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南非之所以成为金砖国家很重要的原因是经济增长非常快,它的经济实力在种族隔离时代奠定了基础,成为了非洲真正工业化国家。黑人为经济高速发展付出惨重代价,南非允许黑人进城打工,但不允许他们移民到城里来,也不承认他们可以把家庭搬过来。”10月27日,秦晖、刘瑜、华生、钱理群、刘苏里等众学者做客腾讯思享会,于北京彼岸书店研讨秦晖新书《南非的启示》。著名学者,清华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教授秦晖在发言中也谈到南非共产党的发展,他认为,“南非共一直坚持代表工人阶级,在多元民主制度中,南非共的党章就明确‘民主就是竞争’,在竞争性的民主政治中获得他要代表的工人阶级和劳动者的授权。”
南非的劳动力流动制度与中国惊人相似
秦晖:我原来不是专门搞南非研究出身的,看到关于南非第一本书是杨立华老师在曼德拉还在监狱里时出版的书,可能也是中国很多关于曼德拉书中的第一本。南非过渡时期流血很多,那段时间黑人冲突非常厉害,白人极度右翼都很厉害,但最终过渡还是非常顺利。1993年、1994年我们观察这个事情,全世界大部分都处在转型期,而且大部分国家转型比较顺利,但高加索,包括当时有两个非洲国家乱得一团糟,一个是索马里,一个是卢旺达,闹得不可开交。我觉得这个事情对我们很有意义,值得关注。在序中我写过97年的一件事,因为当时南非有一个新闻代表团专门采访我,而且有些朋友也写了一本《曼德拉传》,写《曼德拉传》的目的是希望人们能够联想到中国。后来李保平先生说我有所谓的独特视角。曼德拉一直是我很关心的人,今年他病重,又一次成为舆论的焦点,有些朋友建议我把这些东西再整理一下。
但关注南非还有另外一个焦点,即我开始关注南非过渡期社会风波时,注意到黑人之间的剧烈冲突和他们的流动劳工身份有关,包括祖鲁人,很多人说祖鲁人和科萨人之间的矛盾是族群矛盾。后有不少人指出族群矛盾之所以搞成这样与他们的经济地位不同有关,科萨劳工绝大部分是贫民窟里的安家户,在城市里有家庭,虽然很穷;祖鲁劳工是两栖人,家在黑人家园里,自己在城里,大部分住在工棚里。所以这两部分人的状况有不小的差异,因有人挑拨和历史上的种种原因而闹得不可开交。
我从两拨人中很快想到中国也有类似的现象。我在农村生活了9年(1969—1978),曾经历过一次由于未带通行证而被抓起来的经过。当时我在广西、云南、贵州三省交界的地方插队,我们那个村子离广西、贵州的边界只有20多公里。有一次我和另外一个同学跑到贵州的一个县城玩,结果因随身未带证明到县城,当晚就被抓起来,被扣了6天,干了6天的活,然后被送回来。对这个事一直很有感受。所以后来看到南非关于通行证的描述就觉得很像。我觉得“通行证”这个词翻译不是很准确,虽然“Pass”一词的外语词义就是“通行”,但“Pass”可以用于很多场合,包括护照、入场券都可以叫“Pass”。其实就是一种证件,这种证件按照南非当局的解释是允许他们进城打工,但不允许他们移民到城里来,也不承认他们可以把家庭搬过来,主要是城里需要他们工作。后来我发现劳动力流动制度配套的一大堆制度都觉似曾相识,所以使我产生很大的兴趣。
种族隔离制度促进南非经济高速增长吗?
这个制度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一般人对这种制度是大骂的,而且我也知道南非黑人为反抗这种制度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这个制度从1940年代突然强化。以前南非对黑人一直是歧视的,这没有问题,但并不是非常重要。之所以不重要是因按照19世纪末《隔离法》,黑人当劳工是被征伐的,像孟姜女的老公修长城一样,是国家让他们出来当劳工,也就是征调民工。我们当年在农村,一到农田就要出民工,那时候的民工不是为自己赚钱,而是为国家无偿服劳役。在那时没有暂住证,因为那时人不可能在城里待很长时间而自己打工赚钱,凡是进城都是官府征派,如果自己进城办事,办哪一件事必须单开证明,比如去看病。而且证明从来不允许你在城里待一年、半年,自由走动,从来没这事。南非以前也有过征伐劳工的阶段,后来这个阶段逐渐过去,变成黑人进城打工,白人安排了很多制度性歧视来限制他们。这个事情就使我产生很多联想,而且那个时候南非经济增长非常快,南非在今天之所以成为金砖国家很重要的原因是它的经济实力,而南非的经济实力在种族隔离时代奠定了基础,是在这个时候变成了非洲真正工业化国家。利比亚工业程度好像也很好,但主要靠开采石油,没有别的,基本上没有制造业。制造业在非洲真正发达的国家就只有南非一个。南非资本原始积累非常快。对于这里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使我产生了一种对比愿望。
2007年前后我写了一些东西,引起很多争论,对我当时的研究,有些朋友有些误解,认为我是替种族隔离制度讲好话,说种族隔离制度有利于经济增长。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觉得的确也是这样的,研究南非专业学者中有不少人就南非当时对黑人的种种做法,比如对土地、人原始积累式的对待,的确给南非的资本原始积累起了大作用,某种意义上也是奇迹的根源之一。当然,这个奇迹本身有一个外部环境,即当时南非高度融入世界经济,用一个铁腕政权提供最好的招商引资条件,把土地控制在自己手里,想怎样就怎样,很多利益相关方不可能进行正常的讨价还价;以这种方式提供民主国家优惠条件,把外面资本吸引进来,变成廉价商品,充分利用世界市场。如果没有世界背景,世界上奴隶制、农奴制国家很多,不可能产生高增长,包括现在的北朝鲜也不可能有这种事。但这两种因素结合的确造成一种高增长,当然这种高增长是畸形的、很不人道的,带来很多问题,因此造成南非后来的转型。这整个过程非常发人深省。
