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业军:向内:“分享艰难”的一种方法

——论刘醒龙《天行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94 次 更新时间:2014-11-05 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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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业军  

不知是因为太过钟爱、景仰民办教师这一群“当代最伟大的民族英雄”,还是因为当年的“现实主义冲击波”辉煌、炫目得让人不由自主地追怀和沉湎,时隔十七年后,刘醒龙扩充《凤凰琴》,写成了长篇小说《天行者》。弱势群体的辛酸故事总会让人唏嘘,弱势群体如果还是“最伟大的”,他们的故事就会越发地让人动容,歌颂这样的一群人,当然具有了道义上的正当性。道义正当性可以为《天行者》赢得茅盾文学奖,却不一定能够确保它的艺术甚至是基本技巧的水准,更何况这个貌似理所当然的正当性可能问题重重——刘醒龙真的在为民办教师发声吗?叙述会不会就是遮蔽?

一、这是长篇小说?

《天行者》暴露出刘醒龙写作能力的严重不足。不足是多方面的,仅罗列三点。

首先是人物语言的失当。比如,老会计说,如果余校长说句硬邦邦的话,保证村长儿子将来能考上大学,就不仅补发拖欠的工资,还提前发放未来几年的工资。邓有米接口就说:“只要读书就有希望,不过,最有希望的还是余壮远——村长的爱子。”这里的破折号所起的作用是“具体说明性注释”:“破折号后面的句子具体说明破折号前面的句子中所提到的人是谁,或者是什么人,事是什么事,物是什么物,地点是哪里等。”1“具体说明性注释”属于书面语的用法,口语哪里需要如此缜密、周详。即便真要突出余壮远的村长儿子的身份,也应改破折号为逗号,逗号后的“村长的爱子”是对余壮远的身份的强调,而非注释。而刘醒龙偏偏用了破折号,正说明他的体情状物能力的差强人意以及语感的稍稍迟钝。再如,叶碧秋找张英才借书,碰上张英才的母亲骂他不晓得报恩:“邓有米那样周密计划,孙四海那样恃才傲物,余校长那样忘我工作……”农村妇女骂人时每每出口成章,指桑骂槐的借代、朗朗上口的排比都不在话下,但是,“周密计划”、“恃才傲物”、“忘我工作”之类文绉绉的词汇显然出自知识分子刘醒龙之手,而不是农村妇女的声口。硬把自己的话塞进人物的嘴里,人物的爱恨贪痴嗔就被扭曲了、挤跑了、遗忘了,刘醒龙还怎么把弱势群体放在心上?

其次是人物性格的前后矛盾。比如,李子写了篇题为《我的好妈妈》的作文,说妈妈为了给同学们买教科书,卖掉了给爸爸备下的棺材。姑且不论买几十本教科书是不是需要卖掉一副棺材,我们起码可以看到,此时的王小兰是执拗的、泼辣的、敢作敢为的,而她的瘫痪在床的丈夫则是瑟缩的、忍气吞声的。果然,王小兰不顾外界的风言风语,常常来界岭小学与孙四海幽会,为他缝补拆洗。不过,到了续写的第二、三部分里,丈夫突然强硬了、歇斯底里了,不许王小兰去学校,不许她唱孙四海喜欢的《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并最终掐死了她。人物性格的陡转并没有什么深文大义,也不是刘醒龙别出心裁的设计,只是因为续写部分与《凤凰琴》实在是两张皮,根本粘不到一起去。或者说,刘醒龙不是一位精明的影视制片人,在一部注定要火的影视剧里早早地埋设一些悬念,打开一些破绽,将来好去投拍续集、续续集,他相对完整地写成了封闭而非开放性的《凤凰琴》,却不料《凤凰琴》取得巨大成功,这时强要续写的话,当然就会捉襟见肘、漏洞百出了。基于此,我认为《天行者》是由《凤凰琴》、《雪笛》和《天行者》连缀而成的中篇小说三部曲,而不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

