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董国强(策划、采编):《亲历“文革”——14位南京大学师生的口述历史》一书的节选。
时间:2007年1月31日
访谈者:董国强
被访谈者:耿昌贤
地点:耿昌贤先生扬州寓所
[耿昌贤:扬州纺织厂退休职工。“文革”爆发时是南京大学外文系法文专科二年级学生]
董国强:关于访谈目的和内容的说明(略)。
耿昌贤: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有志从事“文革”研究,实在令人钦佩,我一定全力支持你。我不但会把我了解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手上还有一些个人保存的文字材料也可以提供给你。
任何事情总有一个由头,我先讲讲当时我们是在什么情况下参加造反的,南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是怎么搞起来的。
1966年“文革”爆发的时候,我是南京大学法语专科二(8)班的学生。我们这批学生比较特殊,招生计划是由外交部直接下达的,进校后属于外交部和南大双重领导性质。其历史背景是1964年中法建交,国家急需一批法语专业方面的人才,而且当时不光是法国,还包括原来一些法属殖民地国家,比如非洲、越南、柬埔寨、老挝等等,都需要派人去从事外交工作。
我从中学开始就对文学很感兴趣。我在镇江中学上高中的时候,就在《雨花》、《萌芽》、上海《少年文艺》等刊物上发表过一些诗歌、散文作品。所以进入南大以后,我就参加了学生组织“文学社”。一开始我负责诗歌散文组,孙家正他们都是我们小组的成员。后来我又成为“文学社”的负责人。
我们“文学社”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负责编南大“前进报”,就是南园大门进口处道路两边的黑板报,一共有十六块版面。这个黑板报每个星期出一期,逢星期六出版,由我们“文学社”负责组稿、写稿、编稿,然后把所有稿件送党委宣传部审查,审查通过了,我们就在星期六下午组织人抄写到黑板上去。
在办“前进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个时候“文革”的风越刮越紧,成天搞大批判,什么“三家村”啦,“四家店”啦,北京市委问题啦,都在批了。当时作为我们学生来讲,对这些运动当然是积极响应。当时我们都认为,这次“文化大革命”是中央发动的,是“反修防修”的。这个修正主义不批不得了,整个教育界、文化界都被“牛鬼蛇神”把持了,中国也出修正主义了,这怎么得了啊?所以就积极响应。其实在这个之前,我们早就开始介入大批判运动了,什么批李秀成啦,批《海瑞罢官》啦,我们都搞过,反正都是跟着中央的调子走。哎呀,我跟你说,当时也不光是我们学生,就是匡亚明他们也是跟着上面的政治风头转。所以我们每期文章都要经过党委审批,审批以后才能出版。
到了5月份下旬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前进报”又要出版了。那一期刚好是由我们外文系的学生负责的,除了我这个主编之外,参加抄写和美工的人主要是法文专业四年级的莫用武他们几个人。当时要刊发的所有稿件事先都经过党委审批了,十六块版面也都编排好了,临到抄写的时候,莫用武他们发现还差一个通栏标题,就跑来问我。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钟了,根本来不及请示党委,而且我觉得所有稿件都经过审查了,现在只差一个通栏标题,这能有多大问题啊?于是我想了一下,就拟了一个“誓死保卫毛,誓死保卫党中央,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栏标题,叫他们直接写上去。当时大家都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也就这么写上去了。
哪晓得到了星期一,我们系的团总支书记潘忠哲(此人曾任匡亚明秘书)找到我,满脸严肃地说:“你们这期黑板报出得有问题。”
我感到莫名其妙,就问他:“有什么问题啊?”
他问:“那个通栏标题是哪个提的?”
我说:“是我提的。”
他说:“你怎么能提这个口号呢?事先也不请示党委。毛主席、党中央轮得到你们来保卫吗?真是危言耸听!”
我争辩说:“我提这个口号有什么错啊?连北京市委都出问题了,我们不要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吗?”
他大声呵斥道:“你这是蛊惑人心!”
最后,他对我说:“我们系总支研究过了,你必须认真地写一份检查。”
我当时一肚子不服气,心想我这个口号有什么错误啊?我又没有说“打倒毛主席”,“打倒党中央”,我说的是“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这有什么错啊?再说我当时那样处理,还不是想让“前进报”能够按时出版吗?你们怎么能那样无限上纲呢?所以我就没有写检查,就在那里顶着。当时不光是我心里不舒服,包括负责抄写的几个人,心里都不舒服。
这样过了个把星期,到了6月2日这天上午,我们班正在教室里上课,外面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了,全文播送北大聂元梓的大字报。我当时听了那个广播,觉得好像说的就跟我们南大一样嘛,都是领导上压制“文化大革命”。所以一下课,我就跑到“法四”的宿舍去了,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我去的时候,刚好蔡福星、姚金璜、朱瑞芳他们几个人都在。大家聚在一起越谈越气愤:我们那个通栏标题有什么错误啊?党委不许我们写两个“誓死保卫”这样的口号,还要我们作检查,到底是何居心?于是大家就连夜写了一张大字报,质问南大党委。当时签字的有“法四”班上的22个人,另外加上我。
董国强:你们写大字报的时候,是否知道溧阳分校发生的事件?
耿昌贤:不知道。我们起来贴大字报,跟溧阳分校的“六二事件”完全是两码事。我们当时就是针对南大党委提出的“黑板报事件”,认为党委压制我们,认为我们南大和北大差不多,南大党委和北大党委也差不多。
我们的大字报是6月2号早上贴出去的,就贴在校门口的大石柱子上。这是南大的第一张大字报。这个大字报一出,学校党委非常紧张,立即开会层层布置,要各系党总支密切注意师生们的反应,另一方面就组织人对我们进行反击。一时间反击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主要的意思就是说:南大不是北大,南大党委是马克思主义的党委。还说我们给党委贴大字报,属于“反党行为”,和1957年的“右派”一样,绝没有好下场!这个反击大概持续了一个星期。在此期间,我们也没有大动作。我们心想:你批你的,反正我们没有错。
大概到了6月7、8号的样子,省委派了一个联络组进入南大,组长是省计委主任汪冰石。他们派人来找我谈话,了解我们写大字报的前后情况。这样我们几个人又开始串联了,很快就成立了一个“外文系十人小组”。哪十个人呢?我一个,蔡福星一个,栗熙一个,平郑华一个,姚金璜一个,莫用武一个,另外还有“法三”的王荫梅、周至诚等人,反正是十个人。这些人当时都是学生干部、团支部书记、班长、党团员。
我们分析了形势以后,认为南大党委肯定有问题!我们不过质问了党委几句话,他们不是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而是发动全校师生来围攻我们,这不说明他们心虚吗?而且这个时候,溧阳分校发生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了。匡亚明在溧阳把学生打成“反革命”,还斗学生,我们听了都很气愤。于是有人提议说:“我们到省里告状吧。”马上又有人说:“没有用的,省委和南大党委肯定是一起的,要告状就到北京去告!”这个意见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
于是大家就一致推举我作为代表到北京去告状。我说:“我可以去。但是我没有去过北京,我建议请栗熙和我一起去。他是北京师范学院毕业的,对北京的情况比较熟悉,而且两个人一起去,遇到事情还有个商量。”大家都说“好”。栗熙当时已经大学毕业,是带工资到我们南大法语培训班来接受培训的。他是个党员,又是烈士子女。
这样决定下来之后,大家就开始凑钱,一共凑了四五十块钱。我又找到南京的一个亲戚,搞到了30斤全国通用粮票。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偷偷摸摸地溜出南大,到了下关火车站。公安厅的人一直跟踪我们到火车站,所以我们两个一路上都不敢用中文谈话,就用法语交谈。
等到上了火车,我们两个人就在那里商量。“十人小组”开会的时候,大家都是一腔热血,情绪冲动得很,有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想清楚,现在真正杀出来了,上了火车了,才觉得心里空落落地耽不到底,比如我们下了火车该怎么办?我们到北京是来告状的,但是究竟找什么人告状呢?这些都是问题。最后我跟栗熙讲:“我们干脆到北大去。既然中央派了工作组去,肯定有中央负责同志在那里。” 栗熙说:“好。”于是我们下了火车就直奔北大。
到了北大,大门口传达室的人不让我们进去。
他们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说:“我们是南大的,来你们北大找聂元梓。”
“你们有介绍信吗?”
“我们没有介绍信,只有学生证。”
“学生证有什么用啊?不行!不行!你们要告状就到党中央去告状,跑到我们北大来干什么?”
正在我们与门卫交涉的时候,来了一个北大的学生。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叫郭少田,是北大经济系的学生,也是我们扬州人,扬州中学毕业的。他听到我们在那里与门卫交谈,我讲的又是一口扬州话,他一听是老乡嘛,就上来问是怎么回事情。我就简单地把情况跟他讲了一下。
他知道情况以后,就低声对我们说:“你们不要讲了,跟我走。”于是就带着我们从边门进到北大里面去了。到了他的宿舍,他又去把一些在北大上学的扬州老乡都叫过来,结果来了一大帮人,有经济系的,还有哲学系的,把宿舍都挤满了。这时他对我们说:“你们先在这里介绍一下南大的情况,我去找我们的领导去。”他走了之后,我们就在宿舍里跟北大的学生谈我们南大的情况。那些学生们听了我们的遭遇都义愤填膺,就在那里热烈讨论如何支持声援我们。
到了晚上9点多钟,郭少田回来了。他告诉我们:“我已经向聂元梓汇报过了,聂元梓也向领导上汇报过了。领导马上要接见你们。”当时他没有说是那个领导,只是叫我们在宿舍里面等着。
到了10点多钟,我们被带到北大红楼。进去的时候,我就发现那里警备森严,又是警卫人员,又是医务人员。进去一看,主角是一个老太婆。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曹轶欧,康生的夫人,他们都喊她“曹大姐”。聂元梓当时也在场。
坐下来以后,曹轶欧对我们说:“听说你们是从南大来的,你们把那里的情况给我们介绍介绍吧。”于是我们就把我们贴大字报的前后情况向她作了介绍。然后我强调,我们现在最关心的事情,就是我们贴大字报是不是“反革命行为”?第二个,我们私自跑到北京来反映情况,是不是“反革命行为”?
听到这里,曹轶欧笑起来了:“这怎么好叫做‘反革命’呢? 你们是到北京来向党中央、毛主席反映情况,又不是跑到台湾去。第二个嘛,你们在南大的那些行为也都是革命行为。我们中央早就知道你们南大的情况,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明天《人民日报》就要发表一个社论声援你们的革命行动,社论的题目是《放手发动群众,彻底打倒反革命黑帮》,其中公开点了匡亚明的名。”
董国强:这个社论是1966年6月16日《人民日报》发表的。此外那天的《人民日报》上还有一个新华社的长篇电讯,对溧阳分校“六二事件”进行了报道。
耿昌贤:如果这样推算起来,那我们就是15日到北京的,反正第二天《人民日报》的社论就出来了。
哎呀,当时听她这么一讲,我和栗熙都激动得不得了!整个局势一下子就翻过来了!
后来曹轶欧还跟我们讲:“你们来一趟北京不容易,明天叫他们北大的同学陪你们在北京玩玩吧。”她还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北京,我说是的。她又问栗熙,栗熙说他是在北京上大学的。
我们当时非常兴奋。我就对曹轶欧说了:“我们就不玩了,我们得到这个好消息就行了,我们还要赶紧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同学们。”
后来她又问我们:“你们来北京,钱是哪里来的?”
我告诉她:“是同学们凑的。”
她说:“这样吧,你们来的车票由我们报销,回去的车票,你们回去以后叫江苏省委给你们报销。”
我说:“江苏省委有个联络组在南大呢,我们担心省委是不是会跟南大党委沆瀣一气。”
她说:“应该不会。你们如果实在不放心,还可以到上海去找张春桥。”
我问:“张春桥是什么人?”我们当时还不知道张春桥是何方神圣。
她说:“张春桥是华东局书记处书记,也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就是管‘文革’的,你们以后有什么情况可以直接向他反映,省得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还要花这么多钱。”
我当时多了一个心眼,就对她说:“那我们就直接去找张春桥吧。”
她说:“那也好,我来同他打个电话。”打完电话之后,她还告诉我们,张春桥在上海康平路华东局办公。
这样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回头了。他们已经把车票买好了,郭少田和许多北大的学生们把我们送到火车站,看着我们上了火车,大家都依依不舍。
上了火车以后,我跟栗熙讲:“你先回学校把情况告诉大家,我直接到上海去,先跟张春桥接上头,这样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们就好直接跟他联系了。”所以火车到了南京,我就没有下车,连夜前往上海。第二天早上到了上海,我就直奔康平路华东局,到那里的时候大概是早上六点多钟。
大门口传达室的人问我找谁?
