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先生曾经在新疆生活了16年。2014年初我到新疆采访姑丽娜尔?吾甫力教授,她说去年王蒙到喀什师范学院演讲半小时,第一句话用的维语:“孩子们,你们好吗?”当时维吾尔族学生都疯了一般热烈鼓掌,激动得不行。然后王蒙讲多么热爱新疆,他说得不多,但是感染力超强。王蒙讲完后,他的书,整个喀什抢购一空。以前他们觉得王蒙是个大作家,离他们很远,但是没想到王蒙的维语说得那么流畅,心理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要拆除语言上的障碍
记者(以下简称记):王蒙老师,我听说,您一到新疆,您的那些维吾尔族老朋友好多都激动得扑到您怀里哭。姑丽娜尔?吾甫力教授说,王蒙了解维吾尔族文化,肚子里装着维吾尔族的习俗、理念、谚语,如果不进入核心,就不能了解这个民族,王蒙进入民族文化的核心,他是用维吾尔语来思维。
王蒙(以下简称王):姑丽娜尔?吾甫力是一个才女。我的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她写了很长的评论《以“民族志”书写方式讲述“国家故事”》。
记:您的维语说得这么好?怎么学的?很多人说学不好?
王:学语言,学习少数民族语言,首先从内心深处要尊重,不尊重,永远学不好。有的人是抱着轻视少数民族的态度去学,这怎么行?排斥不行。就跟现在有人说,我才不学英语呢,我是爱国。这是以无知为爱国,以愚蠢为爱国的表现。你这不是爱国,你是在害这个国家。
说到我跟维吾尔族朋友的感情,那还真得从语言开始。我到伊犁农村劳动锻炼,完全和维族人民打成一片。同吃、同住、同劳动,赶上“文革”了,大家天天念《毛主席语录》,我就干脆背维吾尔文版《毛主席语录》(采访时王蒙即兴背诵了一段)。
记:语言是交流的基础。冲破文化之间的隔膜,破除不同文化体之间的认知逆差,首先要破除语言上的障碍。
王:除了语言之外,还有很多,比如饮食习惯。现在全国好多地方在援疆,援疆工程是一个民生工程,更是一个民心工程。在这个工程中一定得把民心争取过来。我到过一个省市的援疆指挥部,他们很努力,但是他们告诉我说,我们这里很多人不习惯吃新疆的饭,我们这儿厨子都是从某大城市带来的。我听了以后就很难过,你怎么接近当地的人呢?群众路线,讲的是同吃、同住、同劳动。人家的饭,你都尝不出味道来。这怎么能打成一片呢?看着是小事,其实小事不小。
看历史上的民族政策
记:看您的小说《这边风景》,写到维吾尔族汉族之间的融洽关系,真是美好。其中,有个细节。说汉族一个男子,骑着自行车,突然就有一个维族姑娘跳到后座上。
王:这是真实的。这其实都是我的经验,在大公路上,过的都是卡车。我在公路上骑着自行车,公路边上突然“啪”就跳上一个女孩:“老王哥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等到了地方说一声再见,跳下车就走了,连女孩的模样都没看清楚。
记:那时候民族关系非常融洽。
王:我现在在想一个什么事呢?就是在那个时候,毛主席他有很多极左的政策,但是有一条,他在强调民族团结,强调民族之间的亲密关系方面,也有他非常有效的地方。
记:关键在哪呢?
