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好听点,叫百里侯,不好听的,就是七品芝麻官。多数朝代,政权不下县,作为亲民之官,知县就是王朝政府的神经末梢。严格地说,一个王朝整个的吃穿度用,全要靠县这一级的官吏收刮上来。百姓推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知县升堂,就两件事,打理诉讼和征粮征税。说起来,都是烦死人的活儿,虽说操办起来有好处,即使不贪,每年顺指头缝留下的油水就不少。但一要应付胥吏,二要亲民理政,三要打点上司,天天都是钱进钱出,鬼哭狼嚎的俗事。诗人不清高的少,做知县,如果贪心不大,没有几个能耐下心来的。陶潜,陶渊明做了彭泽令,才几天功夫,就因为不肯束带见督邮,挂冠而去,去了之后还赋诗“归去来”。这让后来做知县的诗人们,念兹念兹,到了清朝郑板桥这里,忍了十几年,最终还是“一官归去来”,跑到扬州,卖画为生去也。
郑板桥在中进士之前,就是知名的书画家兼诗人,人称诗、书、画三绝,并非浪得虚名。这样的人,理应留在京城皇帝身边,做个翰林,伺候皇帝吟诗作画。但是,郑板桥考试的名次不高,而乾隆皇帝,自命风流,对于真风流的才子,一向不怎么欣赏,所以,袁枚袁才子留不下,郑才子当然也留不下。于是,郑燮,郑板桥,就成了七品郑知县,郑大令(大令是清人对知县的尊称)。
郑板桥做知县,在山东从范县做到潍县,跟别的知县就是不太一样。陶潜上任,下令彭泽官地,一律种糜子,好酿酒。郑板桥酒量不大,清朝的知县,也没有官地,但也有非常之举,据说上任之初,未进县衙之前,下令把墙凿上若干个窟窿,说是要透透气,把前任的俗气放一放。别的知县出行,四抬官轿,照例前面一排衙役,扛着回避肃静,还有七品正堂,某年进士之类的虎头牌,敲着锣,一路吆喝着,威风八面,地动山摇。但是郑知县出门,就一乘小轿,前面两个随从,打着两个灯笼,每个灯笼上是他自己写的“板桥”俩字,没有任何头衔。
这样的风流知县,也得打理官司。一日,县里一座寺庙里的和尚和邻居尼姑庵里的尼姑偷情,被人拿住,送到官里。这样的事儿,犯了教里的戒律,按道理处罚是庙里自己的事,但周围的闲人,也恨的牙根痒痒,于是群情激奋,多管了闲事。可是,到了大堂之上,郑板桥见这两人年齿相当,且又情投意合,遂判他们还俗成婚,成就了一桩风流雅事。这样的判决,自然令县里的卫道士们感到愤愤,传到郑板桥的上司那里,也直是摇头。
如果说,这样的风流断案,还只是给当地和上司以及同僚添了一点谈资,那么,后来的案子,则让当地的有钱人感到相当的不舒服。说是有一天,当地盐店的盐商,送了一个私盐贩子来,要求惩处。当年食盐官卖,贩私盐就是犯罪,卖私盐的人,多半强悍,经常跟官府对抗,官府也对私盐贩子严厉打击。当然,如果盐商抓了卖私盐的,送官纠治,官员非办不可。可郑板桥见这私盐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像一个强徒,起了怜悯之心。对盐商说,你要求我责打他,我给他枷号示众如何?盐商答应了。于是,郑板桥把个芦席剪成一丈长,宽八尺的特大号的“枷”,上面贴满了他亲手画的竹和兰,然后派人把私盐贩子押到盐商的店前,枷号示众,实则为郑板桥小型画展。潍县的市民,何时见过这样的新鲜事儿?扶老携幼,都来看热闹,把个盐店堵得水泄不通,买盐的人,反而进不来了。一天下来,盐商就受不了,央求知县大老爷,还是把人放了吧。于是,私盐贩子就自由了。唉,山东的富佬实在太土,把那个“枷”花点钱买下来,日后肯定赚。
其实,郑板桥并不是一个飘在半空的诗人,他的风流断案,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诗人习气,对弱者无原则的同情。做着官,不仅写了不少类似讽喻诗的竹枝词,感念民间的疾苦。打理官司,每每偏向穷人。遇到灾荒,还要逼富人出来开粥厂。给兄弟写信,顺便抄两首古诗给年幼的儿子,却也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样的东西,说要儿子背下来,念与大人听,也好骗点果子吃。当然,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无论如何都是混不好的。最后他丢了乌纱帽,是因为赈济灾民,擅自开仓放粮。但是,在此之前,实际上他已经让自己的众位领导很不愉快了。做官时的种种风流罪过,说起来,都是缘由,所谓放赈的过错,无非是人家找了个方便的茬儿而已。
在清朝,官员丢乌纱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很多官员的仕途,都写满了开缺,复起的经历,即便明说了永不叙用,过段时间,运动运动,都会复出的。但是,郑板桥却骑了头毛驴,离开了潍县,从此不求复起,径直奔了扬州,卖画为生,过的倒也逍遥。书也好,画也好,销路都挺好。从此之后,再怎样风流,再怎样放浪,也没有人寻他过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