我说:“我是北京来的,中央首长叫我来找张春桥同志。”
他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来给你联系一下。”
他打完电话以后对我说:“首长现在正在开会,他吩咐我们先把你带到招待所住下来,等他有空的时候再接见你。”于是我就被带到招待所去休息。
到了晚上10点多钟,张春桥派人来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张春桥。
张春桥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你们那里的情况我们基本清楚了。”接下来讲的话跟曹轶欧讲的差不多。他还跟我解释为什么要发动“文化大革命”。他说:“多少年来,各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一直存在一个修正主义的问题,主席一直不放心,担心中国也会出修正主义,想通过‘文化大革命’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你们学生起来造反,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完全是革命行动。但是你们也要注意,不能搞个人英雄主义,要注意发动群众、团结群众,只有大多数群众都动起来了,‘文化大革命’才能真正搞起来。”
后来我们又谈了谈江苏的情况。他说:“你们江苏省委的态度还是不错的,匡亚明整学生的事情发生以后,彭冲就向我们报告了,所以中央现在不是下决心支持你们了嘛。你回去以后,要跟大家讲清楚,要注意团结多数左派,配合我们把‘文化大革命’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这样大概谈了两三个小时,最后他说:“你回去以后,车费问题,你直接到省委去找彭冲给你报销。”
我赶紧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请首长休息。”
他说:“不要紧。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说:“明天回去。”
他说:“回去以后,你们要和省委联络组多联系,和省委多联系,另外要发动群众,这样才能把南大党委的盖子揭开。”
这样我就从上海回来了。不过下了火车我没有直接回南大,而是先到省委去找到彭冲。彭冲显然已经知道前面的那些事情了,当时接待也蛮热情的,他说:“你们辛苦了,跑了北京、上海,向中央反映情况。你们的行动肯定是革命行动,我们省委坚决支持你们。首长也明确指示了,对你们不准歧视,要保护你们,爱护你们的革命积极性。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说:“我们直接打电话找你,能打通吗?”
他说:“实在不行,就打给我的秘书。”他一边说,一边就把秘书的电话号码抄下来给了我。这个之后,我才回到南大。
我回到南大以后,“十人小组”又聚到一起谈情况。当时大家反映的情况很多,已经发展到对省委联络组有意见。什么意见呢?同学们当时觉得我们第一仗打赢了,当然要再接再厉,彻底把南大党委的盖子揭开。而省委联络组定的调子则是南大党委没有问题,南大的问题仅限于匡亚明一个人。我们对这个看法无法接受。我们认为南大党委和匡亚明是一回事,怎么可能匡亚明一个人有问题,南大党委没有问题呢?再说我们挨整的时候,匡亚明本人并不在南大本部,他那个时候在溧阳分校,他整的是文科学生,南大本部的事情是副书记胡畏他们一手处理的。我们认为溧阳分校和南大本部发生的事情都不是孤立的、偶然的事件,而是相互之间紧密联系的。所以到了6月20几号,我们又以“法四22人”的名义贴了一张大字报炮轰联络组,大字报上还画了一门大炮,哈哈……,主要内容就是质问汪冰石:联络组进驻南大那么多天,也不跟群众见面,还死保烂党委,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张大字报贴出去以后没有多久,省委决定派工作队正式进驻南大,由书记处书记彭冲担任队长。南京军区就派了梁辑卿、杜方平、吴大胜,他们是副队长。汪冰石还是副队长。另外还有个林克,原来是毛泽东的英文秘书,后来当了南京医学院党委书记,也是工作队副队长。工作队主要成员是部队的居多,包括南京军区、海军学院、军事指挥学院等等。外文系和中文系的工作队都是海军学院来的。我们外文系的工作组长姓李,叫李诚。中文系的工作组长叫赵复华。这个赵复华我们最恨他。他是“铁杆”保皇派,后来被我们斗得不轻。
董国强:你们给别人戴高帽子吗?
耿昌贤:没有。
董国强:我看到的材料上说,批斗匡亚明的时候,有人给他戴高帽子,还有人往他头上身上泼黑墨水,还有人打他,让他“坐飞机”。
耿昌贤:给匡亚明戴高帽子,打他,那都是一帮子中学生干的,还有一些是外地来的学生,他们认为匡亚明是《人民日报》点名的“黑帮”嘛。我们当时还是比较注意政策的,不会做那样的事情。而且工作队进校以后,南大的斗争方向就改变了,匡亚明已经是“死老虎”了,工作队主要是搞我们,揪造反的学生。这个时候我们再想找彭冲,已经找不到人了,他认为我们不听他的话,不相信工作组,根本就不搭理我们了。
于是我们又贴了一、两张大字报,谈工作队的方向路线问题。我们认为工作队进驻以后,不批匡亚明,不批旧党委,成天抓所谓“牛鬼蛇神”,结果是那些出身不好的,或者是历史上有问题的,或者是所谓“反动学术权威”,总之是普通教师当中的一些人被整得比较厉害。另外一个就是揪我们这些贴大字报的学生。
这个时候,南大又出现了两个新情况。一个就是文凤来。他当时是我的老师,是教我们马列主义的。他看到工作队批判我们,把我们打成“反革命”,就为我们打抱不平,贴了一张大字报,批评了工作队的一些做法。作为南大老师起来贴大字报,这是比较早的,所以当时是很轰动的事情。那个时候工作队正愁找不到人整呢,因为他们知道搞学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他们派公安厅整我们的材料,我们这些学生的背景情况都很简单,你能搞出多大的问题啊?所以文风来一站出来,工作队马上就把重点转移到他头上去了。我记得在南大礼堂斗过他一次。批斗他的时候,文风来坚决不认错。他这个人性格很刚强的。斗到高潮的时候,他举手发言,要求下台去小便,结果搞得哄堂大笑。工作队也没有办法,他小便急了,你总不能不让他小便啊,哈哈……,所以文凤来后来在南大的威信很高。
另外一个就是李太平。他当时是生物系的实验员,年纪嘛20岁左右,他动不动就贴一张大字报,而且他的大字报还很有特点,内容都不是太长,字都写得很大,前面第一张纸上就是一个大标题,然后下面是他的名字,第二张纸上是一个目录,后面再弄几张纸,每张纸上写几行字,质问几个“为什么?”这在当时也算是南大的一景。
简短地说,大概从7月15号左右,一直到8月初,工作组的主要工作就是组织大家批判我们。那些拥护工作队的学生到处贴我们的大字报,连宿舍里、床上、蚊帐上都贴满了大字报,搞得我们连睡觉都没有办法睡。我记得那个“数五”的窦长春——这人是个党员调干生,铁杆“老保”——闹得最凶,还跑到我们宿舍里去和我辩论。
但是我们还不服气。我心想:上次我们到北京去告状,曹轶欧、张春桥他们都肯定我们的造反是“革命行动”,怎么回来以后又变成“反革命”了呢?所以我们心里不服气。于是我就偷偷地写了封一信,寄给北大转曹轶欧。这封信是我在一天晚上偷偷爬到“文革楼”楼顶上去写的。当时我们还没有遭到软禁,行动还比较自由,但是给曹轶欧写信只能偷偷摸摸的。我在信中就把工作队进驻以后的情况讲了一下。
我的信大概是7月底写的,到了8月初,工作组的一个人悄悄地跟我讲:“北京来了一封信,是给你的,现在在工作组手里。”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跑到工作组去问他们:“北京给我的来信在哪里?”
他们说:“这个事情我们正在研究,信暂时还不能给你。”
我回了一句:“这封信是写给我的,你们研究什么?”
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把信拿出来交给我。我一看信还没有拆封。原来他们研究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敢把信拆开。这封信的确非常特别,外面就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上面除了我的名字,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于是工作队就在外面放风,说这封信是台湾国民党寄来的,哈哈……。
我回去以后把信拆开,才发现信封内壁上印有《解放军报》社的字样,显然是寄信人把《解放军报》社的信封翻过来使用的。信的大致内容是:“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已经收到,请你继续给我们反映情况。下次来信请直接寄《解放军报》社。”信上没有落款。我当时还有点纳闷:我的信是写给曹轶欧的,怎么搞到《解放军报》去了?后来想想,康生、曹轶欧他们肯定已经知道这个事了,现在由《解放军报》社出面来处理这件事,显然是受中央委托的。
收到这封信后,我们又激动起来了!那个时候我们对《解放军报》是很崇拜的,“两报一刊”嘛,代表中央的!而且从信的内容看,显然也是支持我们的!我们“十人小组”经过讨论、研究,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我们也不要再写信了,直接派个人到北京去一趟,就找《解放军报》社反映情况。
这次是我一个人去的。大概是8月5、6号的样子,我夜里偷偷地从下关上了火车。到了北京,我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直接找到《解放军报》社。报社的接待很热情,安排我住在报社招待所,还派了两个记者——一个姓薛,一个姓李——负责向我了解情况,同时照顾我的生活。每天就在报社食堂吃饭,伙食也不错。每天早上还有《大参考》送到我的房间。这都是当时的总编胡痴亲自批的。我还记得那个老薛名叫薛忆,这个人相当好,是个老资格的记者,“文革”之前大概派驻西藏工作过一段时间,当时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
老薛和老李和我谈了几次,后来他们说:“你干脆写个文字材料,我们给你转上去。”我觉得这个事情需要慎重对待,另外一个人也来不及写,就写了一封信回南大给栗熙,叫家里再派一个人过来。后来他们又派了裘国珍到北京来。老薛和老李跟我们讲:“中央正在开八届十一中全会,首长对你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视。如果有机会,首长还要接见你们。你们不要出去。”他们当时讲的“首长”,大概是指江青。于是那几天我们就在招待所里写材料。在这期间,我又写了一封信给文风来,文风来也跑到北京来了。他的情况我们已经向《解放军报》社汇报过了,于是《解放军报》社就安排他住在高教部招待所。
在8月10号这天晚上,两位记者来跟我们讲:“这几天你们一直关在房间里写材料,很辛苦,今天晚上我们带你们到天安门去逛逛。”我们说:“天气太热,而且我们的材料还没有写好,就不去了吧。”他们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道过晚安就走了。
第二天,我们看到《解放军报》上有一篇报道,说昨天晚上毛主席在中南海新华门那里接见革命群众,毛主席还发表了讲话:“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老薛和老李见到我们,笑着对我们说:“你们两个年轻人一点不灵光,我们昨天讲要带你们出去逛逛,不是随便玩玩的,我们事先知道昨天主席要在新华门接见群众,所以才要带你们出去的。”我们听了懊悔不已,责怪他们道:“你们不明说,我们怎么知道呢?”他们说:“这种事情事先都是高度保密的,我们怎么能明说呢?”
这样又过了几天。到8月18号,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这一次他们事先跟我们讲了,说要请我们上天安门。18号那天一大早,大概早上6、7点钟的样子,《解放军报》社的轿车一直把我们送到天安门广场金水桥边。这个时候广场上已经有些群众聚集在那里了。报社的记者对我们说:“你们下车以后,顺着金水桥一直向里走,从后面登上天安门。”我们一边下车往里走,一边心里还直打鼓:这个天安门怎么好随便上呢?站岗的解放军战士显然事先接到过指示,并没有阻拦我们。等我们爬上天安门城楼一看,已经有一帮子红卫兵在那里了,都是一些北京的中学生,膀子上戴着“红卫兵”袖章。过了一会功夫,文凤来也上来了。
我们不认识其他人,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等到9点钟的样子,总理带着一帮子高干上来了,他们都穿着便装。大家一看到总理,全都激动地围上去了。我们几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仍然站在原地。这时总理对大家挥挥手说:“请大家不要激动,请大家都坐下来。”等大家坐好之后,总理又说:“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今天要来接见大家!要到天安门广场来检阅你们红卫兵!”刚刚坐下的红卫兵又是一阵骚动,许多人激动地站起来,在那里欢呼雀跃。总理见状又对大家摆摆手,说:“你们不要激动,你们就坐在原地。等会主席来了以后,你们一个都不许围上去,要保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安全!”
