦东一家餐厅晚饭。

与碧华碰面,话题总与“司改”相关。这次也是一样,聊了会儿即将设立的跨行政区划法院,主题又回到正被热议的法官员额制上.

我的问题是:“全国法院都盯着上海如何将法官员额压缩到队伍总数的33%,对你们来说,最大的难题是什么?”

他语气坚定:“当然是避免搞‘一刀切’,不能为了图省事、求便利,就欺负年轻法官,将助理审判员‘就地卧倒’转为法官助理,一定要有一个科学的考核标准,让真正胜任审判工作的优秀法官进入员额。”

“这是最正确的路径,但也最麻烦,最得罪人。”我追问,“你们会怎么制定标准?怎样科学考核?如何合理设定过渡期?没有进入员额的‘老人’该如何安排出路?怎样给未来的法官留下足够的入额空间?”

他笑说:“你的担心和疑虑,我们也想到了,而且做了充分的准备。这项工作很快就会启动,相信上海一定会给全国法院提供一个很好的示范。”

这些话,透着坦率、自信、乐观和周到,是典型的碧华风格。有些道理,我仿佛懂、也到处讲,但内心有顾虑、不确定,经他这么一鼓劲,才变得愈发坚定。

临近结束,我倒起苦水:“以前业余做翻译,传播司法文化,也有人说怪话,但人缘总体不错;近年全心做司改,反而处处被黑,许多糊涂举措,明明与己无关,却被抹在身上,说不清楚。……”

碧华宽慰我:“要说‘黑锅’,谁有我‘黑锅’背得多!可是,做改革,怎么可能不触及利益,怎么可能没有争议。对上,该争取时要争取,该顶住时要顶住;对下,必须要有担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些在一线辛苦办案的老实人和年轻人吃亏。我让人搜集了微信上所有吐槽‘司改’的文章和段子,既报给领导参考,也时刻提醒自己,避免犯那些文章中提到的错误。背着‘黑锅’前行,是改革者必须经历的修行。”

临别时,起风了,广场回荡着圣诞音乐。碧华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何帆,司改道路漫长,要注意身体啊,少吃多走,你看我现在都瘦了!”我苦笑:“你这是累的!”

互道珍重,握手,转身,告别。两周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每一次转身,都可能是一次永别”的残酷。


“空间再小,也得让每位法官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我是刑事出身,对民事审判不太熟悉,所以,碧华凭那本《要件审判九步法》名扬司法界时,我却并不知晓。2011年,微博方兴正艾,我一时兴起,也注册了一个。那时还没有雨后春笋般的法院官微和实名法官,各路法律人顶着形形色色的ID,交流、辩论、吵架、调侃。一次,因参与“法官与律师关系”的话题,与一位名叫“@庭前独角兽”的ID聊了几句,竟颇为投缘,私信交换身份,才知道他是时任上海长宁区法院院长邹碧华。

2012年11月23日,我到上海出差,即将调任上海高院副院长的碧华主动邀请我到长宁法院看看。见面时,才发现他竟是个1米81的大个头,笑容真诚、态度谦逊、善于倾听,毫无官僚气息。一个上午时间,他用3个PPT,系统展示了长宁法院如何利用信息化手段加强审判管理、量化工作业绩、规范执行工作。介绍情况时,他语速很快,节奏感强,逻辑非常清晰。

与某些法院“作秀式”的信息化不同,长宁法院的信息化贯穿着实用主义理念,各种管理软件都是自主开发,完全以具体问题为导向,并根据使用效果不断修正。我与同去的同事感慨,与其砸那么多钱开发软件,还不如认认真真总结上海经验、研发推广。精细、科学、实用的管理理念,与碧华的司法经历有很大关系。他1988年北大毕业进入法院,从书记员、助审员、审判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既在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上挂过,也在美国联邦司法中心访问过,先后担任上海高院研究室副主任、民一庭副庭长、民二庭庭长,2008年调任长宁区法院院长。

用他的话说:“之前都是铺垫,当基层法院院长才是真正的磨练。”后来每次交流,他谈得最多的,也是基层法院院长经历,要拜好区委、人大、政府的每一尊大神小神,要善待形形色色的当事人,要协调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他常对我说:“最高法院法官一定要多跑基层、多接地气,千万别把基层法官视为司法蝼蚁,你们出台的小小一个举措,都可能涉及千千万万基层法官的利益。”

