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城市带动的农村改革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011 次 更新时间:2014-07-31 1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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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其仁  

 

土地流转是城乡间的第三道市场之门。比较而言,前两道门——农副产品与农村劳力市场——都是率先从农村突破,“天下围城”,然后才由乡入城,形成城市的农产与外来打工市场。唯土地市场之门,是反向打开的,先出现城市土地交易,再由近而远向外辐射,慢慢合成一个城乡相通的土地市场。

“路线图”之不同,有什么讲究吗?想来想去,意义重大。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中国从“10亿人口、8亿农民”转入了快速工业化,又因为更多发挥市场机制的缘故,开启了快速城市化。新背景之下,城市土地与空间的相对市值急速上升,引发一连串事件,给经济发展与制度变迁,双双装上了功力强大的新引擎。

其实,农副产品非要进城不可,早已显示出城镇的主导地位。要不是城镇在经济上十分重要,为什么8亿农民生产的农副产品,非卖给2亿城镇居民才构成农民致富的第一桶金?

同样道理,农民为农民打工,市场太小,收入不高,非千辛万苦进城打工,才在农户收入的账本上,记下一个越来越有意义的数。这是说,农村人口众多,但从经济实力着眼,城镇早早就是经济发动机了。

问题是城乡隔绝体制,压制城市的引擎功用。过去很多年,不但不能以城带乡,反而以城抑乡,导致农民人口过多、温饱不足、供给农产的积极性很低、农民自己的收入也增加不了,无从支撑国家工业化的高歌猛进。早期改革,率先农村突围,沿着释放农副产品和农村劳力供给潜力的路线展开,放宽管制,打开城门,发展城乡间市场关系,国民经济终于活了起来。

一旦放开要素流动,集聚之势难以阻挡。这也是本系列开篇后的第一个题目。为什么城市?为什么城市化?盖因“密度”而起——城市由密度定义,集聚起来的经济密度刺激人口密度上升,而人口密度又因集合的需求而不断提升分工、效率与收入,交互作用之下,国民经济的空间分布呈聚合状态,多少年似乎不存在的“城市引擎”终于日显其形。城市不但驱动经济增长,更是精神、文化、科学、创新与时尚的发源地。

经济上最重要的变化,是城市土地——其实是空间位置——相对价格的急速上涨。这些年房价成为社会第一关注议题,很多人惊呼看不懂。其实砖瓦加安装建筑,没有什么看不懂的,真正难懂的是地价。

说货币、说炒作、说泡沫,或各有其理,但个人之见,决定性的因素还是既聚人气、又聚财气的空间位置严重供不应求。诺大一个中国,东南西北到处看,“招人”又“招事”、招了事更招人的“地方”,还真就没有那么多。物以稀为贵,这些地方——无一例外是城市特别是大都市——的土地之价,挡也挡不住地上涨。

1988年的宪法修正案,开启城市土地市场化的合法通道。交代过了的,当时并没有谁刻意只许城市土地市场化,因为宪法文本的表述是“土地的使用权可以依法流转”,并没有限定唯城市土地才可流转。只不过宪法讲了要依法流转,而1990年颁布的是“城镇国有土地使用权流转”的规定,农村集体土地可不可以流转被束之高阁(再过10年入了“负面清单”),才形成城市土地率先合法进入市场的格局。

平心而论,真正卖得起价钱的,还就是城市土地。弄懂这一点,对理解城乡之间大开土地市场之门的实践,极为重要。道理也不深奥,我们不妨从“资产”概念开始——凡可以源源不断带来未来收入之资源,皆为资产。土地可不断产出农副产品,也可“种楼”源源不断让人使用,当然也是资产。

资产如何定价呢?费雪定下的准则是“未来收入的贴现”。如果一幅土地未来每年可收入100元,假定利率为10%,那我们说这幅土地值1000元——含义是这幅土地好比一笔存入银行的现金资产,既然每年可得百元利息,那它的资产价值就是千元。

当然,资产收入是未来时,靠预期决定,而人的预期又总会出点偏差。这也是资产定价麻烦的地方。不过经验又说,再麻烦——严重的就是金融危机——也远胜不让资产价格发挥资源配置功能的体制。今天讲“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作用”,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让资产定价机制发挥作用。

土地可种植农产品,也可承载建筑,都为人类改善生活所不可或缺。问题是资源配置——留多少土地种农产,又用多少土地“种楼”?计划主义者——今天戴上了比较时髦的面具——声称他们真懂得最优配置,但经验证明,其实人们对此所知甚少。讲市场配置要靠价格机制,讲到底就是靠相对价格的变动来提醒、诱导行为主体“配置”资源。

简略划分,有种植农产的土地,在农村盖房的土地,以及在城市“种楼”的土地。问哪一类土地的市价升得更快?答案是城市承载建筑之土地。为什么呢?农产需求受恩格尔定律的影响,增加有限。同时,技术进步和进口又容易提供替代。

农村盖房的需求,早期非常旺,但农民可以外出打工之后,此种需求就平稳下降了。但城市——特别是非常吸引人去的好城市——的“种楼”需求长兴不衰,又面临供给约束。加到一起,说城市土地比农地和农村土地的相对价格涨得更快,应该是靠谱的。背后的秘密,还是“集聚”与“密度”,讲到底还是客观变化见之于主观预期。

预期也离不开经验的支持。自己的经验无可替代,别人的经验也帮得上忙。这方面,开放功不可没。如大陆城市土地使用权可转让的制度——俗称“土地批租”——基本上就学自香港。为什么学香港?靠得近有地利之便,参观考察成本低廉。最重要的是可以“看到”效果,人家实施土地批租,开出一条为城市基础设施筹资之路,大陆为什么不可以也走一走?

港人见识过城市地价随经济起飞而“起飞”,预期自然不同凡响。数年前我在成都看拍卖土地,遇到一个“地王”的案例。但见内地房企代表举牌举到胳膊发抖,要同事帮忙摁住胳膊才能出价!可九龙仓的代表脸不变色、手不抖,你举他就举,真到胜出为止。那场竞拍的地价,记得是每亩8800万元人民币。为什么香港来者有大将之风?资本雄厚是一面,更重要是人家在香港历练过,大巫见小巫而已。

别家经验加上自己的,一起支持预期,算到今天,就是城市土地的现价。因为相信未来收益将会大升,所以愿意出现金向土地出让方购买未来收益机会。这笔投资拿过来,修街道、建设施、挖地铁,就有钱了。

把资本砸到城市的土地里,承载经济集聚于人口集聚的能力大增,“密度”产生更高收入的预想成真,城市发动机轰隆作响,“城市化驱动的经济增长”隆重登场。

原来,城市地价与土壤肥力无涉,仅与位置相关。简单而静态地看,城市密度的最高处,未来收益的预期最高,大家抢着要来,竞争也会把地价推到最高。随密度降低,地价也降低。如此城市地价的分布,决定了土地的市场化之路,不是“农村包围城市”,而是从城市中心向外辐射、向外扩散。

如果说农副产品和农村劳力,都是先在农村自由踏入市场,然后拱开城门,直到出现一个城市市场,那么土地的市场化,却一般从大都市开始,由里向外扩展。

由此,我们也看到改革推进动力的变化。始于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改革,得风气之先,一时竟有带城市改一把的豪情。但到了大批农民工进城,农改就没什么大戏,实际上久无进展。非到城市重新崛起,由大都会、中心城市以及一切相对地价较高的地方,从里向外,一点点开启土地市场之门。此中隐含的道理,值得我等细细领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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