大概到10点钟左右,主席上来了,身后跟着林彪和其他一些高干。这天主席穿的是一身军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主席穿军装。我和裘国珍都是学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看到主席的时候感到手足无措,都坐在那里不敢动。文凤来毕竟年龄大些,又是老师,比我们老练得多,一下子就跑到毛主席身边去了,还和毛主席握了握手。《解放军报》记者不失时机地抓拍了他和毛主席在一起的照片。
总理和其他那些身着便装的高干一看毛主席穿的是军装,马上都到下面去了。过了一会再上来的时候,他们都换上了军装。这个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广场上大概有十万人的样子。有人宣布大会开始。我现在的记忆,好像那次接见并不是经过精心组织的,也没有举行群众游行。林彪在大会上讲了话。12点钟不到,接见就结束了。我们从天安门下来后,《解放军报》社的车子又把我们接回去。
第二天,《人民日报》用了好几个版面对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情况进行了深入报道,其中一篇文章还特别提到“从秀丽的江南来到宏伟的北京的南京大学教师文凤来”,另外还配发了《解放军报》记者拍摄的文风来和毛主席在一起的照片。报社的人跟我们讲:“现在你们可以回南大了。这次中央对你们的支持力度是很大的。本来首长要接见你们的,现在就不需要接见了,中央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请你们放心。”
我问他们“红卫兵”是怎么回事?
他们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北京“红卫兵”的情况,然后说:“你们回去以后也要成立这样的组织。”
我又问道:“我们成立红卫兵,叫什么名字好呢?”
他们说:“北京的红卫兵组织一般起名‘红色造反队’、‘红色造反兵团’之类,还有叫‘八·一八红卫兵’的……”
我说:“那我们也叫‘红色造反队’吧。”
于是我就参照他们提供的清华附中和北师大附中红卫兵宣言,在《解放军报》社招待所的房间里起草了一个“南京大学红色造反队宣言”。宣言写好之后,我就先回南京了。文凤来比我回来得晚一些,康生还单独接见过他。我大概是20号左右回南京的,临走之前我和文风来打过招呼。我对他说:“我先回去了,我们要成立一个‘南大红色造反队’,到时候请你当队长。”他说“好!”
回到南大以后,我就把我们“文学社”在各个系的骨干都找了来,比如像王许林、冷德清他们,另外就是当初造反时贴过大字报的,比如像李太平、张建山、葛忠龙、栗熙、蔡福星他们,统共找了36个人。这是“红色造反队”的第一批成员。8月23日那天晚上,我们这批人在“文革楼”316教室开了一个会,“南京大学红色造反队”就这样成立了。
一开始我们吸收“红色造反队”成员的条件比较苛刻:第一个,出身要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所谓“根正苗红”啦,哈哈……
董国强:您的出身是什么?
耿昌贤:我的出身是“革命干部”,我父亲当时是邗江县财政局副局长。说到我的父亲,这里头还有很多有意思的插曲,以后再详细地讲给你听,简单说来,“文革”开始的时候,我父亲也被抽调去当工作队,他当时也是满脑子的正统观念,认为反工作队就是反党,就是反革命,所以一听说我在学校反对工作队,他气得不得了,说:“我把你送去上大学,你现在翅膀长硬啦,感到自己不得了啦,麻木到这个地步,居然公开反党了,这还得了啊?我跟你断绝父子关系!”哈哈……
我们接着说,当时参加我们造反队有三个条件:第一,是出身要好;第二,是要在白色恐怖中杀出来的,敢跟工作组斗的;第三,还要经受住考验、不投降的,那些写过“检查”的,写过“悔过书”的,都不行。现在看看,这三个条件比入党还难啊,是吧?但是文凤来很强调这一点。他害怕以后运动还会有反复。
“红色造反队”成立以后,第一个大动作就是与那些拥护工作队的同学进行辩论,辩论的主题是工作队究竟犯没犯方向路线错误。那些拥护工作队的学生在工作队的怂恿下,于8月25日也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叫做“红旗战斗队”,就是大家所说的“黑字兵”,头头是朱英才、窦长春他们几个人。于是我就找到朱英才,要求举行全校性的大辩论。朱英才同意了。
到了8月27号这天,两派就在南大操场举行大辩论,大会执行主席是我和朱英才。当时全校有七八千人参加。结果在辩论的时候,南大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赞同“工作组犯了方向路线错误”的说法。其实这个事情很明显,只要跟中央的《十六条》一对照,大家都可以看得出来,根本不需要多辩论。辩论快结束的时候,大家的情绪都比较激动,当场就有人向大会提议:“辩论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到省委去!”于是我们大队人马就拉到省委门口。但是省委领导没有出面接待我们。所以大家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就又都回来了。
这个时候我和文风来说:“现在南大的形势已经很明显,多数人都支持我们的观点。但是我们造反队现在就这么几个人,人数太少了,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如何扩大我们的组织?”文风来想了想,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成立一个外围组织,名称就叫‘八·二七革命串联会’。”大家都说好。于是我们就决定派张建山、葛忠龙、张式东他们几个去做这项工作。我们再三向他们交代:“两个组织的关系十分明确,‘红色造反队’是核心领导,‘八·二七革命串联会’是外围组织,你们有什么事情要及时回来汇报,大家要步调一致。”
我刚才说过参加“红色造反队”的三个苛刻条件,现在参加“八·二七”的条件就很低了,只要那天在大操场参加辩论大会的,认为工作队犯了方向路线错误的,都可以参加。所以一下子南大就有5、6千人参加了“八·二七”。张建山、葛忠龙他们还把他们的辅导员曾邦元请出来担任“八·二七”的头,后来曾邦元又拉了袁服武、李效蟾他们几个入伙,“八·二七”的声势就逐渐壮大起来了。
在8月底和整个9月份,我们的总体战略目标是要工作组做检查,要给受到打击迫害的学生平反。为了这个事情,我们发动了一次静坐示威,绝食静坐。
董国强:您是否参加绝食了?
耿昌贤:没有,我们当时有分工。我们当时是领导,要负责策划组织,要跑前跑后地照应,还要准备和省委谈判,要是都参加绝食,饿死了怎么办呢?不过王许林、王荫梅他们几个是参加绝食的。当时我们统共动员了上千号人参加。
董国强:这次绝食静坐后来取得什么成果吗?
耿昌贤:没有。我们要求省委书记江渭清出来,江渭清不肯出来,后来是省委副书记张仲良出来接见的。但是谈了几句不得要领。我们看看这样下去不行,已经饿昏了不少人。而且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大串联”了,于是我们就宣布结束绝食静坐,拉起队伍到北京告状去了。
董国强:这次静坐是不是“九·九事件”?
耿昌贤:不是,比那个晚一点,我记得是在国庆节前不久。
董国强:那“九·九事件”是怎么回事?
耿昌贤:那次是因为“王金事件”。当时社会上纷纷传闻,说是要武区(鼓楼区)建筑公司的一个工人王金因为造反被工作队整死了。
董国强:但是我看到的材料说,在“九·九事件”之前,造反派制造了所谓“人民大会堂事件”和“雨花台事件”,前者是说在南京人民大会堂里发现了蒋介石的反动画像,后者是说雨花台烈士陵园管理不善,造成革命烈士遗骨暴露在野外,然后就以这两个事件为由头,跑到省委去闹事。
耿昌贤:是的,那次是到省委闹过,但那次没有绝食。制造“雨花台事件”的罪魁祸首是万金华。他不知道从那里挖了许多死人骨头背回来,说那就是烈士遗骨,我们还把他臭骂了一顿,哈哈……。这个万金华是一个“独立大队”,个性比较固执。他成立的组织叫“心中想念战斗队”,属于我们这派比较偏激的一支,是极“左”思潮的代表,在我们“红总”内部也没有多大市场。不过他这个人出身很穷,很能吃苦。
绝食静坐之后,9月底我们就拉到北京去了。那次一共去了千把人,包括“红色造反队”全体成员,还有部分“八·二七”,到了北京以后住在商业部招待所。接着就是参加“军训”。这是毛主席指示林彪和驻京部队搞的,目的是加强造反派红卫兵的组织纪律观念,防止在国庆节大接见的时候发生混乱。“军训”之余,我们就到北京的各个高校去串联。哎呀,北京当时很热闹,各个学校也在揪工作组,今天打倒你,明天打倒他……
国庆接见之后,10月6日,又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召开了“全国在京革命师生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猛烈开火誓师大会”。周总理亲自主持这次大会,“中央文革”的一帮人也都来了。当时我们江苏省革命师生代表团就坐在主席台旁边。大会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总理亲自给蒯大富平反。先是总理在广播里喊:“请清华大学的蒯大富同志上主席台来。”蒯大富上来以后,总理跟他热烈握手,然后又对着话筒说:“我代表党中央宣布,清华大学工作队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致使蒯大富同志遭受到打击迫害,现在我们要为蒯大富同志彻底平反!”下面的群众一阵热烈鼓掌欢呼。
这个时候,丁曰泗代表南大革命造反派写了个条子递给总理,要求中央就我们南大工作队的问题表态。总理看过条子后,立即公开表态。他说:“南大‘八·二七革命串联会’的丁曰泗同志递上来一个条子,说江苏省委驻南大工作队的彭冲同志不愿意向群众做检查,溜回省委去了。他应该回去嘛,在哪里犯错误,就在哪里检查!”总理表态了,工作队还不完蛋吗?
所以第二天,我们大队人马就杀回南京了。那天整列火车上都是我们南大造反派的人,车厢里热闹得不得了,大家都很兴奋,唱啊闹啊,还连夜就在火车上写了许多大字报、大标语,内容都是“要彭冲滚回南大来”之类的。一下火车,我们就到处贴大字报、大标语,从下关一直贴到雨花台,把南京城都贴满了。省委没有办法,只好叫彭冲回南大作检查。我们就把他关在青岛路71号匡亚明住的小楼里。他检查了几次,都过不了群众这一关。另外一个事情,就是省委开始着手给我们平反。
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我当时在造反派组织内部负责对外宣传和对外接待工作。这个期间,许多外单位的工人都跑来找我们,控诉他们单位的工作组是怎么打击迫害他们的,比如说不准他们到南大来串联,派人对他们进行盯梢,还对他们进行人格侮辱、打骂、关押等等。我们当时也在考虑,要想把“文革”运动广泛深入地开展下去,光靠我们学生不行,必须广泛联系社会上的工人力量。于是我就起草了一个发起书,发起成立“江苏省红色造反总司令部”。当时曾邦元和我一起来筹备这个事情。还有李太平。
我们是11月1号成立江苏“红总”的。当时全国各地还没有跨行业的群众组织。上海“工总司”也是在我们后面成立的。“红总”成立的时候,我们去找省委,要求省委批准。省委呢就不批准。他们说:“中央只说学生可以造反,没有说工人可以造反。你们这个组织是个跨行业的组织,这是违反中央规定的。”他不批准,我们就跟他闹。他不理睬,我们就准备再次上北京告状。这次去的规模更大了,因为我们还把参加造反的工人、农民都带着。就在我们大队人马杀到下关火车站,要上火车出发的时候,总理从北京打来电话,同意我们成立“红总”组织。这在全国是第一家。于是我们又浩浩荡荡杀回城里来,找省委谈判。省委没有办法,只得批准“红总”成立,还专门拨了办公经费,我记得一开始是每月8000块钱。我们的办公地点就设在当时的省社会科学研究所,就是鼓楼广场旁边的一座小洋楼。
“红总”是一个领导机关,下面分“工人司令部”、“农民司令部”、“省级机关司令部”、“市级机关司令部”、“小学教师司令部”、“中学教师司令部”、“中学生司令部”、“农垦司令部”、“财贸司令部”等等,统共有几十个司令部,机构规模非常庞大。而且当时省委已经瘫痪了,行使不了多少职权,各个地方、各个行业、各个单位有什么问题都来找我们“红总”解决,所以“红总”实际上已经取代省委了。
不过也就在这个时候,曾邦元他们和我们产生一些矛盾了。矛盾的起因,是曾邦元他们想在南大内部搞独立,搞他的一套。我前面不是讲过吗,“八·二七”原来作为“红色造反队”的外围组织,吸收成员的标准定得很低,所以参加“八·二七”的人数就比我们“造反队”多得多,有几千人。他们一搞独立,我们在南大倒成为少数派了。文凤来就跟我讲:“在南大我们已经变成少数派了,现在‘红总’不能再给曾邦元控制了。”于是我就抽调了一批人,包括姚金璜、艾强、陈克云他们这些骨干,充实到“红总”的领导机关。陈克云作后勤部长,艾强作宣传部长。另外还把李太平调去当工人造反派司令。曾邦元看看无法染指“红总”,便又成立了一个“南京八·二七”。这也是一个跨行业的群众组织,大概是在12月下旬成立的。由此可见,南大造反派内部的分歧,是后来江苏派性斗争的根源。
董国强:一般认为,“红总”和“八·二七”的矛盾分歧发生于“一·二六夺权”之后。
耿昌贤:应该说,夺权以后的矛盾跟这里谈到的分歧有关。如果没有前面的分歧,后来也不会闹成那个样子。“一·二六夺权”的时候,主要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署名不署名的问题,这个我后面再讲;另一个是曾邦元他们先夺权。他们在22号搞过一次夺权,不过这次夺权没有多大影响。当时省级机关和市级机关都是我们控制的,另外社会上的工人也大部分站在我们这一边,南京几个大的军工厂,比如长江厂、晨光厂、3503厂等等,都是我们控制的。所以“八·二七”掀不起多大的浪,也夺不到什么权。
董国强:那就是说,在“一·二六夺权”之前,“红总”和“八·二七”已经产生矛盾了,只是没有公开表现出来而已。
耿昌贤:是的。
董国强:在“一·二六夺权”之前,造反派和保守派之间发生过一次大规模武斗,就是所谓“一·三事件”,您能否谈谈当时的情况?