王:毛主席说,民族问题说到底是一个阶级问题。他什么意思呢?就是民族和民族之间没有矛盾,有矛盾的是汉族这边穷人和地主之间的矛盾,维吾尔族“巴依(财主)”和维吾尔族的穷人之间的矛盾。维吾尔语没有“地主”这个词,他是从俄语吸收这个词,他本身的语言词是说“巴依”“伯克(老爷、保长之类)”。
毛主席的理论把民族之间的摩擦,转换成各民族内部的阶级斗争,所以民族和民族之间亲热,关系好。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马克思的话是工人无祖国,他说的无祖国,实际的意思就是工人用不着分民族,共产党是站在弱势的这一边的,维护工人、农民,尤其是维护少数民族的利益。
共同奔向现代化,共同奔小康
记:现在新疆一个最迫切的问题是,暴恐分子这种极端的、破坏性的、反人类的行为,影响新疆的发展和稳定。
王:中央屡次的表态,零容忍,要严厉打击,这是毫无疑义的。这是一个方面。新疆问题还有一个方面,就是这个现代化的过程在新疆来说不是没有代价的,不是没有矛盾的。回顾历史,我们中原的主体地区在现代化进程中也经历了这种矛盾,这种纠结,经历的种种变动、起伏。那么同样在新疆也有这样一个问题。在现代化迅速发展当中,它会使有些矛盾凸显出来。因为你不发展,大家都受穷是一种情况,你发展了以后又不可能每个人都平均受益。就会产生一些这样或那样的新的矛盾。
所以新疆的当务之急就是使边疆的各族人民也都能够乘上现代化的这辆快车,使他们不会感受到自己被这辆快车甩掉了,不会感到是现代化破坏了他的生活方式,改变了他的生活理念。
记:在向现代化迈进的过程中,肯定伴随着一系列的问题,不适应,不理解,甚至还有误解。
王:我们今天对待少数民族应该有一个说法。有一个什么说法呢?共同奔向现代化,共同奔小康。这个现代性话题虽然学术上有很多争论,起码对新疆的农民来说,他还是需要奔一段的,奔完了以后,说还不足,还要再怎么修整,怎么改,调节,那是以后的事。这是真正的命运的共同体。
《福乐智慧》和《论语》
记:《福乐智慧》和《论语》我比较着读了,感觉有相通的地方。
王:你应该宣传这种观念,西域文明中很大一部分也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福乐智慧》都是一些做人的格言,很多都是鼓励学习、鼓励敬老,讲礼仪、讲仁。孔子讲的仁爱之心。
维吾尔族有两部经典,值得关注。一部是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阿拉伯文《突厥语大词典》,二是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劝诫性长诗《福乐智慧》。这两部经典,跟我们汉族的一些经典是相通的。
不要动不动就把民族文化对立起来,也不要动不动就把伊斯兰教和非伊斯兰教对立起来,文化之间总有个性,有差别嘛。……但是它讲道德、讲礼仪、敬老,讲要尊重别人。……孔子没完没了地讲学习,其实伊斯兰教也是鼓励你学习的。很多年前,新疆画家哈孜同志给我题写书法,就是《可兰经》上的那句话:“为了寻找知识,你可以不怕远到中国!”
记:我采访姑丽娜尔?吾甫力时,她就说过,《福乐智慧》在讨论国家与幸福的辩证关系时,指出国家安定、社会和谐、人民幸福的根本在于公平正义的原则,这与亚里士多德所主张的“国家的最终目的就是让人民幸福”的理念是相通的,与罗尔斯在《正义论》中有关公平正义原则对社会稳定的作用、幸福的概念和含义也有可相互阐发的价值。
王:姑丽娜尔?吾甫力最近有文章谈到伊斯兰教文化和中华文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的关系,写得很好。她引用维吾尔人历代的大师的话,他们都是反对狭隘的宗教信仰、使自己变得仇恨别人,这种仇恨,正好是违背先知穆罕默德所提倡的理念。首先我们是注重学习,没有说是要仇视别人啊。