在长宁法院参观时,我发现一个小细节:虽然空间狭小,但所有的审判员都有一个独立的办公室。碧华说,这是他的主意。法官偶尔会在办公室会客,如果跟其他政府机关一样,三三两两的人挤在一个屋里,电话此起彼伏,人员进进出出,既不能树立司法权威,更不利于维护职业尊荣。所以,大楼装修时,他力主压缩会议室等公共空间,“空间再小,也得让每位法官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

“认真的人,在任何岗位做任何工作都出色。”

碧华任上海高院副院长后,一度分管刑事审判。我曾问他:“您的专长是民事,怎么管起刑事来了,就不怕掉链子?”他回答:“既是组织安排,也是新的挑战。”

碧华在长宁法院时,就格外注重维护法官与律师的关系,曾发表过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法官应当如何对待律师?》。他回到高院时,刑事庭审上的激烈对抗,已经延伸到法官与律师之间。我很好奇,不知他分管刑事之后,是否会屁股决定脑袋,把律师作为“假想敌”。

然而,就像一位同行对碧华的评价,“认真的人,在任何岗位做任何工作都出色。”无论是大要案,还是小庭审,他都事必躬亲,认真组织庭前程序,做好舆情预案,积极与律师沟通交流,注重听取律师意见。他用行动说明:尊重律师、注重沟通,天塌不下来,庭开得更好。

碧华大我11岁,却比我们这些人更“潮”。走在哪儿都是一副IT精英范儿,完全不像个法院“领导”。PPT、KEYNOTE等软件,他玩儿得比谁很熟。业界有什么好书新书,他也都第一时间知道。每次与碧华见面,他都会拉着我聊阅读心得,写下一张书单推荐我阅读。他的公文包内,时常放着厚如砖块、写满批注的英文管理学著作。《大数据时代》《定位》《基业长青》……这些信息化与管理学题材的书籍,最初都是他推荐给我的。“我们做司法改革,光懂审判业务和法院那点儿事是不够的,你必须及时吸取其他学科的最新成就,可视化、大数据、移动终端……都是未来的大趋势,法院现在不研究、不跟上,将来就会被别的行业嘲笑。”

2013年11月27日,最高人民法院在深圳召开“全国法院司法公开推进会”。当晚,碧华约我在酒店大堂聊聊,谈谈即将全面启动的司法改革。当时,无论是法官员额制,还是新的审判权力运行机制,都还在酝酿和探索之中。而他已和我分析起各种改革举措的实现路径:“你们一定得注重发挥信息化的作用。依托信息化手段,采集人案数据,为法官员额制做好准备。……要开发裁判文书智能化分析技术,推动法官认真说理,而不是敷衍应付。……要探索建立互动式评价机制,法院工作外界满不满意,不能光是法院自己说了算,但也不能全由当事人说了算,得有一个科学、客观的第三方评价机制……审判辅助人员不到位,法官员额制就彻底失败了,但是,一定要给辅助人员预留足够的发展出路。不给出路,谁给你好好干?……”他越说越兴奋,显然已经经过长期的思考,我在手机备忘录上认真记录,边记边聊。

同事事后问我:“你俩聊什么心灵鸡汤呢,大家傍晚出去活动时见你们在大堂聊;结束回来时,看你们还在聊!”我回答:“在取经!”


“改革这种事情一直是一点一点往前拱的”

2014年,司改大幕拉起,上海成为全国司法改革的领头羊。上海法院的操盘手之一,正是碧华。他与他的司改团队,时刻处于高速运转状态,开会是常态、加班是常态、汇报是常态。虽然私交很好,可碧华每次找我,全是为了公事:“如何合理论证法官待遇应当有别于普通公务员?”“聊聊你对各地试点的看法?”……唯一一次求助,也是为了公事:“上海法院改革不易,一不小心就得碰壁,你要多写文章支持上海!”正是因为他的鼓励,我才写了那篇《做好法官员额制的“加法”与“减法”》,坚决反对让助理审判员“就地卧倒”的做法。