再次是叙事视角的极度混乱。《凤凰琴》是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只写张英才看到、听到和想到的。如此处理,类似于丁玲的《在医院中》、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用初来乍到者的陌生化眼光,事半功倍地打探出一个单位让人习焉不察的光鲜或窳败。小说还多次提及那一本让张英才爱不释手的《小城里的年轻人》。这本书反反复复地出现,就与张英才的生命轨迹形成了“互文性”,这一“互文性”暗示我们,张英才不会安于乡村教师的生活,“死在城市的下水道里,也胜过活在界岭的清泉边”,他一定会和路遥《人生》里的高加林一样,闯进城市碰一碰他的运气。不过,刘醒龙无意亦无力严守第三人称限知叙事的叙事纪律,一不小心就会溢出张英才的视角,转成第三人称全知叙事。比如,邓有米请假下山打听转正的消息,回来以后神情忧郁,“背后”和余校长嘀咕:“可能是这次转正的面很窄,名额很少,所以上面保密,一点口风不透。”明明是“背后”的嘀咕,叙事人如何得知,除非这个叙事人是全知的。《凤凰琴》只是偶尔溢出视角,还算无伤大雅,但是,当年的刘醒龙没想到还要写续集啊,轻率地打发张英才去了省城进修,续集的写作就失去了叙事的支点,只能在全知视角和余校长的限知视角之间摇摆失据,其后的小说就必然地纷乱、拖沓了起来。从限知叙事滑向全知叙事,从张英才的视角转到余校长的视角,从“新人”的抵触、感动跳到“老人”的坚守和负重,从一个心比天高的年轻人的奋斗史变调为一阕民办教师的颂歌,《雪笛》、《天行者》和《凤凰琴》怎么说都不是一体的,只是前后相续的三部中篇小说而已。试想,如果茅盾先生在世的话,他会拿“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参评专为奖励长篇小说创作而设的“茅盾文学奖”吗?

二、拿什么治疗“心情之癌”?

蓝飞对张英才说,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日日夜夜渴望转正,“早已化为一种心情之癌,成了永远的不治之症”。身患“心情之癌”的人们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夜夜泣血悲鸣,就像孙四海坐在旗杆下吹笛子,笛孔里流出鲜艳的东西,滴在地上,变成一块殷红。但是,刘醒龙偏偏知其不可而为之,要为普天下的民办教师治疗这一不治之症。那么,他的宝葫芦里究竟卖了一些什么样的神药?

首先是圣化民办教师。民办教师是挣扎在贫困线以下的弱势群体,有卑微中的高贵,有困顿中的希望,更多的却是柴米油盐的烦恼,是何日才能转正的纠结。活着,有点最起码的尊严地活着,才是他们日日萦怀的所在。但是,刘醒龙大抵忽略了他们的平凡、屈辱的一面,无限放大、拔高乃至生造出他们的高贵面。比如,夏雪看不惯余校长每天一大早就把学生从被窝里撵出来升旗的“怪行”,讽刺道:“全中国也就天安门广场是如此,界岭小学更应该做点实事,没必要弄得像是国旗班。”余校长却还是坚持升旗,“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国旗的象征性、精神性力量一下子剔除了余校长的卑琐面,连自己的命运都无力托起的他竟然被神化、圣化到能够托起太阳的程度,他的寒碜、破败的小学也就能够与大山、国旗一道,分享着永恒的荣耀了。我想,张英才所写的通讯的标题——《大山·小学·国旗》——正突出体现了刘醒龙圣化民办教师的企图,刘醒龙的写作也流溢着浓郁的新闻报道的趣味。但是,都能托起太阳了,还托不起自己吗?都像大山一样博大、如国旗一般尊贵了,怎么可能还有什么卑琐的物质欲望想要达成呢?就这样,怎么也治不愈的“心情之癌”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不过,如此化解不就是对于民办教师的真实处境的掩盖和滗除?圣化原来是漠视和摧残的一种方法。在《凤凰琴》中,刘醒龙还只是适可而止地圣化,圣化给他带来太多的甜头之后,他在续集中就无所不用其极了地吹嘘了。他会借万站长之口宣称要把界岭小学办成乡村教育事业的“小延安”,还会借他的嘴礼赞余校长是界岭的孔圣人、蔡元培。姑且不论延安、孔圣人、蔡元培八竿子都打不着,也不论他们即便打得着也与余校长扯不上任何关联,单单揣摩这三者之间可能存在的一丁点共性,我们就能大致明白,刘醒龙高扬一种穷且愈坚、安贫乐道的个人操守,一种不掺杂丝毫物质因素甚至是反物质、因为物质的极度匮乏而空前高涨的献身精神。向上流社会宣扬这样的精神无异于与虎谋皮,刘醒龙很知趣,不会做无用功,向弱势群体贩卖,倒是雪中送炭般满足了他们对于尊严的饥渴,却一劳永逸地给他们去了势——你们就一旁高贵去吧,远离这个丰赡却邪恶的世界。就这样,弱势群体被刘醒龙戴上了高帽子,又被踹上一脚,光荣得永世不必超生了。