耿昌贤:这个“一·三事件”是一个很偶然的事情。在此之前,他们保守派曾经组织过一次北上,也是要到北京去告状……
董国强:保守派组织的规模有多大?
耿昌贤:社会上的情况我不太清楚,反正我们南大“红旗战斗队”规模不大,加上那些观点上倾向他们的人,最多千把人吧。社会上的“老保”就是“赤卫队”,这也是南大“红旗战斗队”搞的,“赤卫队”这个名称是从上海的“老保”组织那里继承过来的。所以整个“文化大革命”期间,南京的派性组织都操纵在我们南大人的手里面。
“赤卫队”成立以后,也到省委去要求批准。但是省委不敢批准。这就引起他们的不满了:“你们批准了‘红总’,后来又批准了‘八·二七’,为什么不批准我们?我们也是群众组织嘛。”于是他们就准备到北京去告状。当时下关车站和铁路是我们“红总”的下属组织“铁道兵”控制的,我们就把住火车站,不许他们乘火车。他们没有办法,后来就决定步行到北京去,大概走到安徽滁县一带的时候,总理从北京打电话给江苏省委,要省委设法阻止保守派群众北上。这样这批“赤卫队”就又回到南京来了。
董国强:我读到过一些有关材料,我的印象是,这次“赤卫队”北上,实际上是江苏省委和“赤卫队”一起上演的一出双簧,目的是以群众组织的名义向中央施加压力。当时北上的不光有南京的“赤卫队”,还有些是从上海、安徽和苏、锡、常等地来宁的“赤卫队”,数量有几万人之多。
耿昌贤:可能是这样的。“赤卫队”返回南京以后,省委就把其中一部分人临时安置到江苏饭店住下来,马路对面就是我们“红总”的朝阳区总部。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两派群众之间就发生了磨擦,“赤卫队”抓了我们这边几个人,弄到江苏饭店里头去了。朝阳区总部就从南京无线电厂、南京机床厂等处调集了几千人,把江苏饭店包围起来。两边针锋相对,一边就要求放人,一边就坚决不放,结果就打起来了。住在江苏饭店“赤卫队”就在上面用砖头、瓦砾向下砸,包围江苏饭店的“红总”就向里冲,双方有不少人受伤。当时社会上什么传闻都有,最耸人听闻的说法是各地“赤卫队”头头在江苏饭店开会,要向我们造反派发起全面进攻。我们得到消息后,一面派人到现场去制止武斗,一面与在北京的葛忠龙取得联系,要他向中央报告这个消息。说实在话,我们当时根本无法制止武斗,就连我们自己的下属组织,我们也无法完全控制得住。曾邦元跑到现场去制止的,结果也被“赤卫队”用热水瓶把头砸破了,流了不少血。
正在两派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中央突然宣布上海“赤卫队”是“反动组织”,这边又致电江苏,说“一·三流血事件”是“赤卫队”挑起的“反革命事件”。这样一来,“赤卫队”马上就垮台了,南大的“黑字兵”也垮掉了。
所以这个“文化大革命”啊,什么东西都跟上面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群众组织之间的是是非非,其实就是上面的一句话。如果没有中央的支持,我们造反派一天也不能存活。说你是“反革命组织”就是“反革命组织”。我记得最清楚的,我们1967年到北京去开会,康生接见我们的时候曾经赤裸裸地讲过:“你们不要以为自己是什么‘司令’不‘司令’的,像武汉还有‘百万雄师’呢,中央一句话,马上就成为孤家寡人!你们也同样如此!”所以这个“文化大革命”,我们底下的人都是木偶,全受他们在上面操纵。我们当时是所谓一腔热血,跟着中央的调子走,哄啊闹啊,到最后通通倒霉,一个都跑不掉!
“一·三事件”以后,保守派组织全垮了,成了造反派的一统天下。接着就发生了上海“一月风暴”。“上海人民公社”成立的时候,我们这些人还没有意识到什么“夺权”不“夺权”的问题。后来是总理打电话到江苏来,大概是20号之前,我忘了当时是文凤来还是葛忠龙接的电话,但总理电话指示的基本精神我记得十分清楚,他说:“上海已经夺权了,你们江苏也要考虑这个问题。”这样我们才动起来的。当时我们在新街口中苏友好纪念馆开了好几次会。一开始曾邦元也参加的。后来因为观点不一致,曾邦元他们就在22号先搞了一次夺权。这样一搞双方的矛盾就激化了。所以后来“红总”方面开会,就不让曾邦元他们参加了。我们经过一系列讨论、研究,最终决定在26号这天夺权。
董国强:我看到的一些材料说,“红总”方面关于夺权问题的讨论始于22日。这是否与22日《人民日报》社论和两篇署名文章有关?
耿昌贤:有点关系,但更主要的是“八·二七”单方面夺权事件的影响。
我们当时也考虑过“三结合”的问题,就是“军队干部”、“老干部代表”和“群众组织代表”的三结合。我们考虑部队方面就是梁辑卿、杜方平、吴大胜,老干部这边准备结合陈光、李士英、包厚昌,还有陈扬,其他中层干部就多了。造反派这边就把“八·二七”抛开,还有“南工东方红”也被排除掉了。另外还有一个“华水革联”。
“华水革联”的情况比较特殊,它倒向“八·二七”那边去完全是文凤来粗心造成。“华水革联”本来是我们“红总”这边的,在群众中也有相当的影响,所以我主张在《夺权声明》署名的时候把它也写上去。文风来听了不以为然,他说:“你只要把‘红总’写上就行了,不然我们下属组织那么多,每个组织你都写上去吗?”这样后来就没有让“华水革联”署名。结果“华水革联”一气之下,就跑到“屁派”那边去了。所以说当时我们处理这些事情,就像小孩子闹了玩似的,哪里经过多慎重考虑啊?大家都没有什么政治经验。
1月26日那天的夺权活动我是自始至终参与的。“夺权指挥部”设在南京师范学院。我当时负责两个事情:一个是负责跟南京军区联络,一个是负责筹备鼓楼广场的群众大会。与南京军区的接触,我找的是梁辑卿和邢文举。我是25号下午去的,在华东饭店AB大楼。见到他们以后,我就把我们准备夺权的情况汇报了,然后提出三个要求:第一是请军区公开支持;第二是请军区派部队保卫几个地方,包括“夺权指挥部”所在地南师和省委、市委机关;第三就是请军区领导出席鼓楼广场群众庆祝大会。我们谈过以后,梁辑卿就向南京军区许世友、杜平汇报,邢文巨就向中央军委和总理汇报。在这之后,梁辑卿对我说:“我们已经请示过了,你们提出的三个要求都可以满足,你回去吧,我们马上派军队维持秩序。” 在回来的路上,我就看到南京军区的部队在调动部署。等到我回到南师的时候,大门口已经有解放军战士在那里站岗了。
所谓“夺权”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旧省委的一帮子人,像彭冲啊,许家屯啊,还有各厅局的负责人啊,都喊到现场。再一个,就是把省委、省人委、还有各个厅局的大印都拿出来,放在那张大会议桌上,从大到小,排了一大长溜……
董国强:江渭清来了没有?
耿昌贤:江渭清没有来,省委是彭冲、许家屯他们过来的。这个时候文凤来就代表造反派宣布:“从今天开始,江苏省的一切大权归革命造反派所有!这些公章全部作废!”
宣布“夺权”以后,我们就把设在南师的指挥部搬到省政府大院,成立了一个“夺权委员会”,下面设“革命委员会”和“生产委员会”。接着总理就打电话来,要南京军区、旧省委和两派群众组织派代表到北京去商谈“大联合”问题。那次去的人不少,文风来、张建山、葛忠龙、曾邦元、袁服武、陈克兴、朱开地……他们都去了。
那次我没有去,因为“红总”这边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杜方平临走之前跟我讲:“你留在家里,把‘红总’好好整顿一下。”他当时主要是指“红总”下属的老“工总”的那帮子人。这些人参加造反比较早,但是各方面素质比较差,什么打人啊,抄家啊,抢东西啊,都是这些人搞的,对我们“红总”在社会上的形象有不好的影响,所以需要整顿一下。
这样我就留在南京,把“工总”改组了,把原来的那帮乌合之众都清理出去,然后把一些大单位、大型军工厂的造反派勤务组一把手调进来,朱开地他们就是这个时候进入“工总”领导班子的。这次改组很不容易啊!因为要调整下去的那批人也很有势力,他们到处扬言要抓我,哈哈……
在这期间北京发生了几个大的事件。一个就是所谓“二月逆流”事件。这个对我们江苏局势的影响非常大。本来总理和谭震林负责处理我们江苏问题,他们的出发点是说服我们把江渭清“解放”出来。他们认为江渭清历史上没有问题,“文革”期间犯的错误也不大。在工作组问题上,彭冲要负主要责任,跟江渭清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最多负个领导责任。但是我们这边文风来高低不同意。他说:“我们刚刚打倒江渭清,现在又要结合他,群众通不过!”后来总理又叫杜方平出来做文凤来的工作。文凤来还是不同意。底下的张建山他们也不同意。这样江苏的“大联合”就拖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二月逆流”事件,那些老帅、副总理们起来批评“中央文革”,结果引发了毛泽东的震怒,谭震林等人被作为“二月逆流”的“黑干将”受到批判。这下子江苏问题乃至全国问题的走势就完全改变了。变到最后,是对江苏实行“军管”。
董国强:中央在“三·五指示”中宣布江苏“军管”的。
耿昌贤:是的。江苏“军管”是一个分水岭,从这里开始,造反派就走下坡路了。“军管”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取缔所谓“反革命组织”。我们“红总”的许多下属组织被打成“反革命组织”。接下来就要抓我们这些人了。当时“军管会”把我们的“黑材料”都整理好了,包括我们南大“红色造反队”、长江“红旗”、晨光“革联”,还有炮工“革反团”等等,反正比较重要的造反派组织,“军管会”都整理了材料。后来我们不是到省公安厅去抢“黑材料”的嘛,就是为这个事情。……如果没有4月份的《军委十条》,“军管会”还要大批地抓人。
当时许世友的指导思想是什么呢?实际上就是那些老帅的观点,也就是说,所有的造反派都不是好东西!其实原来许世友和我们造反派的关系还是可以的,后来不知道听了什么人挑唆,一下子就改变看法了。我估计老帅们的态度对他有很大的影响。这样一来我们就受害了,等到4月份中央决定反击“二月逆流”的时候,我们“红总”方面已经有好几千人被抓起来了,什么“南京铁道兵”啦,南京砖瓦厂“红纵”啦,朝阳区和其他几个区的“总部”啦,都被取缔了。“三月镇反”的时候军队一天到晚在街上散传单,还专门派人到我们“红总”办公室来送,说我们下面全是“反动组织”。我们后来反对许世友,与这次“镇反”有很大关系。
所以说,在“文革”期间,我们造反派有几天好日子过的?“镇反”期间文风来和我们几个人天天东躲西藏,今天睡在这里,明天睡在那里,今天到这个厂,明天到那个厂,就害怕被他们抓起来。一直到4月份下来一个中央《军委十条》,我们才稍微扬眉吐气一点。
这个《军委十条》和1月份的《军委八条》是对起来的。《军委八条》的主题是“拥军”,实际上就是授权军队镇压造反派。后来发生了“二月逆流”和青海“赵永夫事件”,毛泽东的看法改变了,又出台了一个《军委十条》,转而强调“爱民”的主题,实际上是把军队的权力又收回去一些。尽管“中央文革”领导人到处发表讲话,强调《军委十条》和《军委八条》的内在精神是互补的而不是对立的,“拥军爱民”嘛,但是经过这个反复,我们和南京军区之间的矛盾就变得不可调和了。
《军委十条》发布之后,我们“好派”势力又开始抬头了,而南京军区则陷入被动之中。当时有两个突出的矛盾:
一个是我们“红总”与南京军区的矛盾。你抓了我们那么多人要放啊!你把我们底下那么多组织打成“反革命组织”要平反啊!这个时候军区处于守势,我们处于攻势。我们的主要口号就是“要平反”、“要放人”。我们的人多被关在老虎桥看守所,我们就在看守所外面架了许多高音喇叭,反复播放《军委十条》的内容。
另外一个就是“红总”和“八·二七”两派的矛盾。因为在“一·二六夺权”以后,“八·二七”方面向中央告了我们不少状,说我们“打人”、“抓人”、“捂盖子”。后来又攻击我们的干部政策,说我们用的都是些“叛徒”、“特务”、“走资派”,包括“陈、李、包”,他们说李士英、包厚昌是“叛徒”。这使我们感到很被动。江苏实行“军管”以后,“八·二七”又与军方勾结,镇压“红总”下属群众组织。所以这个时候我们“红总”这边就想乘机把“八·二七”派吃掉。这样两派矛盾不断激化,南京就发生了一些局部武斗,比如南京砖瓦厂事件、南京汽车制造厂事件、南京机器制造学校纵火事件等等,后来还发生过下关火车站售票大楼的一场武斗。
下关火车站售票大楼武斗是唯一一次经过我们“红总”领导层开会研究部署的武斗。当时“八·二七”已经全部撤到下关,两派大致以悒江门为界,城里是“红总”的势力范围,城外是“八·二七”的势力范围。但是地处下关地区的火车站和肉类联合加工厂还控制在我们“红总”手里。“八·二七”方面想拔除这两个镶在他们地盘上的“钉子”,于是就调集大队人马围攻火车站售票大楼。我们得到消息之后,就想替据守在售票大楼里的同志们解围。不过开会的时候我们的指导思想很明确:这次派人去就是去救援,把人救出来就行了,不许把事态扩大。当时“八·二七”的总指挥部就设在南京长江大桥工地上,我们也害怕万一事态扩大了,不要有坏人趁机把长江大桥炸掉,造成严重政治后果。我们派了张建山担任救援总指挥。那次武斗死掉两个人,我们“红总”这边死的是一个南体“一一四”学生,全国链球冠军。张建山也差点被对方抓去。我们大队人马冲进去以后,他不知怎么和大部队失去联系了,等到我们大部队撤出来之后,才发现他被困在里面了。后来他是化妆逃出来的。
当然,当时的主要矛盾还是“红总”与南京军区的矛盾,我们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找许世友算账,要求他放人,要求他给我们平反。就在双方相持不下的时候,武汉发生了“七·二零事件”。7月25日,林彪代表中央在“首都军民声援武汉地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誓师大会”上发表了讲话。第二天蒯大富就派人把林彪的讲话录音送来了。这下子我们来劲了!武汉揪陈再道,我们就要揪许世友!