从北京、江苏到长春、青海,每次司法改革座谈会和论证会上,都能见到碧华的身影,听到他的高论。在上海举行的“法官工作量测算与法官员额制改革座谈会”上,碧华的PPT展示再次震惊全场。原来,我们之前聊过的人案大数据库、案件权重测算法、工作量可视化展示,都已被他不声不响地运用到上海的司法改革中,其精细、科学、周到程度,令参会者叹为观止。

有一段时间,上海的“33%”,被误解为全国的“33%”。改革红利未能及时兑现,也把上海法院推到风口浪尖。在微博或微信群内,时常有同行对上海改革冷嘲热讽。每次受到批评或嘲讽,哪怕再尖锐,碧华都不会动怒。他在我们共同参与的某个司改交流群中说:“改革这种事情一直是一点一点往前拱的,每次能有一点点进步就是成功。在各种力量相互制约、各种思想相互碰撞、各种利益相互博弈的背景下,很难形成一种周全详尽的方案。”

是啊,无论在中央还是地方,作为改革参与者,我们都深知“拱”的艰难。常常跟人感慨,所谓“顶层设计”,精力都花在“顶”上了。中央领导要求司法改革既要有理想,又要接地气。可真正操作起来,理想主义会被批评为幼稚偏激,接地气时常被以脸蹌地。与碧华每次见面,我俩都会分享被“黑”的经历。偶尔我也会表示有些灰心,想调回审判岗位,远离司法改革。他总会鼓励我:“哪儿有把船划到江心就弃桨投江的道理,走上这个岗位,就得承担起这个岗位的使命与责任,这是我们60后法官该有的担当,也是你们70后法官该有的担当,未来还会有80后、90后法官接过船桨,把司改事业推进下去。决不能让我们现在的改革努力,变成未来的改革对象。”


“你使许多事情发芽,而自己被冬天拂去如落叶。”

12月10日晚6点,在国家法官学院参加完一个司法改革座谈会,回城路上刷着微信,突然在一个法官群瞥到“上海高院副院长邹碧华去世”的消息,大吃一惊,颤抖着致电上海高院一位朋友。朋友说:“是真的,我正在医院……。”追问细节,才知道碧华是在赴徐汇区法院参加司法改革座谈会途中,突感不适,送院抢救,终告不治。他还是倒在了前行的路上。

回到办公室,一个人坐了半小时,才缓过劲来。打开朋友圈,无论法官、检察官,还是律师、学者,所有人都在表示哀悼和致敬。虽然他自嘲自己背了不少“黑锅”。可令我欣慰的是,那些他认为可能对自己不满的同行、那些听过他传道授业的律师,都在真心诚意地纪念他。虽然大家常常说“法律职业共同体”,但明眼人都知道,所谓“共同体”,还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传说。但在碧华离世这天,想象中的“法律职业共同体”,终于在网络上的各种自发悼念中出现。他以自己的远见卓识、法律素养和对司法事业的热忱,赢得所有人真诚的敬意。即使在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一名追求卓越、敢于担当的法官,仍然是受到众人尊重的。而这些,远比体制在你入院时送个花篮、追悼时送个花圈要荣耀风光。

几天前,我编了一则《邮票上的法院与法官》的微信公号,在“法治中国”微信群上感慨中国邮票上何时才会出现司法题材,碧华调侃说:“现在哪儿还有人用邮票啊?应该让司法入币才是正道。”这是他在群内的最后一句话。而他的孜孜努力,他为之奋斗与献身的,并非个人荣辱,也不是入邮入币,而是要让法院更像法院、法官更像法官,让这个国家的司法,真正担得起值得担负的权威与荣耀。

网络上的悼念和追记很多,但我想,如果碧华在天有灵,一定会喜欢他的北大学妹、一位80后广东法官写给他的诗,姑且用这首小诗作为结束吧:

“你使许多事情发芽

  而自己被冬天拂去如落叶

  十二月十日,上海小雨


  船到江心

  操桨者骤然沉默

  耳边只余风声


  独角兽回到了寓言里

  谁来驮负巨大的词语

  ——有的人说会放弃;

  ——有的人说会继承。”



        12月11日凌晨于最高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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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张容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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