其次是一切向内转。《论语》强调内省,“吾日三省吾身”、“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之类的格言散见于全书的角角落落。《孟子》宣扬“内圣”之道:“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不单儒家,道家也走了一条向内转的道路,就像《老子》的“守真”之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对此,梁漱溟有精到的总结:“中国式的人生,最大特点莫过于他总是向里用力,与西洋人总是向外用力者恰恰相反。”2不过,“内圣”一定要指向“外王”,向内的修行本然地汹涌着强烈的济世冲动,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要“致良知”——知行合一。刘醒龙也让他笔下的人物向内转,行有不得的时候,“皆反求诸己”。比如,学校被山洪冲毁,没钱修,那就由余校长掏钱垫吧,再没钱,就让孙四海挖茯苓付吧,垫了,付了,连句怨言都不能有,谁让他们是当代的孔圣人呢?再如,只有一个转正名额,大家再想要,也只能给即将咽气的明老师。明老师死了,又给了张英才,给张英才说不过去啊,别人会恨死的,刘醒龙就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想通”了——孙四海说:“从上次李子出事后,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和王小兰怎么办?我的一切都在这儿,转不转正,已经无所谓了。”邓有米接着说:“明老师这一死,我也彻底想通了,不能把转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着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别的都是空的。”无权无势的民办教师,你能想不通吗?想不通的话,又能怎样?一切都向内转,民办教师就博大了,恢弘了,有了爱意,有了让人羞赧的力量,就像余校长质问李家表哥:“你们晓得孙老师为什么如此慷慨吗?”他当然不晓得。余校长郑重地说:“因为爱!”李家表哥得意洋洋的脸立刻煞白。爱意盈盈的民办教师当仁不让地成了最可爱的人:“将七十二行中的好人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七十三行的民办教师。”不过,刘醒龙一再申说的向内转根本无关乎“内圣”,“好人”就是打碎了牙齿却不得不咽进肚子里的无用的人,更不通往“外王”,“好人”哪有这么磅礴的野心和能量?向内转就是要求以民办教师为代表的弱势群体永远不要向外界归咎、怨恨,就是要求他们有了艰难了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想通”些,别人特别是领导有了艰难了就与他们分享艰难,特别要分享他们无力解决或者根本就不愿解决自己的艰难的艰难。弱势群体向内转了,“无所谓了”,“心情之癌”也就豁然痊愈了,而上流社会也就没有了任何亏欠,欢欢喜喜地享受这场后现代的盛筵吧。向内转原来是一种让上流社会心安理得的狡计啊!你们看到了吗?


注释:

1翟华:《试论破折号的用法》,《语文建设》1991年第10期。

2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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