我们迅速成立“揪许火线指挥部”,地点就设在南京军事指挥学院里头,当时参加这个指挥部的人很多,包括南京军区空军副政委王绍渊、政治部主任高浩平也来参加会议,另外还有南京军区、海军指挥学院、军事指挥学院的一些干部……
董国强:你们当时有枪吗?
耿昌贤:一开始我们“红总”这边没有抢。当时无锡、苏州一带的武斗比较厉害,在当地实施“军管”的27军对造反派来硬的,倾向“红总”的造反派都被他们打出城外,跑到南京来了。我记得那个蒲相海,他是无锡轻工学院的,无锡“主力军”的头子,带了一帮子人到南京来,我们就安排他们驻扎在军事指挥学院大院里。他们是带了枪来的,天天在院子里面训练。有一次他到我们设在南京无线电学校的指挥部来,一见到我们就说:“不得了,你们什么武器都没有准备吗?你们以后要倒大霉的,会比我们还要惨!27军在无锡真刀真枪跟我们打啊!”
后来我们底下有些组织也陆续到部队要了一些枪过来,比如南京无线电学校“八·一二”的一些人跑到空字009部队背了一些枪回来,有的人甚至把飞机上的炮弹都拆下来背回来了,哈哈……,后来我们又罚他们把炮弹送回去。其次,就是下面各个工厂里有一些武装,因为南京几个大的军工厂——比如像晨光厂啦,长江厂啦——本来就是制造枪炮的。这样我们南京市的工人武装大概有一个师的规模。第三,就是那些中学生、中专生,像南京无线电学校啦,南京动力专科学校啦,手上大概有一、二百支枪。但是这些枪一直没有用过,我们不准他们使用。至于我们几个“红总”头头,南京军事学院想送几把手枪给我们,说是给我们自卫的,不过我们当时都没有要。
董国强:据我所知,南京地区的武斗与其他地方比起来并不十分厉害。南大发生过武斗吗?
耿昌贤:没有。南京武斗高潮的时候,“八·二七”从南大撤走了,我们“红总”也不在南大,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所以南大没有发生武斗。南京的其他大学里基本上也没有发生过两派武斗。工厂里面也只有一些零星的武斗。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当时有一个总的原则,就是保持相对稳定。我们当时心里很清楚,只要许世友垮了,“八·二七”自然会垮。所以“揪许指挥部”成立之后,我们的指导方针就是要许世友认错,交出认罪书,承认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这个时候,中央派了刘锦平、宋皋率调查组到江苏来。我们就找中央调查组反映情况,向他们递材料。
此前5月份的时候,张春桥、姚文元也代表中央来过南京一次,他们在中山东路体育馆接见了两派代表,当时有4000多人出席。张春桥对我们讲:“到目前为止,中央认为你们两派都是革命组织,没有高低之分。你们两派不要争,要团结一致。”这次讲话以后,两派的武斗有所收敛,温和了一段时间。后来到8月份,武斗又升温了。
南京地区死人最多的一场武斗,应该是1967年8月发生在江北南京化工厂的那场武斗。当时曾邦元他们经过研究,认为与其在城里被我们分割包围、各个击破,不如把“八·二七”一起撤到下关去。下关如果再守不住,他们就打算朝苏北跑。为了打通向苏北撤退的路线,他们就向“红总”控制的南京化工厂发起进攻。这就是著名的“南化事件”。那次武斗大概死了十几个人,因为当时两边都有枪,你这边一冲,那边机枪就打啊,所以死的人比较多。
董国强:我最近写过一篇分析1967年8月南京“倒许”风潮的文章,当时南京城里非常热闹。
耿昌贤:是的。“反许”风潮是8月初发动的,到了8月20号左右,我们决定加大“反许”的力度,各个群众组织都到中山北路上设立“揪许火线指挥部”,从悒江门开始一直到鼓楼这边,每个单位搭个芦席棚子,前面竖起一杆“反许”的大旗,大标语、大字报把中山北路大道两边整个都贴满了,道路中间还拉起很多横幅,另外各个单位的大喇叭一天到晚响个不停,“许世友滚出来!”、“许世友交出认罪书!”之类的口号此伏彼起。
我们当时也知道许世友已经溜到安徽大别山去了,清华大学“井冈山”的人还跟我们商量:“实在不行,我们派小分队到大别山里揪他去!”但是说归说,实际上也没有人去。我们都知道许世友那个人是很蛮憨的,你带人去了,他真的用机枪把你扫了怎么办啊?再一个,我们认为这个事情最终还是要中央表态,中央不表态,凭我们怎么能打倒他呢?
到9月2号这天,我们原定早上7点钟在鼓楼广场召开10万人“反许大会”。到凌晨4、5点钟的样子,张春桥突然打电话来,要我们取消当天的群众大会。
董国强:您说的是张春桥还是周恩来?我看到《八·二七战报》上说,9月2号周恩来打电话来……
耿昌贤:那也可能是总理和“八·二七”打的,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反正给我们“红总”这边打电话的是张春桥,我们几个头头当时都在场的。这个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早上7点就要开大会,但是中央显然知道我们的计划,所以张春桥在凌晨4、5点钟打来电话,明确告诉我们“许世友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不能打倒”。我们接到电话以后,立即分头到雨花台、中山门等地去拦队伍。当时群众的情绪都很激动,我们还不敢对群众说大会不开了,而是说延期开。这样才拦下来的。
接着总理打电话来,要两派派代表到北京去谈判。于是我们就从南京军事学院撤出来,然后就是忙着准备材料,商议去北京参加谈判的人选。到9月中下旬的时候,我们就去北京了。这些活动我都参加的。到了北京以后,总理还表扬了我们:“你们南京造反派还是听话的,9月2号的‘反许大会’,中央说不开就不开了,你们是做了工作的。”不过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已经知道风头变了:许世友打不倒,我们不倒霉吗?他回过头来不报复吗?
从9月20号左右开始,一直到1968年的春节,长达半年的时间,我们就一直在北京谈判,其间总理大概接见过我们三、四次,国庆节的时候还把我们接上天安门上去玩了玩。中央召集两派谈判的中心议题,就是两派要联合,当时叫“大联合”、“三结合”。一开始大家都在那里告状,你告我的状,我告你的状,就像小孩子吵架一样。总理他们就坐在那里听着,大概觉得我们好笑。最后总理说:“你们还是大联合吧,我含着眼泪期待你们……”。
董国强:有资料说,周总理、张春桥他们还传达过毛主席的指示,说希望南京的问题在年底之前解决。结果到了年底没有解决,后来又说要在春节前解决……
耿昌贤:我记得他们说过类似的话。
这个时候我们明显地感到大势已去,特别是听了总理、康生他们接见安徽代表团的一个讲话,那个讲话的核心内容就是两派揪“黑手”,两边各揪一个“黑手”,然后两派“倒旗联合”。我们想想,一倒旗,你还有什么戏唱啊?组织没有了,你再大的本事都没有用啊!不过当时也没有办法。后来在中央的主持下搞了一个协议,我们也只好签字。接着就成立“大联指”(全称“大联合指挥部”)。什么叫“大联指”啊?就是从上到下,把你们两派群众组织都撤销掉。不过实际上也没有一下子撤销,双方组织还维持了一段时间。
董国强:在1967年8月“倒许”风潮之后,“红总”方面遭受了很大的压力,但是并没有放弃抵抗,后来在10月3号,两派在南大“文革楼”发生武斗事件,你对这个事件的前后经过知道吗?
耿昌贤:那个时候我不在南京,具体情况不太清楚。后来我听说,当时我们有几十个人守在“文革楼”里,“八·二七”那边在大操场上开群众大会,一散会就向“文革楼”发起进攻,冲在前面的是一批中学生。我们的人用桌椅把下面的楼梯都封死了,撤退到楼顶上。下面的“八·二七”打算用火攻的办法打开通道。那次是很危险的,如果那帮子中学生真地冲上去,那就要出大问题了。最后还是总理打电话给南京军区,指示他们派部队去解救学生。结果部队在“文革楼”外面围了一道人墙,挡住“八·二七”的进攻,我们的人才脱险的。后来他们大概撤退到南京航空学院去了。
董国强:你们在北京的半年,有没有行动的自由?
耿昌贤:自由还是自由的,那个时候我们名义上还是江苏省群众组织的代表。不过不能随便回南京,回南京必须请假。中央把我们弄到北京去有两个目的:一个就是给我们这些人洗脑子,磨磨我们的锐气,要两派实行联合;再一个,把两派的头头都弄到北京去了,江苏的造反派群龙无首,就掀不起大浪了,这样更容易把群众组织吃掉。后来发展到把各个市的头子全弄去,扬州、镇江、苏州、无锡、徐州等地的头子全都弄去了。到了1968年2、3月份,中央撮合两派签订了“大联合”协议,成立了“大联指”,并点名要许世友出面筹建江苏省革委会。这个时候各路人马才又回到南京。
回到南京以后,许世友就从我们南大开刀,首先成立南大革委会。这个是总理跟许世友讲的。总理说:“你们江苏要成立革委会,首先要成立南大革委会。”为了这个事情,许世友把我们关在华东饭店AB大楼,跟我们软磨硬泡。这个里头也有很多斗争,很多笑话。
当时两派都想为自己多争一些名额,因此这个方案怎么拿,各派派多少代表参加,代表怎么产生,就有几种不同意见。“八·二七”方面一开始提出来实行巴黎公社选举,他们认为“八·二七”在南大人数占优,全校公开选举可以把我们选掉。我们则主张以“派”为单位进行对等结合。当然实行巴黎公社选举也可以,那就要全南京市都实行巴黎公社选举。因为当时的总体态势是,“八·二七”在南大占绝对优势,而我们“红总”在南京社会上占绝对优势,很多大企业、大单位都在我们手里头。如果在全市范围实行巴黎公社选举,我们最多失掉一个南大。而且即使在南大,我们也不可能一个都选不上。当时搞过一次民意测验,我和李太平得票最高,超过了曾邦元。文凤来的票也蛮多的。因为我们都是“老造反”,在群众中有相当号召力。
后来许世友看看实行巴黎公社选举不上算,决定按照“派”来结合。这样一来“八·二七”那边就感到不上算了。那个时候南大表面上是两派,实际上是四派,除了“红四联”、“八·二七”之外,还有一个后来杀出来的“促联”,另外“八·二七”里面又分“曾派”和“袁派”,各有各的势力。所以大家就在那个地方扯皮,这个系分多少名额,那个系分多少名额,谁当革委会主任,谁当副主任,谁当常委,这样大概争了半个多月,才把南大革委会成立起来。
后来又成立省革委会。这个省革委会就没有群众讲话的余地了,就是他们上面在那里圈圈点点,到时候通知你,你是省革委会主任,你是省革委会副主任,你是革委会常委,就是这个样子。
董国强:实行“大联合”以后,群众运动就全部熄火了?