附录:王蒙:民丰小记
——《你好,新疆》一书节选
如果你打开地图,也许得费点劲才能找到标着“民丰”的这个小圈圈。从乌鲁木齐到民丰,要穿天山、绕沙漠,沿昆仑走上五千里路,坐班车净走十一天。而从乌鲁木齐到北京,还有八千里路的“云”和“月”。也许你还会注意到,民丰这个小圈,正位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紧边缘,甚至有些地图干脆把这个小圈圈画在标示沙漠的密麻麻的黑点子里。
就是这么个小而无名的地方。民丰全县只有一万三千多人,三个公社,而三个公社又被茫茫的沙丘分割,距离以百公里计。
我有幸在民丰稍事停留。现在,离开她已经近一个月了。然而,总是想念她。有关她的诸种印象,萦回在我的脑里、心里、梦里。一想起这个遥远的小县,便感到说不出的温暖,而且有那么一种力量,向人冲激、使人振奋、促人深思。
……汽车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高速行进,狂风挟着沙尘昏黄蔽日,呜呜怪叫,车轮卷起石块,敲得车底的钢板砰砰地响。嘎的一声,车停了,原来是山洪冲断了公路。人们脱鞋挽裤,下水找路。车子终于怒吼着震荡着越水而过,水花顺着窗玻璃流淌。刚走不远,却又碰到倨傲地蹲在那里的、被一阵风送来的流沙堆。就在这貌似险恶的途中,时而看见一个个维族的养路工人,他们戴着鲜丽的小花帽,牵着高高昂首的骆驼,拉着刮板驱沙平路。他们脸上的自然而憨厚的笑容,使人们刚刚在无意中皱起的眉头顿时舒展了。
车到县城(其实,此县既无镇更无城,这里只是尼雅公社的一个巴札,县级机关设在这里),一下车,头一个感觉是:“怎么?这里是民丰吗?”宽宽的又直又平的街道,两行新植的白杨。为了防止牲畜伤害,树干上一色包扎着芦苇,树叶在和风中愉快地喧哗。树后面是崭新齐整的房屋,“民丰县新华书店”“民丰县百货门市部”“民丰县电影院”“民丰县汉族食堂”“民丰县民族食堂”,每一块白漆招牌上都用维汉两种文字分明地写着“民丰县”。民丰人更是热情而多礼,银须及胸的老汉捋着胡须向我们俯身致意,少先队员停住脚步高高地举起右手来。骑着自行车的小伙子见到客人,立时下了车,推着走过去,以示礼貌。连穿着彩色连衣裙灯笼裤,披着大白纱巾,骑着毛驴的妇女,也持缰鼓掌表示欢迎,还有骑着马的、唱着歌的、卖酸奶子的、在脚手架上运土坯的……人人都那么健康、开朗,把那么多亲切友爱的目光投向我们。
这儿就是民丰么?夜晚,当我闭了电灯,躺在县委的宿舍里的时候,又一次问自己。戈壁的荒凉哪里去了?风沙的暴虐哪里去了?落后、偏僻、闭塞都哪里去了?
第二天,我们去参观幸福渠。车子穿过尼雅公社和鲁卡雅公社。遍地是绿得发黑的小麦,安详丰满的桑树(民丰田里的桑树,是我在南疆看到的最多的)和清澈可人的毛渠。县委同志说,民丰虽小,生产却多样化,去年收获了八百来万斤粮食,今年又把牲畜发展到十七万多头。人们还造林,养蚕,捕鱼。民丰拥有两万亩地的梧桐林,今春又植树两万株,育苗五十亩。民丰的鱼湖,也是驰名的,产鱼大而无鳞,我们已在昨晚领略了它的美味。
说着说着,车子已经离开了美丽的绿洲,开进了缓缓起伏,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幸福渠就修在杳无人迹的戈壁滩里。
幸福渠离县十五公里。底宽达六米,长达十余公里的干砌卵石渠道,活像一条苍劲的巨龙,稳稳地卧在戈壁滩上。它将把调皮的尼雅河的流水驯服,让它乖乖地为社会主义服务。民丰和南疆各地一样,终年基本上没有雪雨,她的存在,全倚仗尼雅河。尼雅河又和新疆的许多河流一样,根本没有什么河道。每年,昆仑山的雪水融化下来,便随心所欲、随势所之地四下流窜,形成许多大小河流,尼雅河便是其中之一。尼雅河是最不争气的一条河,一年只有五个月有水,水量忽小忽大,小了不够用,大了把渠道冲个稀糟巴烂。以往,区区民丰,只有些土渠,做梦也不敢想修什么卵石大渠。