我关注这件事时,南非已经转型很长时间了,2008年我们开这个会时,南非民主政府已经建立了14年,当时杨立华老师提出我应该更多介绍新南非的经验,而不是讲种族隔离事情如何如何。当时我非常希望看到新南非有一个高速增长的时期,这个时期我再来介绍可能更好一些,新旧的反差可能更大一些,更有利于我们希望能够介绍的一些情况。
但南非在转型时期的确经历了很多坎坷。这里我要讲的是,1998年中国和南非建交以后,华人、华侨、华商增加特别快,包括我的很多朋友在南非做生意,有两个已经移民,他们回来都是讲南非的坏话,说南非自然很坏等。于是在我们国家就得出一个很糟糕的结论:认为黑人不该解放。我那几篇文章在网上流传时,很多网友在下面讲:黑人把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本就不应该让他们如何如何。我认为这个问题值得分析。而我当时对这件事是否到了该谈的时间一直怀疑,因为我觉得若等到南非完全进入正常发展阶段再写可能更好一些,但今年关于曼德拉成为热点,明年新南非20周年,估计又会成为全世界关注的一个高峰。所以我觉得再等下去没有多少意义,应该就这个时机把事情解决一下。何况转型期危机本身有很多值得研究的东西,对于新南非我就本着这样的态度,赞成民主化的人对民主化过程“成绩要讲够,问题要讲透”,不能因为我们是赞成民主的,就持一种民主浪漫主义的观点。而且这些问题有一些是纯粹个案性的问题。
现在南非出现的状况和中国未来没有多少可比性,比如南非艾滋病问题,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除了非洲以外的其他地方不至于发展成这个样子。还有一些问题是很多国家存在的,有些是旧制度后遗症,旧制度后遗症也有一个在转轨时期怎么能尽快克服的问题。还有一些问题是民主制度、自由制度,比如自由迁徙,在自由迁徙权充分放开后会面临什么问题,这些对任何国家都有一定的启示意义。所以对新南非的分析很重要。
南非共产党的自信
虽然现在世界上有很多新左派,尤其是美国一些新左派很不满意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 ,认为非国大19年搞的是新自由主义,骂得很厉害,这本书我引了几个人。但整体而言非国大就是一个左派政党,而且受到南非共很深的影响。后来一直自我定位为是一个社会民主党,2004年加入社会党国际。大家知道南非共产党对非国大、乃至通过非国大对整个南非都有很深的影响。但南非共产党有非常多的新鲜的地方:一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很保守,一直坚持代表工人阶级;但另一方面非常强调工人阶级代表必须通过工人阶级授权,不是自封的,而且授权肯定是在竞争中授权,没有那种“我必须代表你,如果你不承认就把你杀了”,而且只有一个可选项,你只能选我做代表,不能选别人。南非工会大会很强,但多元。南非有很多在工会大会以外的工会,它们之间有竞争,正是因为有竞争,所以南非工会和南非共产党、非国大虽然是三位一体联合执政,但他们经常代表工人跟政府叫板,包括南非共产党,比如在津巴布韦问题上、矿山工潮问题上,都跟政府有很明显的冲突,这些冲突根源是因为他们为工人代表,要为工人说话。所谓为工人说话不是规定这个工人只能认他,而是在多元民主制度中,南非共的党章就明确讲“民主就是竞争”,南非共就是要在竞争性的民主政治中获得他要代表的工人阶级和劳动者的授权。
南非共是苏东剧变以后世界上很少有的真正大发展的共产党。对于我们来讲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样板,包括南非共的崛起和它对苏东剧变的总结有非常大的关系。1990年南非共总书记乔·斯洛沃写过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社会主义失败了吗?》,这篇文章在现在的南非都很有影响,在斯洛沃每年逝世周年时,有人写纪念文章都要提到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当时对苏联东欧剧变做了非常深刻的解释,而且这种解释一直到现在的南非共基本坚持,除了极个别的语句,比如那时认为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要有戈尔巴乔夫的政治勇气。苏联剧变以后,这句话不讲了。但对斯大林体制的批判,对民主宪政的肯定,对工人阶级政党在民主宪政条件下的运作等都讲得很到位。对于我们来讲,我觉得也是非常必要的。我觉得中共最近这些年有很大变化,原来代表工人阶级现在只要是好的都代表了,三个代表或者代表更多。但这方面的改进并不重要,因为工人阶级就需要有人代表,农民也需要有人代表,如果有一个党就声称是代表工人阶级的,其实没有什么害处,但问题是代表就是一个代议制的概念,代表必须要有人授权,不能我说代表你就能代表你,不允许你选择。我觉得南非共到现在都没有说是代表全民的,就说它是代表劳动者、代表工人阶级。
毫无疑问南非需要,甚至我觉得中国也需要,但这个代表必须由阶级挑选,最基本逻辑是阶级挑选代表,而不是代表挑选所谓的阶级。东德左派戏剧家布莱希特说过一句话:东德政治很有意思,如果人民不喜欢政府,政府就解散人民,重新选举一个人民。南非共完全不是这样,坚持工人阶级挑选代表,不是代表挑选工人阶级。我觉得这些东西非常值得我们参考。我不是一个专业研究南非的学者,在了解南非过程中得到很多老师和朋友的帮助,希望我的一些不成熟思考能够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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