耿昌贤:是的。“大联合”以后,权力全部到军队手上了,群众代表等于摆设,老干部也是摆设。
董国强:你们“红总”几个核心成员在“大联合”的时候是如何安排的?
耿昌贤:文风来是省革委会常委,我是南京市革委会常委,张建山是省革委会委员。但是我们那个时候基本上无事可做,而且许世友和“八·二七”还想揪我们。我们南大最早被揪的是张建山。
董国强:为什么首先揪他?
耿昌贤:因为“八·二七”最恨他。他这个人喜欢出头露面,经常到社会上作报告,而且煽动性极强,所以他们最恨他,就拿他开刀。他还被弄到南京警备区关了几天。我们这边及时向中央作了反映。当时中央可能考虑到江苏刚刚实行“大联合”不久,局势还不太稳当,害怕矛盾激化又弄成两派,就指示许世友把他放出来了。
到了1968年下半年大学生毕业分配,大家各奔东西,这个事情才告一段落。
董国强:毕业分配的时候都走了?包括你们这些头头?
耿昌贤:是的。
董国强:您被分配到哪里?
耿昌贤:我被分配到外交部。不过当时上面说现在外交停顿,要储备外交人才,就把我们弄到安徽城西湖农场劳动。现在看来这实际上也是上面的一个阴谋。当时全国各个高校的毕业生,包括北大、南大、复旦、外国语学院等等,全部被弄到各地军垦农场,实际上就是把大家集中起来进行劳动改造。以我们城西湖农场为例,除了各地高校分到外交部的学生,还有那些分到化工部的学生,一共有几千号人。
到了军垦农场,劳动改造的力度是很大的,从早到晚没有你休息的时候,一天要挖十几方土,挑担子要挑300斤。我们在城西湖湖底下,吃的苦就更大啦。住的是芦席棚,油毛毡的顶,土基垒的墙,房子全是我们自己造的。吃的也很差。刚去的半年,没有什么菜吃,顿顿都是煤油萝卜。为什么叫“煤油萝卜”呢?当时那个地方没有蔬菜,领导上就派事务长乘大卡车到山东去拉萝卜,结果在路上颠啊颠的,把放在车厢里的一桶煤油打翻了,全都淋到萝卜上。等回到家,萝卜表面的煤油挥发掉一部分,也分不清哪个上面有煤油,哪个上面没有煤油,又不能都扔掉,马马虎虎地洗过之后下锅,那个煤油味浓得不得了。你还不能不吃,因为没有别的菜,要么你就吃白饭。
这个城西湖农场,纯粹是许世友凭着个人主观意志瞎搞起来的。那里原来是淮河上游的一个泄洪地,他指挥人在湖里打起围堰,然后把水抽干了变成农场。按现在的话说,这就是“破坏生态平衡”啦。我们在那个地方两年不到,就发过两次大水。发大水的时候我们全都要撤到湖堤上来,湖滩底下的东西全部掩掉了。等到大水过后,我们再下去把湖水抽干,从头再来,你说这个事情……,所以我们受的罪大啊!冬天就挖河,夏天就打麦子,一天劳动12小时以上。冬天挖河都是赤脚下去挖,因为湖底那个烂泥都沉淀了几千年了,一脚踩下去就陷到小腿肚子那么深,你怎么穿鞋子啊?到了夏天,整个湖滩里一棵树都没有,我们就在大太阳下面挖沟,一天十几方土啊,要不停地挖才能完成任务。这还不算完,当时正是中共“九大”前后,全国都掀起了学《毛选》的高潮,所以天天晚上我们还要“煤油灯下读宝书”,一直读到夜里11点钟。还有“忠字化”运动,就是跳“忠字舞”,唱“忠字歌”。每天吃饭之前都要跳“忠字舞”,手里拿一本毛主席语录,配上西藏民歌的调子,什么“雪山升起哟,红太阳……”,就在那里蹦蹦跳跳扭秧歌。我们成天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我的情况更糟。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方,师部就接到上头的通知了:“一个‘反许’的大头子马上要来,你们要好好‘招待’他。”我记得我们那天坐船到了霍邱县城,我到师部去报到,师部的人把我的报到证一看,说:“噢,你就是耿昌贤啊,你到四团!”
我问他们:“四团在哪里啊?”这个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你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边走边问就到了。”
从县城到团部大概有十几里路,也没有个路灯,晚上漆黑一片,我带着一个铺盖卷,一个放衣服的大背包,另外还有一大箱子书,走得很慢。走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灯光了,我跑过去一问,说团部还在前头呢!
等到了团部,团部的人说:“噢,你到三营!”
我问:“三营在那里?”这个时候已经晚上7、8点钟了。
“不远,就在湖底下。”
当时湖底下还在排着水,一路上走过去全是抽水机。我带着行李吭哧吭哧地往前走,走几步就是一台抽水机,走几步就是一台抽水机,我都要带着行李从抽水机管子上爬过去。大概爬了一千多台抽水机,才走到营部。营部的人又叫我到十八连。一直到了夜里12点钟,我才摸到地方。后来他们跟我说:“就是要让你吃苦头的!看你会造反呢!”哈哈……
下到所谓“学生连”,连长、指导员、排长、班长都是部队上抽调来的,来之前上级给他们灌输的指导思想就是:“这些大学生满脑子的资产阶级思想,是来接受我们解放军再教育的,你们不能让他们闲着,他们一闲下来就要想资产阶级的东西,所以从早上起床开始,到晚上睡觉为止,所有的时间都要给他们填得满满的,劳动任务要安排足!”这就是当时的指导思想。
董国强:我看到当时有些材料吹嘘说,城西湖农场的麦子长得如何如何地好,按照你的说法,就是能收到一点麦子也很不划算?
耿昌贤:我跟你说,他根本收不到什么麦子!我们去的第一年,在湖里打起围堰,把里面的水抽干了,然后开始挖沟,把湖滩整成一公里见方一块地。沟挖好了,地晒干了,开始在上面种麦子。种麦子不要我们种,是拖拉机种的。那个麦子长得的确漂亮,土地肥啊,根本不用施肥,麦子就长得呼呼的。
到了第二年收割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收割机开下田去,“刺溜”一声就陷到污泥里爬不动了。不能用收割机收割,那就得靠人工啦。当时许世友乘直升飞机来视察。他一向把城西湖农场捧得很高的,说这是毛主席“五·七指示”的发源地,我们誓死都要保卫住这个发源地!他一看到那个情况,马上就下了一道命令,叫霍邱县所有农民把自己正在收割的麦子停下来,全部到城西湖来割麦子。结果一下子来了20多万农民。我们几千个学生也一起参加割。一块地一公里长,我们要一口气割到头,腰都不能直一下子,嘴巴里面还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割了三天三夜,麦子全部割完了,我们也瘫在田里了,哈哈……,但是我们还不能休息。因为那些农民割完麦子以后,全部要赶回去割自己的麦子,所以搬运、脱粒的任务就全部落到我们头上了。几十万亩田的麦子啊,用卡车一车一车从地里运到大晒场上,堆得像山一样!
然后就是脱粒。那些脱粒机一天到晚不停地开着,我们这些学生就分“两班倒”喂机子,一班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六点,另一班从晚上六点干到早上六点。那是大夏天啊,整个大晒场上一点遮挡都没有,而且脱离的时候麦芒到处乱飞,我们衣裳也不敢脱,还要把破军装的袖口扎起来,用毛巾把脖子扎紧了,头上再弄个帽子戴起来,要不然麦芒粘到皮肤上是很难受的。
一连多少天,我们就这么从早到晚、从早到晚地倒班干,一天12个小时,中间一天都不得休息,时间长了我们那里吃得消阿?后来我们找到一个窍门,就是在喂机子的时候,“呼噜”一下把整捆的麦子塞进去,把机器卡住了,我们就喊那些解放军:“哎——!这台机器坏掉了,你们赶快来修啊——!”解放军跑过来修理机器,大家就趁机到旁边休息一下,哈哈……,就是这样搞的。
这次粒脱用了多长时间?我们从麦子收上来,一直脱到第二年元旦都没有脱得完!结果那些麦子全都捂得发芽、发霉了,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是我们还要继续脱。因为上面讲了:“这些麦子是毛主席‘五·七指示’的结晶,一粒也不能浪费!在这个问题上不能算经济账,要算政治帐!”哈哈……,最后我们推算了一下,大概是十斤柴油换一斤霉变的麦子!
我们在城西湖的插曲多了,还死了好多人。当时那里有一种老鼠叫“黑线鼠”,到处传播一种鼠疫——“出血热”。只要它吃过的、碰过的东西,你不小心接触到了,马上就得病,如果救治不及时,很快就死掉了。所以我们在那里不仅要跟天斗,跟地斗,还要跟老鼠斗!有一段时间,我们在房子跟前打“防鼠墙”、挖“防鼠沟”,喝茶的杯子、吃饭的碗,平时不用的时候都要用毛巾、布袋扎起来挂在半空中。吃饭之前把碗洗了又洗,生怕感染上“出血热”。但是最后还是有不少人感染上了。
这种病一开始的症状跟感冒差不多。结果很快在大家心里形成一种恐惧,就像前两年闹SARS差不多,只要哪个有点感冒发烧了,马上朝师部医院送。最后师部医院住满了,没办法,又让附近的小学停课,把教室和操场全腾出来安置病人。而且据说这种病还不能坐车子,一动一颠马上就死,所以只能用人抬。我们连里有的人去抬担架,把人抬到师部医院,他们也不回来了,说“我们好像也得病了”,就在那里住下来,乘机休息几天。结果全连有一半人住到医院里去了,哈哈……。另外这种病治起来还相当麻烦,一上来还不能给你打针、吃药,要先观察几天,如果确诊是鼠疫才按照治鼠疫的办法治,如果是感冒,那就按感冒的办法治,搞错了也不行。这样一来,如果你得的不是鼠疫还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真得了鼠疫,几天的观察期说不定就把小命耽误掉了!
不过据我们后来了解,我们城西湖还不是最苦难的地方。我们还有一些同学到广东围海造田,那个死的人更多。海啸一来,多少人都被卷到海里去了。这个好像有人写过一本书的。另外他们在那里没有淡水吃,就是打出来的井水也是咸的。我们在城西湖吃水还不成问题。所以全国第一苦难的地方是那里。
董国强:你们在城西湖一共呆了两年?
耿昌贤:是的,等于劳改了两年。不过凭良心讲,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锻炼,我们这帮人的自身素质还是比较高的,随你怎么弄,怎么搞,我们也能够苦中作乐。这当然需要动一点脑筋,想一些办法。我们首先把看管我们的解放军“俘虏”过来。
我们把连长、指导员请过来,大家弄点酒喝喝,然后就跟他们提一些合理化建议:“我们这个伙食不行啊,要想点办法,我们是不是可以组织一个班专门搞蔬菜生产,再弄一个班去养猪、养鸡、养鹅?”他们也很赞成:“行!行!行!”他们也受不了天天吃“煤油萝卜”啊,哈哈……!反正那里土地有得是,土又肥,结果猪啊、菜啊都长得好得不得来,小猪们一天能长两斤肉,蔬菜也多得吃不了,后来动不动就杀猪、包饺子。最后那些解放军也很感慨:“这些大学生还真能干呢!”这不是把他们都“俘虏”过来了吗?你说说看,我们文化程度也比你高,田也能种,猪也能养,还要接受你什么“再教育”啊?而且我们唱歌啊,打球啊,开晚会啊,自编自演节目啊,什么都比他们强。所以最后不是他改造我们,而是我们改造他!
