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乐观派或是悲观派,预测中国民主化前景的学者都把“中产阶级”放置在视野的中心。乐观派以各国民主化的“普遍规律”为依据,断言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必然伴随着中产阶级的壮大,他们的需求满足会从物质性的温饱上升到维权和政治参与,从而成为推动民主化的主发动机;悲观派则相反,他们根据对中国实际情况的观察,看清了中国中产阶级怯懦、自私、依附政府权力的真面目,得出“中国民主化没希望”的结论。
这种两极化现象不限于政治领域。对中国经济前景的预测也一样,“中国崛起论”和“中国崩溃论”各趋一个极端,互不相容。
拿这种各持一端、毫无共识的景象和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作个比较,很容易得出结论:人类当前的各门社会科学几乎还没有迈进“科学”的门槛。这是夸大其词吗?
就以“中产阶级”为例。中产阶级这个概念是社会学、政治学“阶级分析”模式的一部分;这个分析模式能不能站住脚,首先取决于“阶级”如何界定。可是,任何人一旦踩进这里,立刻就会发现,各家学说之芜杂分歧,简直就像是一座密不透风、云雾缭绕的原始密林,进去之后就再也别想钻出来。
总体说来,这个阶级分析模式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极为密切,马克思主义兴盛它兴盛,马克思主义衰微它衰微。现在,除了极少数死守马克思教义的极左革命派之外,西方学界已经很少有人信心十足地继续使用这个分析模式了;哪怕是最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也不得不一步一步后退,以各种方式“改进”马克思,从阶级分析的“强话语”退到“弱话语”,从“阶级斗争”、“阶级对立”退到对资本主义“不平等”、“社会不公”的抗议。
总而言之一句话:“中产阶级”话语应该连同阶级分析模式一起终结了。它不是一个好用的工具,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制造出无穷无尽的误解和混乱。
那么,有什么可替代的,好用一点的工具吗?
我的建议是,要理解中国的民主化,眼光应该从“阶级”这类成分极其复杂、又没有共同意见和意志,因此也就无法从概念上清晰界定的大规模群体,转向政治上积极的少数人。
首先,要区分政治上积极的社会成员和政治上消极的社会成员。不管我们怎样定义“阶级”,事实上没有一个“阶级”的全体成员在政治上是态度和行为足够一致的,其中一定有积极消极之分,而这个区分至关重要,理由很简单:政治消极成员的政治影响可以忽略不计,完全不必考虑。
许多西方学者把“民主运行”和“民主创立”混为一谈,误以为没有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参与,民主就无法创立,而大量民主化案例告诉我们的却恰好相反:民主运行当然意味着广大人民群众的政治参与,但自由民主的创生却不是靠广大人民群众,相反,是政治上积极的少数人制定了游戏规则之后,再渐进、有序地扩大参与,逐步让全体选民来一起做民主游戏。制定游戏规则,和按照游戏规则玩游戏是很不相同的两回事。我十几年来反复申说的“先自由后民主”(也就是“先法治后民主”、“先宪政后民主”),意思就是“先定规则后玩游戏”。不先把足球规则定好,就让所有人一起来抢球,那一定是群殴;和自由民主、好民主相对立的坏民主──民粹民主,无非就是群殴而已。
其次,“政治上积极的少数人”在哪里?从当前中国的具体情况看,主要包括几类人:政界的大部分成员,知识界的所谓“公共知识分子”(“公知”),超越“不谈政治”狭隘心态、关心天下国家的少数企业家,一部分政治意愿强烈的网民,和“维权”群体。
第三,以上“政治上积极的少数人”的政治态度、立场现在高度分裂甚至对立;如果按照“亲民主”和“反民主”(主要是在“客观效果”意义上,而不是主观认知。很多人可能主观上赞美民主,但其政治行为的后果却完全可能是败坏民主)再细分,大体可以分为中左和中右两个温和派(同时也是亲民主派),和极左、极右(极右的主体是激进民粹民主派,他们在西方是极左派,在中国因为有反民主反改革的新毛极左派,只好姑且把激进民主派称之为“极右”)、极端民族主义“新法西斯”三个极端派(同时也是反民主派)。中国民主化路径的“现实最优”选择,应该就是:一方面,达成各界精英的宪政共识;另一方面,促成中左和中右两大中派的联盟或者说“竞合”,既竞争又合作,并使之成为主流,同时防止各种极端主义崛起。
相反,如果我们把眼睛盯在“中产阶级”整体上,是不可能得出乐观结论的──且不说对“中产阶级”这个概念能不能有清晰的界说和共识──我们只要看看连柳传志这样声誉卓著、影响巨大的成功企业家,在政治上都如此怯懦、消极,而他恰恰代表着中国企业家的绝大多数,就知道中国的所谓“中产阶级”是根本不能指望的。
(本文作者周舵是独立学者,自由撰稿人,原北京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研究人员、北京四通集团公司高管、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