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痛打宝玉,王夫人哭阻。“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好个曹雪芹,写谁就钻到了谁的肚子里灵魂里口腔里。贾母不是等闲之辈,她不是贾赦贾琏贾珍这样的腐烂透顶的寄生虫,她不是贾敬式的灵魂出窍的废物,她也不可能是宝玉式的青春派加颓废派。她是多少见过了解过创业维艰的打天下的一代的第二代,她见过世面,知道风雨,一句话足以噎死人。她直取首级,叫作斩首战术——她不是来为宝玉讲情说话,而是为争取自己的生存权而说话,这就太厉害了。
底下贾母的意思是:我对谁讲话?我没有生过一个好儿子,有话也无处讲!
而当贾政表示他这是为光宗耀祖而教训儿子,贾母道:“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
我们甚至于可以假定当年贾代善对待贾政也是严格管教的,看贾政的脾气,不像是自由舒适任意放纵地成长起来的。但是贾母在这里提贾政的老子贾代善是有道理的,提出贾代善好比祭起了至高尊神,已经是无往而不胜了,而贾母的本钱正在于她本人是贾代善的原配夫人。还有贾政说话的余地吗?
许多许多价值准则、道德准则是相悖的。贾政“教训”宝玉是准则,贾政必须唯贾母之命是听,也是准则。前者是责任,是对社会、朝廷、家族负责;后者是义务,是伦理,是尊卑长幼的秩序所要求的,是不能稍稍违犯的。而现在,这两者针锋相对。世世代代,人们选择的困难就在这里。早在有你以前,规则已经严厉地存在在那里了,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岂敢任意与规则商量?规则岂是好商量的?而两条三条更多条的规则互相碰撞,你不是非撞成肉饼不可吗?
还有一条,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看来到了“红楼梦时代”也就三世玩儿完:锦袄玉食,特权无限,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逸恶劳,只享现成,不腐化朽烂才是见鬼呢。
也感动人。人老了有舐犊之情,愈是自己衰老愈是护着幼小一辈。甚至你还会为凶神恶煞般的贾政终于遇到了克星贾母而出一口闷气。
这时,王熙凤的行政本领再次显现:
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
凤姐的身份拿捏得好,她搞的是行政管理、总务事务,谁打了谁,该不该打,决策问题,她一概不过问,她过问的是具体善后,是方法操作。她在众人感情激动之时保持着事务性的清醒,仍然处于工作状态。至今西方国家区分什么政治家与公务员,前者整天忙于在议会搞路线政策方针主张直到立法方面决策方面的斗争,后者则只管操作。凤姐当然是后者,所以一旦出了大事,如搜检大观园时她只能靠边。凤姐的角色又像某些人道组织、国际组织,打不打仗它们说了不算,打完了,总要帮助处理善后。
王蒙《王蒙新说红楼 :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南京 :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