那个时候,我们学生们之间也很团结。男女生都在一起嘛,男生就照顾女生,重的事情都是我们男生抢着干。抬东西,绳子都恨不得放在我们肩膀跟前。有些女生从大城市来的,哪里吃得消那个苦啊?当时好多女生月经都不得来。就辛苦到这个地步……
董国强:两年以后呢?
耿昌贤:那个之后,大家就分到各个单位去了。
董国强:您去了哪里?
耿昌贤:我没有走得掉。1970年初开始抓“五·一六”,当时大家还没有分配,我就被提前揪回南京来了,后来一共被关了三年带十个月。
董国强:关在南大吗?
耿昌贤:不全在南大。先是关在长江路总统府地下室。关在那里的都是一些“要犯”,造反派的大头头,都是由解放军看管的。后来到1972年下半年,又把我弄到南大关起来。那个时候南大南园宿舍里关了很多人,等于一个大监狱,专案组24小时轮番轰炸,搞得整个南大校园里面都是鬼哭神嚎的。
董国强:后来文风来的情况怎样?也是被关押吗?
耿昌贤:文风来比我关的时间更长。我还算是受到优惠的,中间还过渡了一下,处于半隔离状态。当时我们好多人都得了精神病了,包括文风来、朱开地他们。我当时也有点不大正常了,实际上已经有点精神错乱了。他们看看再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就说算了,把我弄到南大化学系关起来,白天就到北阴阳营去种菜。就这样过了年把,算是过渡了一下。
董国强:您放出来是什么时候?后来干什么工作?
耿昌贤:我是1973年10月份被放出来的,接着就把我分配到扬州纺织厂来了。后来打倒“四人帮”,上面要清查与“四人帮”有关的人和事,我又被关了整整两年,说是在张春桥的笔记本子里发现有我的名字。等到邓小平上台清查“三种人”,我又被关了一阵子。最后给我的结论是“帮派思想严重”,其他没有什么问题。后来负责审查我的人跟我说:“老耿,你真不简单,我们专案组派了几十个人,到全国各地调查了一千多人,没有一个人说你的坏话。”那个时候要是哪个人说我一句坏话,比如说你斗过我的,或者说你指挥过武斗的,那就要判刑了,起码判五年。
董国强:您在扬州被审查期间,是否准许家属探视?
耿昌贤:这个是有的。那个时候已经比较人道了,礼拜天还准许老婆、小孩他们去探监。当时我的儿子刚满一周岁。这里还有一个插曲。我的儿子出生后取名“耿耿”,原来的寓意是要对毛主席和共产党“忠心耿耿”,哪晓得这个后来也惹了麻烦,他们说我给儿子取这个名字是对党“耿耿于怀”,哈哈……,就为这个我在扬州被批斗了十几场。
我在“文革”期间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你看看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
董国强:您刚才讲到你们当初造反,是由所谓“黑板报事件”引发的,我想知道除了这个偶然的因素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更深层次的原因?
耿昌贤:这个问题提得好!
这个“文化大革命”,按照毛泽东讲的,是一次“大民主”的实践,要自下而上地揭露我们党的阴暗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对。那个时候除了毛泽东和毛泽东思想你不要反,党中央的事情你不要说,其他的东西你都可以反。那个时候我们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热情呢?正是因为我们当时觉得“文革”给我们创造了那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民主气氛。
我们在学校里上学的人都清楚,在“文化大革命”之前,那些辅导员就代表党,不过他们作的事情呢,我们当时觉得好像都是特务作的事情,一天到晚就是监视学生的一言一行,而且还要培养许多小特务,你稍微有一点什么出格的言行,马上就有人汇报上去了。我们那个时候很看不惯这些东西!我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们班有一个同学叫余顺林,那个时候不是在抗美援越吗?有一天他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报道,说越南军民怎么用步枪把美国飞机打下来了,他就在宿舍里随嘴说了一句:“步枪还能把飞机打下来啊?”就说了这么一句,结果就被人汇报上去。我是怎么知道这个事情得呢?到1968年毕业分配的时候,我当时在南大“教育革命委员会”负责学生分配工作,结果就在他的档案上看到有这么一条。你说当时的控制多严啊!
还有一个事情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我当时负责学生分配,有一天接到一个通知,说有一批“右派学生”要进行分配,要我在“文革楼”某教室接待他们。这批学生是我们南大1957届的学生,“反右”的时候被抓起来了,一起送到安徽巢湖农场劳改。这次到我这里来报到的一共有40多个人。你不知道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一个个都憔悴得不得了,有的头发苍白,看起来像40多岁的人,其实他们的年纪才30岁出头。看到我进去,他们一起站起来喊:“首长好!”我看了一下他们的档案,他们是1957年被送到安徽巢湖农场劳改的,当时又没有判刑文件,又没有其他法律手续,又没有个期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一直拖到1968年。当时还是巢湖农场跟我们南大交涉,说你们这些学生不能老关在这里啊,又没有任何手续?这样经过南大和江苏省革委会研究,才决定把他们这批人作为一般“就业”,30块钱一个月,统统发配到徐州煤矿。我当时对他们是很同情的。为什么呢?因为当初我们也被工作组打成“右派学生”,说我们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党。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变故,我们的命运还不是跟这些人一样吗?
不过让各级干部和辅导员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毛泽东又不按1957年的路子走了,他反过来支持我们造反,我们这些贴大字报的人不但没有变成“右派”,反而变成“左派”了!包括那个彭冲——后来江苏省革委会成立的时候,他是原省委书记中首先被“结合”进来的——有一次出席群众大会时我和他一起站在主席台上,他就推心置腹地跟我讲:“我们当时跟不上啊,当初我们要是知道主席是那么一个想法,就不会整你们了……”
董国强:您和彭冲很熟吗?
耿昌贤:很熟,我们打过不少交道。工作队垮台以后,我们把他揪回南大来批斗,在青岛路71号匡亚明住的小楼里关过两个晚上。后来又在南园12舍和晨光厂关过一段时间。不过我们批他的时候,在生活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我经常去看他。他是福建人,饮食口味比较特别,我们还派人专门烧饭给他吃。白天可以放出来看看大字报。不过说句老实话,彭冲被斗的次数比较多。因为那个时候江渭清已经被中央弄到北京保护起来了,各个单位的造反派要批判旧省委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要找“活靶子”批斗,就只能找彭冲,所以经常把他弄过去走个过场,斗完了再送回来。不过他也没有吃过大苦头,什么打啊,罚跪啊,“坐飞机”啊,都没有过的。
后来要成立江苏省革委会,要搞“三结合”,总理就跟我讲:“江苏准备结合彭冲,你回南京去通知他。”所以我就从北京乘飞机回来通知他。我到他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你不知道他当时有多激动啊,立刻站起来到毛主席像跟前鞠了三个躬!哈哈……
然后我说:“我们走吧,车子在外面等着呢。”
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我要走到飞机场去!”就激动成这个样子!
我说:“哎呀,从这里走到飞机场,路很远啊。”
他说:“我这两年锻炼出来了,成天站在台上挨批斗,腿上有劲得很!”
我说:“你走得动,我走不动啊。”当时他家住在上海路省委宿舍,从那里到大校场机场多远啊?最后硬是被我按进汽车里去的,哈哈……。
彭冲这个人还不错。我分到扬州以后,他来扬州的时候还来看过我。
董国强:“一·二六夺权”以后江渭清的情况怎么样?你们批斗过他吗?
耿昌贤:斗过一次。在五台山体育场。
董国强:江渭清在他的回忆录里讲,他是1967年2月8号那天被中央派专机接走的,在那之前他被批斗得蛮厉害的。
耿昌贤:你算算,从1月26号夺权,到他2月8号被接走,那统共才有几天时间啊?又不会天天斗他!所以这些干部吃的苦跟我们造反派比,那是小苦对大苦。哪些干部吃苦多些呢?是那些跟我们一起造反的干部,比如说杜方平。
董国强:我看了一些材料,我觉得杜方平后来被上面抛出来,实际上是替罪羊。他和高啸平两人都是替罪羊。
耿昌贤:这段历史我是最清楚了。在北京谈判“大联合”的时候,吴大胜、曾邦元来找我做工作,叫我代表“红总”写一份报告给中央,揭露杜方平是怎样插手我们“红总”事务的,实际上就是要把他定为“黑手”。当时吴大胜明确跟我讲:“我们正在考虑江苏省革委会的群众组织副主任人选,我们研究来研究去,认为你比较合适。你出身又好,‘文革’期间的表现又不错,我们认为你一直比较稳当的,总理、春桥他们对你的印象也不错。所以只要你代表你们‘红总’写一份报告……”。我当时就把他们顶回去了。我跟吴大胜讲:“吴部长,你叫我来做这个事情是不可能的。第一条,我认为你们‘梁、杜、吴’是一个整体,是在南大‘文革’中支持我们造反的,《红旗》杂志上也发表过你们文章的。”
董国强:你讲的那篇文章是不是1966年11月前后发表的?
耿昌贤:不是的,是1967年6月份的事情,大概是《红旗》第11期,题目是《坚定地支持革命左派》。
当时我对吴大胜讲:“第一个,我把你们三个人看作一个整体;第二个,根据我和杜部长的接触,我并没有发现他给我们出过什么坏主意,相反他一直跟我们讲,‘军队是毛主席的一个柱石,你们不能动’;第三个,他在缓和南京两派矛盾的问题上是起了很大作用的,1967年6月我们‘红总’召开政治工作会议的时候,我请他来做过讲话,他的讲话是符合中央指示精神的;第四个,我们‘红总’是一直支持和保护杜部长的,这个时候你要我站出来反对他,我变成什么人啦?我对群众怎么交待啊?我将来怎么做人啊?”就这样,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后来我才晓得,他们那个时候还找了“八·二七”的袁服武作过工作,要他出面抛高啸平,也许诺他当群众组织副主任。……当时中央玩的是一个“平衡战术”。
董国强:“八·二七”那边不是曾邦元站出来表个态就行了吗?为什么非要袁服武出面呢?
耿昌贤:曾邦元跟底下的人说,他是“八·二七”的一把手,由他亲自出面不大合适。
董国强:看来曾邦元这个人比较圆滑,他不想得罪人,就把难题交给别人去做。
耿昌贤:是这样的。再一个呢,“八·二七”里头确实是袁服武他们和高啸平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其实我当时也知道,不管我是否愿意站出来揭发,杜方平都肯定是要被打倒的。文凤来还准备回南京组织人上书中央,再争取一下。我对他说:“没有用的,杜部长我们是保不住的。现在上面要两派揪‘黑手’,主要是中央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台阶好下台,同时也对两派群众有个交代:江苏的‘文化大革命’搞成这个样子,派性斗争死伤了那么多人,中央和广大群众都没有责任,完全都是因为杜方平和高啸平这两只‘黑手’在群众组织背后挑唆造成的。这样不但把中央解脱出来了,另外也暂时把我们两派的头头们稳住了。”中国的政治啊……,我老早就看出来。
董国强:刚才谈到吴大胜、杜方平的时候,你一直叫他们吴部长、杜部长,“梁、杜、吴”他们三个人当时究竟是什么官职?
耿昌贤:“文革”前梁辑卿是江苏省军区副政委,杜方平是南京军区军工部部长,吴大胜是南京军区后勤部副部长。梁辑卿是少将,杜方平和吴大胜两个人都是大校。
董国强:1966年11月前后,“梁、杜、吴”率先在省委工作队内部起来造反,曾经轰动一时,那是怎么回事呢?据说他们的“造反声明”还是你们“红色造反队”的人替他们起草的?