公社化以后,人们心气高了,力量大了,经过长久的勘查、设计,多方准备,终于从去年五月打响了修建幸福渠的战役。开始只有一百人在这里堆石挖土,秋收以后,全县三千多劳动力中来了一千多人修渠。人们睡在地窝子里,吃着骆驼刺、芨芨草烧火烤的干馕,喝着毛驴从村里两桶两桶驮来的宝贵的水,奋战了一冬春。今年春天,水渠工程虽然并未完工,却已能够初步利用。往年五月底才能见水,今年三月十八日水就到了地里。往年从河道到田头水要爬三个多钟头,今年四十五分钟就到了。往年这个时候,麦子头遍水还浇不完,今年已普遍浇了两遍。大秋作物的播种,也比往年大大加快,还多种了六千亩地。等到幸福渠完工了,那更不用说,增加三个月有水季节,成倍地增加流量,除了作物播种会更及时,田间管理会更充分,还可以开垦一万五千亩荒地。
我们怀着自豪的心情,参观了今年五一节落成的分水闸。这是“大洋”闸口,混凝土钢筋结构,洋灰墩上朱红的油漆漆着大字标语:“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三面红旗的光辉,就这样照亮了这边远的小县,就这样唤醒了浩浩茫茫的戈壁滩。
也许,在全疆各地今年兴建的总数以万计的渠道中,这只是很小的一条。在吐鲁番,正在修建的大渠长六十公里;在策勒,正在修一条长达一百五十公里的大渠,其实,那是名符其实的人造河。但是,民丰的幸福渠给我的印象最深,真是难能可贵,这个空前的工程表现着民丰人的跃进的步伐和革命的气魄,它将彻底改变民丰的面貌。
民丰人做了许多工作,修渠、造林、扩种棉花、精管小麦、建立绵羊人工授精站以至于翻盖俱乐部、给电影队配备骆驼以加强远地的巡回放映……民丰有各色各样的风光,有绿水环绕的桑田,有风吹见羊的草场,还有昆仑山里的牧场——从那牧场到县里来,要走四天呢。凡此不表,这里,单记一记民丰的孩子们。
那天中午,有一群孩子在县委会的门口玩耍,男、女、维、汉都有。他们穿得很新,也很漂亮,质料多是丝绸、哔叽之类。我问:“你们平常老是穿这样的衣服么?”一个孩子误会了我的意思,回答说:“不,我们冬天穿棉衣,还有羊皮大衣。”我笑了,我想到,这几年新疆生产发展得很快,各族人民生活水平有很大提高。同时我也知道,维族人民没有置办家具的习惯,却普遍穿得好一些。我们继续谈话,这里的孩子有一个可喜的特点,就是差不多人人兼通维、汉两种语言。一个县委汉族领导同志的小女儿告诉我:“我从小在维族托儿所,直到快上小学了才回家学汉语。”他们亲亲热热在一起玩丢手绢、跳房子,说说笑笑,交换使用着两种语言,显示了下一代的民族团结。他们的玩法与关内地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跳房子抛砖的时候,要弯曲着右手从头后面抛下,而左手轻轻一扬,增添了几分舞蹈姿势的俏美。我询问他们的生活,他们七嘴八舌地大声说着,怕我不懂,还互相做着翻译或者自我翻译。他们的学校有汉族班也有维族班,有小学也有初中。六一节刚刚过去,全校举行了体操比赛和文艺表演,说着,有的就比画起练操的架势来。他们常看电影,最爱看《英雄小八路》和《阿娜尔罕》。于是,两个孩子对唱起《阿娜尔罕》中的插曲。有一个男孩子不多说话,却不住地一个人倒立、翻跟斗、后弯腰,似在吸引我的注意。果然我注视起他来。旁的孩子解释说,一个月以前,自治区杂技团来这里表演,这之后学校中就掀起了一个翻跟头、耍盘子的高潮。话说明白了,那男孩子也不练了,大家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是那样爽朗、奔放,真令人觉得,在他们的心灵里,新生活的幸福饱满得都溢出来了。
王蒙:《你好,新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
(大众日报 逄春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