耿昌贤:这个事情是这样的。杜方平原来在浙江省军区当政治部主任的时候,手底下有一个干事叫林杰。他们两人以师生相称。后来杜方平调到南京军区任职,不久林杰也被调到《红旗》杂志去了。
“文革”期间,林杰是《红旗》杂志负责人,“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杜方平有一次在《红旗》杂志上看到一篇署名“林杰”的文章,就想这个“林杰”是不是当年我手下的那个干事啊?于是就写了一封信到《红旗》杂志社给林杰。林杰接到信后立即给杜方平回了信,说“你过去是我的老师,现在还是我的老师”。另外林杰还在信中透露了一些有关“文革”的消息。后来杜方平又和林杰通了两次信,把南大的情况和林杰讲了。林杰就要他们写篇表态文章,由林杰安排在《红旗》上发表。所以林杰对“梁、杜、吴”起来造反有很大影响。杜方平跟我们讲了林杰的情况,我们就帮他写了一个稿子,寄给《红旗》杂志。这个文章登出来以后,对南大工作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杜方平后来一直站在造反派的立场上,跟这个事情有很大关系。
杜方平是一个比较有思想的人,一直在部队上搞政治工作的,文化程度也比较高,是高中毕业后参军的。他的老家在安徽,参军以后在山东沂蒙山一带活动,抗日战争时期大概是八路军的一个团政委。解放战争后期大军南下,他大概是军政治部主任。后来在浙江省军区担任政治部主任。“文革”之前调到南京军区当军工部部长。“文革”初期他受南京军区指派参加省委工作队,当副队长。后来实行“军管”,他是省“军管会”主要负责人之一。江苏形成两派以后,“梁、杜、吴”也发生了分化,梁辑卿就站在“八·二七”那边,杜方平就站在我们“红总”这边,吴大胜呢就当“老好人”,两边都不得罪。
杜方平经常跟我们保持联系,我们这边文凤来等人也对他比较尊敬。他的家是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所以他的夫人跟我们的关系也相当好,她也是一个老干部,“文革”前是南京运输公司党委书记,姓卞,我们都叫她“卞大姐”。老太婆现在身体还不错。清查“五·一六”的时候她也吃了不少苦,被打得很厉害。杜方平就更不要谈了,被关过铁笼子的。他后来跟我讲,最后还是总理出面救了他的命,派人把他从南京接到北京保护起来的。
梁辑卿支持“八·二七”,后来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被调到安徽省军区去了。
许世友后来看中了吴大胜,1968年3月江苏省革委会成立的时候,吴大胜当了第一副主任。
董国强:杨广立的情况怎么样?
耿昌贤:杨广立是60军政委,“大联合”的时候他是南京市革委会主任,后来被增补进省革委会当副主任。
许世友对60军是不太满意的。我记得1967年8月,60军下属的“临汾旅”进驻南京维持社会秩序,我们去找60军领导争取支持,当时他们的朱军长明确表态:“我们60军不是许世友的部队,我们直接受中央军委的命令,许世友在南京调不动我们一兵一卒。”所以许世友重新出山以后,很快就把朱军长搞下去了。杨广立从南京市革委会主任调任省革委会副主任,大概也是明升暗降的性质。
董国强:您刚才谈到“八·二七”后来接受了很多保守派组织的成员,但就我所知,也有许多保守派成员加入“红总”方面的。
耿昌贤:是的,“红总”里面也有。像我们南大,后来就有不少“红旗战斗队”的人加入我们“红四联”的,比如当时“红旗战斗队”底下有一个文艺宣传队,后来全班人马都参加到我们这一边。我认为我们在南大的政策还是比较稳妥的。“黑字兵”垮台以后,我亲自回南大一趟,吩咐底下的人对“黑字兵”成员不许打骂,不许戴高帽子。我们班上的“黑字兵”后来全部加入我们“红总”了。不过社会上的“赤卫队”绝大部分都加入了“八·二七”。
董国强:“黑字兵”垮台以后,朱英才、窦长春、胡才基这些人怎么样了?
耿昌贤:他们都变成“逍遥派”了。因为他们是“铁杆老保”,当时名声很臭,所以两派都不要他们,他们就只好变成“逍遥派”了。
董国强:曾邦元被判刑是怎么回事?
耿昌贤:曾邦元后来被判刑,一个是跟“南化事件”有关,那次武斗死了很多人。另外一个是因为他跟许家屯之间的矛盾。“文革”以后许家屯当了江苏省委书记,曾邦元觉得许家屯在“文革”期间受到他们“八·二七”保护的,现在上了台就翻脸不认人了,于是就贴了许家屯的大字报,说他是“风派人物”,许家屯不来火吗?
董国强:那就是说,曾邦元被判刑是在“文革”结束以后?
耿昌贤:清查“五·一六”运动的后期,他也被关了几个月。这个事情是袁服武告诉我的。他们“八·二七”后来分成两派了,一个“曾派”,一个“袁派”,分裂的主要原因就是高啸平问题。袁服武他们认为曾邦元两面三刀,为了保自己升官就把高啸平抛出来,为人不够厚道,于是便离开他,倒向“红总”这边,寻求我们这边的支持。所以袁服武生前和我关系很好,经常到我这里来玩玩。
清查“五·一六”的时候,主要是揪我们“红总”的人,结果曾邦元他们顺便把“袁派”的人也抓起来了。其实清查“五·一六”这个事情,本来就是上头收拾我们这些造反派的一个借口,也不需要任何事实,也不需要任何根据,只要有人揭发,马上就把你关起来了。关进去之后还要你交代,你不交代就打。所以你总归要坦白交代的,而所谓“坦白交代”就是随嘴瞎讲,因为这个“五·一六”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情嘛。
袁服武他们被关起来,当然恨曾邦元了:你把我们都搞成“五·一六”,你自己倒春风得意,还当你的省革委会常委啊?我们把你一起交出来!结果被关进去的“袁派”就串通起来,一口咬定自己是曾邦元发展的,时间、地点、组织关系讲得头头是道,相互之间的交代也很吻合,结果上面就把曾邦元也弄进去了,哈哈……。袁服武亲口跟我讲的:“他妈的,他们要我交‘五·一六’,我想来想去,不把曾邦元弄进去,我心里不得安啊!”所以就把曾邦元一起弄到里面去受罪,哈哈……
袁服武还跟我说,许世友后来还到牢房里面来找过他。许世友说:“他妈的,你讲的是真的还是假的?”袁服武回答说:“真的。”许世友说:“你是曾邦元发展的吗?”袁服武说:“是的。”许世友听了,把桌子一拍,说:“他妈的,‘红总’夺我的权,‘八·二七’骗我的权,都不是好东西!”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还有呢,他们后来还把田普、吴大胜也一起交出来了,哈哈……,所以这个“五·一六”到最后搞不下去了,再搞就搞到许世友家里去了!哎呀,关于江苏清查“五·一六”问题,闹的笑话太多了,以后我们专题谈。
所以通过这段回顾,你说说我们造反派在“文化大革命”期间都干了一些什么坏事情?造反期间批斗干部,实际上也就批了一个彭冲,而且批他也就是所谓“资反路线错误”,别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批的。此外就是一直为了自己的生存权利而斗争。所以这个“文化大革命”后来全怪罪到我们造反派头上来,这个合理吗?无论从哪个角度,你中央不承认错误,把责任归都推到下面来……
董国强:但是您不能否认,群众当中也有人利用“文化大革命”瞎搞的。
耿昌贤:是的,“文革”期间,各地地方、各个单位、各种矛盾都出来了,干部之间的矛盾、群众之间的矛盾、群众和干部之间的矛盾错综复杂,局面非常混乱,也有人公报私仇的,也有人搞“打砸抢”的。但是这个混乱局面的形成,我认为根子还是在上面。最突出的问题,就是“文化大革命”的目标很不明确。
毛泽东讲过,“文化大革命”有三个主要任务,第一个是揪党内走资派,第二个是批反动学术权威,第三个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通过这三个事情实现“斗、批、改”,然后从“大乱”走向“大治”。那么什么叫“走资派”?你没有一个具体标准,到了底下生产队长也是“走资派”,居委会主任也是“走资派”,因为他都是“当权派”嘛,结果就变成“当权派就是走资派”。正因为你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所以底下才可能会出现公报私仇的事情,比如说我对你领导有什么意见,我就说你是“走资派”,群众运动起来以后,想揪哪个就揪哪个,就无限扩大啦。
再说什么叫“反动学术权威”?也没有一个具体标准,结果就变成哪个业务好,哪个就是“反动学术权威”。像大学里面,你是教授、副教授,你就是“反动学术权威”;工厂里面的工程师、总工程师就是“反动学术权威”;到中、小学里,班主任和那些上课上得好的老师都是“反动学术权威”。
至于所谓“牛鬼蛇神”,这个打击面就更广了,只要你是“地、富、反、坏、右”出身,或者你有什么稍微出格一点的言行,或者你的历史上有点什么问题,都可以把你打成“牛鬼蛇神”。
后来所谓“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深挖“五·一六”,都是这么搞的。结果弄得“文革”当中人人都倒霉,个个都受罪,今天你被揪,明天他被揪,家家都有一本血泪账。你说这究竟是谁造成的呢?是造反派造成的吗?还不都是你中央造成的啊!还不都是你毛泽东造成的啊!
董国强:我们在研究南大“文革”时发现,在“文革”初期群众运动高潮期间,尽管群众组织之间有矛盾,有派性斗争,但总的来讲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矛盾和斗争还是比较温和的。校史上笼统地讲南大“文革”期间死了27个人,但只要稍微深入地分析一下,就不难发现绝大多数死人事件发生在1968年军宣队、工宣队进驻之后。也就是说,毛泽东派军宣队、工宣队进驻高校,不是缓和了矛盾,而是激化了矛盾,许多南大师生实际上死于外来势力之手。
耿昌贤:是这样的。而且你讲的那27个人还仅限于南大,还不包括那些分配出去以后受迫害致死的人。
董国强:文风来后来的情况怎么样?
耿昌贤:他是1974年放出来的,到1976年他就自杀了。
董国强:他放出来以后你们有过接触吗?
耿昌贤:有过,我去南京看过他。他那个时候住在广州路省委宿舍。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他死得还算是时候。当时正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所以省委还给他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对他的评价还蛮高的。他要是不死的话,等到“四人帮”被抓起来,他也要被抓起来。
董国强:他死的时候是什么职务?
耿昌贤:省革委会常委。那个时候彭冲已经上台了,他对文风来还可以,追悼会就是他亲自主持的,我们都去参加的。
董国强:据说许家屯后来和“八·二七”的关系比较密切?
耿昌贤:是的。这个人我们造反派也看不起他,觉得他太没有骨气,太善于政治投机了。
董国强:您和周恩来有过接触,您对他有什么看法?
耿昌贤:我对周的看法主要是在清查“五·一六”的问题上。我记得他在1970年有一个讲话,大概的意思就是说,清查“五·一六”问题,填表不填表、有没有组织关系都不是主要的,要重在罪行,主要是看他们有没有反革命活动,看他们是不是把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这个讲话一下子就把水搅浑了,清查“五·一六”运动的打击面就宽了。
董国强:“文革”初期是否存在周恩来倾向于“八·二七”,康生倾向于“红总”的情况?
耿昌贤:不对,“文革”初期周恩来是支持我们的。所以后来是“八·二七”反对周恩来,我们“红总”反对康生。
董国强:“文革”期间,许世友一度是江苏的实权人物,您对他怎么看?
耿昌贤:许世友是毛泽东的“铁杆”,毛泽东也很信任他。他和毛的关系可以追到延安时期,“延安整风”的时候是毛亲自“解放”他的,把他弄到山东军区当司令去了。所以他对毛一直感恩戴德。1966年“五·一六通知”发布之前,毛泽东到南方各地巡视,在南京曾经问许世友:“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怎么办?”许世友马上站起来表态:“如果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我立刻带兵北伐!”
从这个事情你也可以看出来,毛泽东解放后的治国方针是很聪明的:各大军区的司令,他用的都是上将一级的干部。再一个,他注意到各个山头的平衡,有不少人是红四方面军的。第三个,这些人都是“大老粗”,文化水平都不高,治这些人容易得很。
照道理讲,各大军区司令那是一路诸侯啊,要指挥那么多军队,你不要派一些能文能武的干部去领导吗?但是毛泽东把那些帅级、大将级的干部都架空了,贺龙被派去抓体育,聂荣臻被派去抓军事科学,刘伯承到南京来办军事学院……,然后把许世友这样一批武将派去当各大军区司令,而且一当就当了那么多年不动,为什么啊?还不就是因为这些人头脑简单、成不了大气候吗?毛泽东后来搞刘少奇靠的是他们,搞林彪也靠的是他们!所以林彪在“文革”期间不跟毛泽东通气,就想动许世友他们,那怎么行呢?连邓小平后来也让许世友三分啊!所以说,中国这个封建主义的影响啊……。凭许世友那样的水平,他还能治国吗?他在江苏当了几年革委会主任,纯粹就是在那里瞎搞!
董国强:耿老师,您今天谈的这些内容非常重要,也非常有意思。今天时间不早了,以后有时间我们再向您请教。
耿昌贤: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你就来找我,我一定全力支持你。我希望你将来的著作能够把“文化大革命”的情况真实地反映出来,为后人留下一部“信史”。
董国强:我的愿望和您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